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客问于东轩子曰："丹青之道，或言写意需卅载而未必成器，工笔仅三春或可称功，何也？"余闻而莞尔，乃振素笺，濡紫毫，作异彩赋曰：
昔者吴带当风，曹衣出水，顾虎头金剺妙手，张僧繇画龙点睛。丹青之脉，本自双源：一者如八大山人泼墨，解衣盘礴，以心写意；一者若李思训界画，勾金描翠，以法传神。此二者犹阴阳之相生，似日月之并曜，岂可执象而求，守隅以观？
观夫工笔之道，法度昭然若揭。昔赵孟頫论画，尝谓："用笔千古不易，结体因时相传。"故初习者临摹《芥子园》，效法《十竹斋》，自勾勒而敷彩，由形似臻神似。顾恺之"三毫之法"，周文矩"战笔之妙"，皆可依样摹形，按谱索骥。三载光阴，足使腕底生春，笔下含韵。此正如庖丁解牛，技进乎道；轮扁斫轮，手应于心。然此等功夫，终在形器之间，未脱绳墨之外。
至若写意之法，浑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郑板桥画竹，胸无成竹；徐青藤绘荷，墨分五彩。此中三昧，非关技巧，实系心源。昔张璪"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之论，道尽写意真谛。学者纵能摹倪瓒折带之皴，仿米芾落茄之点，然若胸无丘壑，目无风云，终是皮相之学。故黄宾虹九十变法，齐白石衰年易辙，皆证写意之道在积学累功，在澄怀味象，在超以象外。三十年霜晨月夕，或可窥得真如；九万里云路鹏程，未必臻于化境。
且夫工笔写意之殊途，实乃道器之分野。《易》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工笔重形质，若《历代名画记》所载"应物象形"；写意尚气韵，如《古画品录》所言"气韵生动"。王维破墨，始开文人画脉；苏轼题跋，乃立士夫画格。此等境界，岂是斤斤于形似者所能梦见？故董其昌分南北二宗，非特技法师承有别，实精神气象迥异。
然则速成与晚达，岂可定高下？昔有仇英以漆工入画，三载而名动吴门；又有渐江削发为僧，卅年方笔参造化。敦煌壁画，千佛庄严，皆匠人呕心之作；云林山水，一河两岸，实高士澄怀之迹。唐志契《绘事微言》云："写画多有逸气，工致多有匠气。"然无匠气之精工，何来逸气之超迈？无绳墨之规矩，安得写意之自由？
今之世，机械复制时代，世人多求速效。工笔之易成，恰合时宜；写意之难工，似违世用。然白石老人尝言："学我者生，似我者死。"艺术真谛，原在个性之发扬，非关技法之巧拙。黄公望作《富春山居图》，四载始成；八大山人画白眼鱼鸟，顷刻而就。快慢之间，岂有定则？长短之较，本属妄谈。
吾闻谢赫六法，气韵居首；荆浩六要，思景为先。今人但见工笔易学，便谓捷径可寻；只见写意难工，便道传统式微。殊不知宋人团扇之精，元人水墨之妙，各领风骚；敦煌赋彩之丽，八大笔墨之简，俱成绝唱。张彦远所谓"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实为不刊之论。若偏执一端，强分轩轾，犹盲人摸象，各执一隅；井蛙观天，自矜所见。
嗟乎！丹青之道，本乎心性；艺术之境，贵在独创。工笔如楷书之端庄，写意似草书之奔放；工笔若屈子问天之严谨，写意如太白醉月之疏狂。三载之功，可铸形器；卅年之养，方见心性。然形器终可学而至，心性必待悟乃通。此正《庄子》庖丁所言"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之真义也。
今赋既成，墨池犹润。忽见窗外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恍若云林笔意；而案头宫扇工致，花鸟精微，俨然宣和遗风。乃知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丹青世界，原该百花齐放；艺道传承，本当百川归海。工写之辩，可以休矣；道器之争，庶几息焉。惟愿后来者能兼收并蓄，各展所长，则中华绘事，必如长江大河，奔流不息，万古长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