90年的时候,我从县卫校毕业后回到乡卫生院上班已经三年,这一年,我21岁。
当时的乡卫生院,其实基本就是一套草台班子,除了因为和计划生育有关的妇产科有点人气外,其他科室都是门可罗雀——也说不上其他科室,我们卫生院,除了妇产科之外其他都在一起。
像我这样的“有志青年”,在这样的环境下,内心的郁闷可想而知。更何况,每个月五十块的工资,几乎没有准时方法的记录。再怎么讲“医者父母心”,如果连吃饭都成问题,哪个医生能够安心呢?
我还算稍微好点的,因为我家就在卫生院附近,不到一公里的路程,只要不是大风大雨的天气,我基本都是回家吃饭。
平常上班的时候,更多也就是需要你坐在那里,毕竟谁也说不准有没有危急病人过来。
而我也算是有点责任心的人,只要轮到我坐堂值班,要不就是坐在诊室里看书,实在无聊,顶多就会去隔壁的乡政府大院走走。
卫生院和乡政府也就一墙之隔,大家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来我往聊聊天也是常事。
不过,一般都是我们去政府那边,因为我们这边是医院,农村人对“去医院”多少有点忌讳。
去那边的次数多了,和那边的人也混熟了。只不过乡镇干部一般都年龄偏大,很多都是我父亲一辈的熟人,见到我一口一个大侄子,有的还要倚老卖老摸摸我的头,问你找对象没有之类的话。
但也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同龄人,大家年龄相仿说话也随便,而且和他们聊天,说着说着他们就会请教我一些健康有关的问题,让我能获得一定的满足感。
当时乡镇府那边的年轻人不是很多,三五个儿子,虽然说是年轻人,却基本都结婚成家了,只有一个女孩还单着,我们都叫她小玲子。
小玲子是外地人,年龄和我相仿,熟悉了之后才知道它比我大了两岁,还是大学生。
她的性格也很阳光,每次大家一起聊天时,她总要拿我开玩笑,让我叫声姐听听之类的。一口软糯的普通话,让我很是羡慕。
为了练好普通话,我也只能“忍气吞声”地叫声姐姐。不过,更多时候还是叫她“小玲子”,在她的嗔怪声中再加上微不可闻的姐姐两字。
那一天又轮到我坐堂,正好上午都没有一个人上门,吃过午饭,在诊室里看了一阵书还是觉得无聊,我又去了镇府大院找乐子。
那天应该是有计划生育运动,整个院子里有点静悄悄的,见不到几个人影。我绕了一圈没见到人,正准备回卫生院去时,偶一抬头看到小玲子房间的门开着,于是信步走了过去。
走到门口,看着敞开的门,我还在门板上敲了几下,嘴里大喊道:小玲子,大家都下乡有事干,就你一个人在家里偷懒,领导让我来找你谈心……
虽然我又是敲门又是喊话,却没听到小玲子的回应。要是换做平常,我的这番话肯定会招来她一通嗔骂。
见没动静,我也提不起兴趣,正准备回身,突然听到里屋好像有阵若隐若现的哭泣声。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毕竟一直以来,小玲子在我眼里是那么的阳光,从来没有展现过什么娇滴滴的形象。
心里有点迟疑,脚下就没动了,倾耳细听之下,果然听到里屋确实有人在哭。
我也没有仔细想,直接就进了屋,推开里屋的门问道:小玲子姐姐,你哭啥?
之所以这时候加上姐姐这个后缀,主要是觉得自己推开里屋的门有点冒失,有了姐姐这个称呼,就显得有底气多了。
小玲子真的坐在床沿上哭,看样子已经哭了很久了,因为她原本应该是侧身趴在叠好的被子上哭的,听到我的声音坐直了一些,我这才得以看到她的眼睛都肿起来了。
我尽量用一种平静的语气问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给你弄点药过来?
其实察言观色,我心里大概就知道,小玲子并不是什么病痛而哭,肯定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见到我这个冒失鬼推开了里屋的门,小玲子倒也没有发火,只是不再哭了,还带着哽咽对我说:我没事,就是心情不好发泄一下。
说完,小玲子还不忘对我说了声谢谢。
见此情景,我也不便赖在这里,只是随口安慰了几句:有啥不开心的说出来让我开心开心。
她肯定听出来了我这是在逗她开心呢,也不由得破涕为笑骂了我一句:滚蛋,我不开心了你就开心啊……
见她要发火,我赶紧一边求饶一边朝外跑,还不忘朝里屋喊:别不开心了,你们这边太闷,不如去我们那边聊天去……
这么折腾了一下,我也回到了卫生院,依旧坐在诊室里看书,不过心里也有了个估计:干部们今天下乡了,看样子过两天又得忙了。
小玲子并没有来卫生院和我聊天打发时间,一直到下班也没见到她。
我回家吃过饭洗过澡,已经是晚上八九点了,我还得回卫生院去睡觉。
因为是月底了,这个时候还没有月亮,但借着远处一些人家的灯光,倒也能看得清路。
走到那座小拱桥上,下面是一条小溪,还有个比较深的水潭,附近的人都在这里洗衣服洗菜之类。
我心情不错,顺手捡了一块石头丢下拱桥,就为了听那一声扑通的声响。
可是,我的石头丢下去,桥下传来扑通一声之外,同时还传来一声惊呼:谁这么没道德?
那个声音传来,我马上就听出来了:那是小玲子的声音。
这个时候,小玲子会在这里干嘛?我心里不由得多了几分好奇,赶紧走到拱桥旁朝下说:小玲子,是我呢,你这个时候在桥下干嘛?不会是想不开吧……
虽然说她是“想不开”,我心里可真没有那想法,一直以来,小玲子给我的印象就是阳光大方,和想不开寻短见真扯不上。
桥下的小玲子没有说话了,我却又多了几分想法:这个时候,加上她表现得反常,不会是真的想投河吧?
想到这里,我也顾不上回去睡觉了,顺着那几个青石台阶到了小溪边,果然看到桥底下有个白色的人影,那就是小玲子。
我走到她身边,还是用那种戏谑的语气说:小玲子姐姐,不会真想不开吧,可别吓我啊……
小玲子却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要是能一了百了,我还真想就这么跳下去……
这话把我吓得不轻,因为从她的说话的语气里,我没有听出半点开玩笑的成分。赶紧走到她身边,伸手抓住她的胳膊说:
小玲子姐姐,别说傻话了,老弟我可不能让你做傻事的。
挨得近了,借着一些星光,我这才隐约看到她白皙姣好的脸庞上,竟然爬满了泪痕。
这一刻,我顿时没有了说笑的心思,抓着她的手也不肯松,即使她让我放开手,我可真的不敢松懈,甚至还两只手都用上了。
小玲子见挣不脱,又坐了下去,嘴里又发出哭泣声:我不想活了,我可没脸回去见家人了……
难道她遇到了什么伤心事?我心里一咯噔,依旧扯着她的胳膊,在她身边坐下,嘴里开始劝导起来:
你这么年轻,有什么想不开的,和你比起来,我这个乡下小子更蹉跎了青春呢……
小玲子不再哭了,只是幽幽地说道:你不懂……
我能有啥不懂的?我说了一句。
作为一个医生,能让一个女孩真到了寻短见的份上,还不就那么点事?
不过,在我最初的想法里,还以为她被哪个领导欺侮了,作为下属,自然只能以死明志。
于是那一瞬间,我的脑子里就在飞速转着,想着政府院子里哪个人会符合我的推理。
小玲子终于抬头了,使劲盯了我一阵,最后竟然伸手揪了我一下,恶狠狠地说道:你想什么去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学过心理学的人都知道,只要她开了口,一切就好办了,因为只要她能把憋在心里的事说出来,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在我的“循循善诱”之下,小玲子不知不觉就把一切说了出来——原来,她有个男朋友,两人是大学同学,原本决定毕业后就结婚的。可毕业后自己来了农村,两人的关系一开始还好,可渐渐就疏远起来。
上周自己回城,对方正式提出了分手。强扭的瓜不甜,自己原本也就准备放下,可这几天竟然发现自己怀孕了,这可怎么得了?
未婚女孩竟然未婚先孕,更何况自己还是女干部的身份呢?
话说开了,其实也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再怎么自怨自艾也无济于事,最主要的还是怎么解决问题。
可小玲子的事怎么解决?难道回头去找那负心人复合?这显然是不现实的。
作为医生,我给她的最中肯的建议,就是尽快把肚子里问题解决。
小玲子凄然一笑说:我怎么解决?去你们卫生院?那样我人没进去几分钟,全乡的人都知道了。
这个问题倒难不住我,我对她说:我在县里很多卫生院都有同学,如果你信得过的话,我带你找个偏远点的卫生院,相信没有人知道。就算有人知道了,也是我带你去的,你就把责任推到我头上好了。
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我们俩都是执行力不错的人,于是找了个周末请个假,我带她去了几十公里外的一个卫生院悄悄做了手术。
只有我的那个女同学总是逼着我,问我们是不是谈恋爱走了火,我也只好忍气吞声地默认了。
小玲子的事情总算解决了,可我的麻烦又来了。虽然在乡卫生院上班有份正经工作,可父母还是经常催我找对象结婚。
老实说,如果有合适的,我并不反对找个人结婚。只是那些年的乡卫生院工作还真的不怎么光鲜,在农村乡镇里,找个身份相当的人不容易。
父母催的紧了,我也头疼得很,干脆就不那么回家了,即使离家里也只有一两里路,我可能也要两三个星期才回去一次。
我不回去,父母却能找上门来啊,虽然催婚的事不至于闹太大动静,但架不住我的同事基本都认识我父母,一来二去,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我的窘况。
实在受不了,我只好想个法子堵住父母的嘴,找了小玲子商量:能不能借你一用,装我的女友回家一趟。
小玲子当时有点不可思议地看了我半天,最后还是答应了我的请求。
果然,我带着小玲子回家走了一趟,父母对我的火力覆盖马上就消失了。
可新的问题又来了,每个周末,父母都会捎信甚至自己过来,让我带小玲子回去吃顿好的。
一开始我也哭笑不得,可这问题绝对不能让父母看出破绽,只好厚着脸皮再去找小玲子帮忙。
就那么一来二去,我和她竟然渐渐地对上了眼。因为彼此算是知根知底的人,也清楚各自的曾经,于是也就真的走到了一起。
也就是我22岁那年,我和小玲子悄悄去领了证,之前我还问她,要不要先去见见未来的岳父,可小玲子却说不急,等真的结婚时再见也不迟。
93年年初,一纸调令下来,妻子的工作调动了,直接去了市里的一个机关。送她回城的那天,我这才有机会见到未来的岳父。
一进门就傻眼了,未来的岳父,竟然是我们市里的领导!
妻子调回了城里,我是夫妻两地分居的时间并不长,大概两三个月,我也莫名其妙地调到了市里的一家医院。
有了更高的平台,我也有了更多的进取心,不断努力之下,事业上也慢慢稳步提升。
几十年过去了,每当回想当年和妻子的事,心里还是太多感慨:一次偶然的援手,竟然把自己一辈子都“搭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