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闻丹穴之山，五色成文而凤凰降；洙泗之水，九曲涵道而圣贤出。今观赵文敏公六十三岁所书《道德经》小楷，乃知天授神笔，原为道经作注；岁炼霜毫，终使玄门生辉。当其银钩初落，已惊山鬼潜形；铁画甫成，顿觉河图再世。试以四端析其妙，敢谓管窥得全豹乎？
一曰"人书俱老"之境。松雪是时，已历宋元鼎革之痛，饱尝仕隐两难之辛。然观此卷点画，如老梅著花，枯枝孕玉；结体似寿星拄杖，仪态万方。细辨"道可道"三字，横如昆仑雪岭，竖若阆风玉柱；"非常名"之笔，磔为龙尾扫云，捺作象鼻饮涧。黄庭坚论书云："老夫之书，本无法也。"而赵公此作，却是化法为无法，以有涯随无涯。恰合《道德经》"大巧若拙"之旨，更证庖丁解牛"进乎技矣"之道。其年愈高而笔愈简，恰似青原惟信禅师所谓"见山还是山"第三境也。
二曰"以楷入道"之功。五千真言，本为玄之又玄；寸楷精书，竟作目击道存。每行十八字，若星斗缀天而辰宿不紊；通篇八十一章，如江流赴海而波澜有度。尤妙"谷神不死"章，虚处可走马，密处不透风；"治大国"段，轻重似吐纳，缓急如潮汐。董其昌曾叹："赵书《道德经》，如道士步虚，虽在平地，自然有云霄意。"较之王羲之书《黄庭经》得飘逸，颜真卿写《麻姑坛》显雄浑，松雪此卷独得冲淡。正如老子所言"淡乎其无味"，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
三曰"晋唐法脉"之承。细玩"天下皆知"数字，横画收笔处暗藏《乐毅论》遗韵；"柔弱胜刚强"诸字，转折间隐现《灵飞经》风神。然非简单集古，实乃淬古出新。如"玄牝之门"，将钟繇之厚糅入褚遂良之秀；"大器晚成"，取欧阳询之险化为虞世南之和。项穆《书法雅言》称："赵魏公楷法，温润中含铁骨，平正中见险绝。"此卷尤见其化功——以晋人风度写唐人格法，终成赵家面目。恰似青瓷出窑，胎骨是唐，釉色为晋，而光气独属元人。
四曰"笔墨证道"之验。昔张旭观公孙舞剑器，怀素见夏云奇峰，皆以外物悟笔法。而松雪书此经时，笔墨直接天机。观"道生一"三字，墨渖自然晕散，恰合"一生二"之象；"上善若水"章，行笔若有阻力，暗契"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之理。最奇"大音希声"四字，竟真作减笔处理，令观者于无声处听惊雷。此非刻意为之，实乃人书合一所致。正如石涛所言"笔墨当随时代"，赵公之笔，正随老子心印而游。其小楷之"小"，非形体之微，实为"常无欲以观其妙"的谦卑；其结字之"精"，非技巧之炫，乃是"致虚极守静笃"的功夫。
五曰"古今独步"之评。回望书史，钟王小楷多佚，仅存摹本；唐人写经虽众，罕具姓名。至若文徵明《离骚经》、王宠《南华经》，虽称精能，终逊气格。唯此卷《道德经》，纸墨相发六百载而不朽，点画如新。傅山晚年曾跋："余少时恶子昂书，老来方知其小楷不可及。"何绍基更直言："学楷不至赵承旨，终是野狐禅。"今观其"道法自然"章，真如清风拂过竹简；"知者不言"页，恍见明月印在寒潭。此等境界，岂是"妍媚"二字可概？实乃将老庄哲学，化作了视觉的《广陵散》。
六曰"文脉薪传"之思。当元初文化板荡之际，松雪以宋室王孙重振书统，其意义远超艺术本身。此卷末题"大德三年十二月晦"，正值其力辞翰林承旨之时。笔墨间那份刻意放缓的从容，何尝不是对"功成身退"的践行？较之赵孟坚画兰明志，钱选绘山示洁，松雪选择以最恭谨的小楷，书写最深邃的哲学。此中消息，正合孔子"述而不作"的传承精神，亦暗应老子"既以为人己愈有"的天道循环。
今人展卷，当见银丝阑上，不只有铁画银钩，更流淌着一条文明的血脉。那些看似均匀的笔画里，藏着"挫其锐，解其纷"的智慧；严整的章法中，蕴含着"天网恢恢，疏而不失"的宇宙秩序。当我们的指尖划过"道冲而用之"的"冲"字时，或可感受到毛笔在纸面那微妙的提按——这不是技巧的炫耀，而是对"虚而不屈，动而愈出"的体认。
昔苏轼见吴道子画，言"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今观松雪此卷，可谓"纳乾坤于毫素之间，演道德在横竖之际"。六百年来，多少法书随劫灰灭，唯此卷如暗夜明珠，愈久愈显其光。非独书法之幸，实乃道统不绝之明证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