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平年间,丰城有个姓杜的公子,极少出门见客,但声名远扬,据说其画技高超,画作得丁御史盛赞。
杜公子的画却是没几个人真正见过,因他常年隐居,普通人想见一面都难。
只有那些刻意讨好丁御史的人,才会去费力找到杜公子买他的画送给丁御史。
有段时间,一个海外来的传教士带着自己的西洋画在城中出了名。
有人想要借故结识丁御史,写信给他引荐了这位传教士,随信附赠了一副传教士的画作。
结果丁御史连看都没看,就让人回绝了。
那人犹不放弃,转了个话头,说要让传教士教那个杜画师西洋画的绘制技巧,或许会对他的画技很有帮助。
但丁御史依旧是想也不想就拒绝了:“老杜画自己的画好好的,没必要费功夫学那些洋人的东西。”
有好事之人由此察觉出,这位不见踪影的杜画师必定是深得丁御史的喜爱,甚至已经不仅仅是欣赏技艺这一层面了。
他因此打算要去见见这个神秘的画师,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能得丁大人如此垂青。
不仅是他,丰城内也有不少闲得没事干的,要一同去会会那个杜画师。
于是,一群人跟土匪一样找上了杜家。
刚开始吃了几次闭门羹,后来好不容易等到里头的人开门,出来的却不是杜公子,而是一对年轻的夫妇。
“哦……你说杜大哥啊,他很多年前就不住这儿了。”
“上哪儿去了?”前面的汉子粗声粗气地问。
男主人脸色不太好:“这个嘛……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们,而是我真不能说,杜大哥对我们家有恩,还把他家的房子让给我们一家住,我……”
汉子毫不客气,大力将他推到地上:“问你你就说!哪儿那么多废话!非得让你爷爷发火是吧!”
后面的人赶紧拉住他,小声附在他耳边道:“咱们还是动静小点儿,别惹怒了不该惹的人物……听说丁大人过去就住在这附近……”
听此,汉子总算有了点顾忌,收了手,但并不打算就此放弃。
即便不动手,他也会言语威胁。
男主人是个老实人,没多久就被他们吓得全都说了。
听到一个地点,这群土匪才肯离去,临走前还不忘补两句。
“若是最后发现你是骗咱们的,仔细你的皮!哼!”
离开杜公子老家后,他们来到一个山脚下。
别看地方不大,光是小村庄就有好几个,白天人来人往,实在想不出一个想隐居的人会住在这里。
果然,一打听,人家杜公子根本不住这儿。
听说是来找杜公子的,一位老妪絮絮叨叨向他们说起:“你说小杜啊,早几年就搬到深山里去了。唉……这孩子,他独自生活不方便,也不知怎的……”
不等老人家说完话,那伙人就急匆匆往山上走去。
在山里不知走了多久,已经感觉走到最深处了,但却连个人影都没见着,更别说找到有人居住的痕迹了。
几人渐渐不耐烦了。
就在他们要放弃,转而回头之时,突然看到不远处的草地上立着一些画。
众人相视一笑:“终于找到你了!”
走到画作面前时,几人都看着那些画不约而同露出了讥笑。
“我的眼睛!这什么玩意儿?没有一张能看的!”
“三岁孩童的鬼画符啊这是?不是,这就是丁大人的眼光?那群狗腿子可净是睁眼说瞎话啊!都夸到天上去了!”
“可别侮辱三岁孩童了,我大哥的小女娃也才三岁,还不至于画出这种狗屎来!”
因为知道这深山老林里没人,所以他们此刻才敢如此放肆。
其间冒出个不一样的声音:“也许是杜公子的儿女画的。”
但其他人依旧不停止嘲笑:“名画师的后代也就如此水平了!”
有识货的凑近后却是啧啧称奇,但不是对画,而是对画纸。
“咦,这不是有名的澄心堂纸吗!如此细薄光润的极品画纸,倒是头一回一次看见这么多……”
旁人问他:“这纸很贵吗?”
那人上手摸了又摸,舍不得松手。他万分肯定道:“不但贵,要买还得提前预定。我那侄儿好几次托我给他带,都没买着。”
其他人听后讥笑得更厉害了:“多贵多难得又怎样?姓杜的就这么给糟蹋了!”
那人站起身来,脸上显出可惜的样子:“的确,不管是杜画师还是他孩子,就这样糟蹋这些极品画纸,实在令人心疼!不过看起来丁大人确实对这位画师很好,这样好的东西,一送就是一大把。”
众人七嘴八舌谈论了一阵,故意放开喉咙说话,屋里的人必定是听见了的,却不知怎的迟迟不肯出来。
他们等不及了,这几日千辛万苦就是为了见一见这杜画师的真面目,可不是光看看画就行的。
当下,他们大剌剌地走进屋去。找到最里面那间屋子,才看到了杜公子本人。
杜公子背对着他们,正在用心作着一幅画。
这伙土匪也不客气,进来就给自己倒水喝,找地方随便坐,以为主人会自己转过来见他们。
哪知他们茶水都喝一壶了,杜公子连头都没回。
他们走过去,看见杜公子手底下那幅画,和外面草地上的风格一模一样。再说这屋里除了杜公子本人,也没别人了,所以外面那些画,必然也都是出自他本人之手。
确定这一层事实后,几人笑得更是大胆。
他们见着大名鼎鼎的画师就这个水平后,突然就自信起来,甚至越发膨胀,想着自个将来也是有机会得丁御史垂青的。
总之,就是随手画几笔,也比这个杜画师要好太多。
终于,画完一幅画的杜画师从自己的画作里出来,转头朝向他们。
站在前面的汉子刚要张张嘴说点刺激人的话,结果一看到画师的脸就说不出来了,两只眼睛睁得溜圆,原先的想法也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不仅是他,旁边几人也是瞠目结舌。一看到杜画师的样子,那些原本准备好的话都说不出口了,统统闭了嘴。
一时间,小小的屋子里鸦雀无声。
杜画师竟然是个盲人!
他们此刻哪里还好嘲讽什么,想着自己方才竟然叫嚣着和一个盲人比拼,顿时都羞愧无比,恨不得没进过这个屋子。
早先,他们因嫉妒杜公子能得到丁御史的青眼相看,而生出了阴暗的心思。
如今得知对方的真实情况,他们哪还有较劲的念头?
就是小孩子都知道要礼让这样的特殊人群,何况是他们这些中年人。做出这种胜之不武的事来,传出去只怕遭人非议,脸面无光。
一时间,众人都感到了良心的谴责,眼下还不知该怎么收场。
前头的汉子明知杜画师看不见他们,但毕竟心里有愧,还是恭恭敬敬行了好几个礼,又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话表达歉意。
杜画师也知晓他们在做什么,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正是知道大家一见到我就会如此,所以我才决定避世隐居啊……”
隐居半生皆是不得已而为之。
他自幼就因这一缺陷极其敏感自卑,更受不得别人对他的特殊关照,反倒是他照顾别人会更加心安。
为此,不惜大费周章两次搬家。最后竟是远离人群,与花木鸟兽作伴了。
几人正想着怎么告退,突然一个人一拍脑袋:“对了!杜公子,你这讯息不便,可知丁大人的近况?”
杜画师难得露出紧张的神情:“他……怎么样了……上回送来画纸,还是半年多以前的事,确实许久没通过信了。”
那人赶忙道:“哎哟,丁大人得了重病,外面的人都说他命不久矣,我也不大清楚这话真不真。但既您与他关系好,去见一见也无妨。”
杜画师赶忙摸索着走过来:“快!麻烦各位带个路,我想见见他!”
几人赶忙搀扶着杜画师下了山,直接乘最快的马车进了城。
等杜画师得知丁御史重病一事是真的,早已后悔莫及。
他伏在丁御史的床边,仍像小时候那样与他唱着童谣。
丁御史听见熟悉而又温暖的声音,迷迷糊糊睁开眼。看清是好友后,眼中泪如泉涌,努力扎挣着想要起来。
两人自幼相识,一同度过了很长一段令人难忘的岁月。
那时,丁御史家里穷得叮当响,一锅粥都不见几粒米。隔壁的杜家人也一样穷得吃不起饭。而杜公子那时候更惨,因其目盲,生活更加不便,甚至不敢去找别的小孩一起玩。
原以为自己是全天底下最惨的人,没想到隔壁丁家也有个可怜虫。那丁御史,当时和自己的兄长相依为命。兄长偶尔有点钱,偷偷藏着自己买吃的,回来还装作一副挨饿受苦的样子。
日子久了,丁御史自然也发现了。但兄长仗着自己年纪大,就是不肯分点吃的给他。他一个小孩子还能怎样,只能生生忍饥挨饿。
他那会儿时常觉得活着没了希望,好几次都想跳河自尽,结果都被杜公子拉回来。
杜公子明明自己也过得很惨,还不断鼓励他,劝他别做傻事。
每天,他们都会结伴走远路上山采野果。为了获取更多的食物填肚子,不是这一位就是那一位受伤。
闲时,没有什么能玩的,两小孩便蹲在地上涂涂画画。而杜公子,也就是那时起,喜欢上画画的。
他因为眼睛看不见,听觉比一般人都要灵敏许多,甚至能从脚步声判断出来者是谁。每回只要丁家的孩子来找他,他老远就欢喜地从地上蹦起来迎接了。
后来又长大了些,丁御史便到街市的饭馆里当起跑堂来。日子很苦,每天都很难熬。所幸每天都有杜公子的温暖支撑着他,才让他一步步走下去。
底层人士挣点钱无比艰辛,像丁御史这样的少年跑堂,每天的活计十分繁重,不容他片刻分神。
左手端三碗,右臂从手到肩,堆叠着十多二十碗,再一一放下。客人的要求全都记个清楚,一点儿差错都不能有,否则不是挨了客人打骂就是店家责罚,被克扣工钱,甚至是解雇。
丁御史由此练就一套察言观色的本领。
但这样的日子其实非常疲累,每天都像被一块大石头压住。只有见到好友时,这块大石头才会暂时放下,他也得以喘口气了。
那段时间,丁御史干活过分拼命,常常劳累过度晕倒,甚至病倒在床上。
每次看着他生病,杜公子帮忙喂了药后,不知该做什么,怕朋友无聊,就在他床边给他画画解闷。
当时他们还买不起画纸,就在地上画,在石头和树叶子上刻。那些“图案”甚至都不能算作是画,但其中饱含着杜公子对朋友的祝福。而丁御史则会在最后题几个字。这一默契,后来延续了他们一生。
丁御史发家后常常在想,当初若非是有杜公子的常年陪伴和开导,根本不会有如今的自己。杜公子于他而言,不是亲人,但胜似亲人,还是难得的良师益友!
两人在成长过程中情谊愈渐深厚。长年累月积攒的情分,让丁御史深深铭记在心。
后来他起了势,越走越高,与昔日的伙伴却是越隔越远。两人的联络仅限于丁御史给杜公子送去画纸,以及接收杜公子的画作。
杜公子的每一幅画,几乎都有丁御史的题字,有的是一首诗,有的只是一句话,无不表达了对对方浓浓的情意。
此刻,两人都回想起了过去那些艰辛却泛着光芒的日子。
丁御史低声说道:
“我一直想带你来这繁华之地过好日子,但你的品性我最是清楚,你不喜欢与人相处,更不愿意跟我到这儿来。
如今我这一遭,怕是熬不过去了。你知道的,我没有家人了,原以为就要一个人孤零零离开。没想到临死前还能再见你一面,老天待我不薄啊!这一生能遇见你,是我丁某人最大的福分!”
没几天后,丁御史因病离世。
他对友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啊,别把那些人的话放在心上。我不是为了宽慰你,才夸赞你的画作。我是真真切切的,从你的画里面,窥见了世外桃源啊!”
丁御史走后,杜公子悲痛欲绝。他深知,从今以后,这世间再也不会有人真心实意夸他的画,也没有人会从他的画里看出他隐藏的心思了……
丁御史的房间常年来堆积了大量杜公子的画作。往日那些奉承丁御史的人都顺着他的话说,“一看这些画就饱含着作画之人对大人您的情意”。
其实丁御史何尝不是也寄托了自己的深情厚意在里面啊。
那些画作穿过了漫长的时光,即便日后遭到毁坏,其间的情分也不会减少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