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陆观青梅竹马,两年前他求亲,我父亲答应。
父亲因直言正谏被贬南下,不忍我身娇体弱随他颠簸,离京之日将我托付于陆家,待嫁完婚。
如今庚帖已换。
只等他家择取良辰吉日,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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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日子一天天过去。
原本商定的良日都已错过。
也无人来告知我,婚期更改至何时?
我就像被遗忘在这个偏僻的院落,无人问津。
我告诉自己,相信陆观,相信陆家。
却等来了陆观把表妹也接到府上的消息。
数日不见的陆观终于露面。
他脸庞憔悴,似是极为疲惫:
「母亲不愿我娶你为妻,我周旋了多日。〕
「现在达成的和解是,表妹为妻,你做妾。」
见我脸色不好,他安慰我:「表妹为人最是良善,我也与她交代过,你放心,她绝不会苛待你。」
万没想到,数日等待,换来这般结果。
我平静看向他:「陆观,你可记得当初求娶我时,怎么跟我父亲保证的?」
那时他上门提亲,父亲起初并不同意。
他跪在我爹书房外,整整三日。
俊朗的脸上全是汗珠,一遍遍与我父亲承诺:「尚书大人,侄儿自知配不上宁岁,但若能娶宁岁为妻,我愿一生一世一双人。」
饶是朝堂上最冷酷严肃的父亲也动容。
终于点头同意。
他闻言似是愣了下,随即皱眉:
「提这些做什么,今时不同往日。
「你我如今悬殊太大,你父亲贬谪,于我仕途有阻,我需要娶一个能协助我的正妻。表妹是懂事的,娶她不会对我们感情产生影响。
「这已是我能争取的最好结果。岁岁,你不能太自私。」
我觉得好笑。
他当初自己做出的承诺。
如今我不过是要求他履行承诺,却成了自私。
既如此,便罢了。
「我们取消婚约吧。」
2
陆观似是觉得我的话太过赌气。
极为无奈:「别闹了岁岁,你如今毫无倚仗,离不开我的。」
我没有接话。
次日,陆母差人来传我。
路上陆观叮嘱我:「母亲这两日因我俩的事正头疼,你待会儿别惹她生气。」
等到了厅堂才发现,宋娇,也就是陆观的表妹也在。
陆母一改往日的和善,盯着我,语气轻蔑:「一个妻妾身份有什么争的,女人最重要的是嫁对人,只要观儿疼你,什么身份又有何干。」
宋娇挽着陆母的手臂,随即附和:
「是啊,宁姐姐,你就别惹姑姑不痛快了,反正都要嫁的。
「我们从小认识,如同亲姐妹,我们谁为正妻又有何区别?〕
「姐姐难道觉得我会欺负你不成。」
看着她俩一唱一和,我明白了,今天这局是专为我设的。
我笑着看向陆母:
「既夫人和宋妹妹都觉得妻妾身份无关紧要,那让宋妹妹做妾吧。〕
「岂不皆大欢喜。」
宋娇表情僵了一瞬,下意识开口:「我怎能做妾?」
我提高声音,质问:「那为何我该做妾?」
「自然是因为你父亲……」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
她想说——自然是因为我父亲被贬谪、失势,我再无倚仗了。
可我父亲被贬并非有罪,我若因此低看自己,甘愿下贱为妾,则是告诉世人,他错了。
他身为言官,口诛笔伐是他的使命。
他何错之有。
我语气坚定:「我宁岁绝不为妾。」
「你你你……」
陆母捂住胸口,似是被我气狠了,「陆观你看看,你为她争取,她可有一点为你着想!〕
「我的观儿仕途艰难,你如今全无帮衬他的可能,还不放他另娶妻,你怎如此歹毒?!」
陆观给她顺气,看向我,眼神失望:
「宁岁,我知你家一朝失势,你落差大,一时无法适应。〕
「这是我母亲的错吗?你和她较什么劲?
「你爹那个刚毅不知变通的性格,我早便觉得他要出事。你如今性格也越来越像他了。」
我抬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想起父亲答应他的提亲那日,故意自贬:「我虽官居一品,实则并无圣宠,朝堂上更是处处得罪人,结我这个亲家可不一定是好事啊。」
陆观却恭敬行礼,表情认真:「伯父过谦,您身为言臣,上正天听下肃百官,敢为天下先,侄子若是连这点都不明白,枉为读书人。」
父亲虽未表态,内心实则欣慰。
待陆观离开,他道:「爹爹直言正谏,没有错。纵被世人嘲笑,我不惧。只恐你因我累及姻缘,幸好陆观不是那目光短浅之人。」
原父亲与我皆错看了他。
我不想再听下去,出声打断:「既陆家不肯履行当初之诺,那婚约就此作废吧。」
陆夫人一听又是气极:
「什么叫我陆家不肯履行诺言?〕
「你爹贬谪,别人都唯恐受你家牵连,我们陆家把你接来,婚约照旧。〕
「不过是正妻之位不能给,哪里委屈了你?〕
「你也不想想你如今什么身份!」
我冷笑:「婚约照旧?聘书上可是写的我为妾?夫人莫不是妻妾二字都不分?」
「你你你!」陆夫人指着我,气得说不出完整话。
3
谈判不欢而散,我和陆母陷入僵持状态。
她不肯悔婚,怕落个不仁不义、背弃诺言的名声。
我不肯妥协,做陆观的妾。
几日后,听闻外出的陆大人回府了。
这桩婚事我并不想再续,而陆母和陆观那里也无商讨空间。
于是我拜见了陆父。
应是刚接待完客人,他面前还摆着两套茶具。
见我来,他露出慈祥的笑容,招呼我坐,又让下人换茶。
陆父显然已猜出我的来意,面露惭愧:
「岁儿,这几日的事我都知道了,让你见笑了。你伯母小户出身,行止没个规矩,陆观又听她胡言,竟逼你至此。〕
「你放心,我必会好好教育他。这正妻之位只会是你的。」
见陆父尚算明理,我起身行了一礼,将这几日的决定和盘托出:
「陆伯父,陆宁两家结成连理,本是喜事一桩。〕
「如今宁家失势,伯母与陆观心中不愿再续姻缘,即使您强迫陆观娶了我,此事必成我二人之间的芥蒂,婚姻终不会长久。〕
「还请伯父做主,取消我与陆观的婚约。」
陆父有些意外,看着我:「你可知取消婚约,你的后果?」
我点头:
「若无婚约在身,我将无理由留在京城,只能随父亲去往贬谪之地。〕
「宁岁虽为闺阁女子,但绝非贪图安逸之人。〕
「早在父亲走上谏臣这条路,我们全家就做好了面对任何境遇的准备。伯父不用为我担心。」
父亲不忍我受苦,才将我送到陆家。
如若留在陆家的代价,是委曲求全,是与已生二心的陆观成亲,然后相看两厌。
那不如去岭南,日子固然清苦,至少可以和家人在一起。
陆父闻言,目露欣赏:「如此一看,观儿确实不如你。」
随即叹了一口气:
「岁儿,我知你心中委屈,但我既已答应你父亲,便不能做那背信弃义之人。〕
「何况我们两家婚约早已上达天听,怎可当儿戏随意取消。你回去,再考虑考虑。」
说着端起茶,暗示我退下。
陆父虽言语柔和,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且连皇上都搬出来了,显然是不肯退婚。
既然如此——
我只能改嫁他人了——
「那不如请伯父做主,将婚约改为府上庶长子吧,如此不用惊扰圣上,也可全两家秦晋之好。」
「喀喀喀!」
陆父似是听到什么不可置信的话,一口茶呛在喉咙。
抬头看我,又看了看旁边屏风,急切摆手道:「不可!不可!」
我面露疑惑:「为何不可?」
陆府庶长子陆觅清,是陆父外室所生,外室过世后才将其接回府中,传言并不受宠。
回陆府后,陆觅清没有选择参加科举,而是直接从军,如今听说只是个六品的校尉,尚无婚配。
我自知家中失势,愿让出嫡子正妻之位,只做府上一个并不受宠的庶长子正妻,为何不可。
看我疑惑不解,他似是想解释又无从开口,脸上写满为难:「这……」
突然,旁边的屏风被叩响了——
「咚咚。」
我想开口的话卡在喉咙。
抬头,只见一个高大的绛紫色衣袍身影,从屏风后转出来。
男子面容俊美,举止骄矜,一双桃花眼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
他肆无忌惮地打量我片刻,转向陆父,作揖:「父亲。」
众所周知,陆父只有两个儿子,一个是陆观,我自然识得。
那眼前这个陌生的男子……
我瞬间只觉脖颈发烫,再想到方才自己毫无遮掩的话,恨不得立即找地洞钻进去。
4
陆觅清为什么会在屏风后?他何时在的?又听到了多少?
我想起进来时,看到陆父桌上摆着的两盏茶。
难道他在我进来之前就在?
而我让下人通报后,怕陆父拒绝见我,几乎踩着下人通报的后脚就跟了进来。
所以——
我进来时,他尚未来得及出去,又因男女有别,只好躲在屏风后。
然后恰恰听到了我所有的话?
思及此,我更觉面色发烫。
「宁姑娘?」陆觅清嗓音加重了几分。
我顿时回神。
迎上他带笑的目光,有些茫然:「什么?」
他眉头挑了一下,耐心地重复:「宁姑娘的提议,请容我与父亲商讨后,再给你答复。」
似是怕我着急,又补充道:「最多三日。」
「好。」我点头,心绪复杂地移开视线。
正见陆父面色古怪,看向陆觅清,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又闭上了。
出了院子,陆观从对面而来,见我从陆父院子出来,他眉头皱起:
「你来父亲院子做甚?〕
「莫不是知道父亲回来了,跑来找父亲诉苦,让他做主逼我答应仍以妻位娶你吧?〕
「宁岁,我以前怎不知你竟如此咄咄逼人?」
我盯着他的脸,仔细看着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厌烦、鄙夷、埋怨。
这些我从未想过,会出现在他脸上且是因我而起的表情。
究竟是他变了,还是如他所说,是我变了?
我叹了一口气:「你想多了,我是来……」
一道绛紫色身影落入余光。
我抬眼去看。
只见陆觅清不知从何处绕道,已经先我一步到了院子拱门处。
此刻正在陆观身后,回头看我。
随着他转头的动作,脑后高束的马尾在阳光下晃动,透着说不出的潇洒和恣意。
对视的瞬间,他抬起食指竖在唇前,桃花眼弯了弯。
然后消失在拱门后。
陆观皱眉:「你来做什么?」
收回视线,想到陆觅清最后的噤声动作,我抿抿唇:「没事。」
他冷哼一声,似是以为我被他说中无可辩驳:
「行了,看在我们青梅竹马的份上,你若是听话,我可以考虑帮你劝劝母亲,答应让你做平妻。
「这样总可以了吧?」
他语气高高在上,似是恩赏。
我深吸一口气:「用不着。」
说着绕开他,就径直离开。
他愤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宁岁你就拿乔吧,我看你能骄傲到几时?!」
5
既答应了陆觅清,给他时间考虑。
我便没有再去找陆父,而是待在自己的院子里,莳花弄草,享受难得的平静。
偏我不去招惹,有人非要凑到我跟前。
宋娇素手拂过我种的花,娇柔造作道:
「宁姐姐这两日怎么都不出来玩了?〕
「表哥昨日公差去了,我一个人在府里,好生无聊。」
我知道她必定还有后话,来找我可不是真的想和我谈什么姐妹情。
便只看着她,不说话。
果然,她似不经意抬手抖落了下,手腕上一只质地极佳的翡翠镯子露了出来。
她抬眼瞄了我一眼,见我视线落在镯子上,唇角勾起,似是达到目的。
然后好似才意识到镯子的存在:
「哎呀,瞧我,怎么戴着这镯子来见姐姐了。〕
「昨日姑姑非要把这镯子给我。〕
「说是当初太夫人给她的,陆家嫡妻的信物呢。」
说罢似是很不好意思:
「我说表哥还没定下来,我哪能收下,姑姑非要给我戴上。〕
「我也推脱不过,姐姐你不会生气吧?」
我见她表演完了,垂下头继续弄我的花草,语气淡淡:「不生气。」
周围陷入寂静,片刻,宋娇尖厉的声音响起:
「宁岁你这是什么招数?以退为进?〕
「那你可真要失望了,姑姑已经答应我,会将嫡妻之位给我!」
我点点头:「知道了。」
「你你你!你别不信,你等着!等表哥回来,我就让姑姑安排我俩成亲!看你到时还能不能这般淡定!」
我:「嗯。」
宋娇犹如一拳打到棉花上,被我的反应,气得又连连「你你你」了半天,也想不出怎么反击的她,恼羞成怒,踹翻我面前的山茶花后才愤愤离开。
6
次日,正是陆觅清说的第三日。
晚间陆父下值回府,一盏茶功夫后,我在忐忑中等到下人来唤我。
陆父这次神色似是平静许多:「觅清他,答应迎你为正妻。」
得到许诺,我心下顿时放心,正要行礼告退。
陆父继续道:「但他有个条件。」
我愣了下:「什么?」
陆父不自在地掩嘴咳了两声:「觅清说,不接受再反悔。」
我差点被口水呛住,面色也有点赧然:「应是不会了。」
陆父像是完成什么艰难的任务,松了口气,接着道:
「你久在府上,婚期却未定,恐于你名声有损。〕
「我与觅清商量婚期尽快,就定在月底。你父亲那边我也已经去信了,你可安心待嫁,一切皆有我和觅清。」
我吃了一惊,本以为要重新走三媒六聘,定要明年去了。
没想到如此匆忙。
转念一想,我在陆府这么住着也不好,确实不该再拖。
遂点头:「侄女全凭伯父做主。」
送我出来时,陆父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含蓄道:
「宁岁,有些事暂时不能告知你。〕
「但你须知,觅清他并非简单的庶子,嫁于他或许不似你想象中,那样能过上普通的日子。〕
「你若想反悔,三日内还可来寻我。」
陆父所说,不过指陆觅清身为将士,须冲锋陷阵,或许上了战场便是死生由天,跟着他并不会安稳。
但我所求不过一正妻之位。
他能许我,我便嫁他。
我坚定开口:「只要他信守承诺,以正妻之位迎我,我必不相负。」
陆父满意地点点头,抚须含笑道:
「这是自然。〕
「宁岁你是个好孩子,伯父相信觅清与你,定成良配。」
回到自己的院子,我本欲给父亲写信。
念及陆父说他们已去信告知父亲,或许此事由他们沟通更为合适。
洗漱过我便早早睡了。
次日我是被外面喧嚣的搬动声惊醒的。
出门查看,就见陆府一众下人,正来来往往搬东西。
红幔装箱,竟是布置婚礼的喜物。
7
出神间,宋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呀,宁姐姐!」
我回头就见宋娇正挽着陆观的手臂,从花厅转出来。
陆观本皱着眉在推宋娇,见到我又止住动作,任由宋娇将他挽得死死的,只眉头依然紧锁。
宋娇看向我,假意关心道:
「宁姐姐,是不是下人把你吵醒了?〕
「唉,都怪表哥,日日去求姑父,今晨姑父把表哥叫去,已答应他娶我为妻了,让我们好好准备呢。」
说着抬头环顾四周:「这定是府上采买的,我和表哥婚礼的喜物呢。」
我扯了扯嘴角,淡淡道:「那恭喜你们了,好事将近。」
说罢我就要转身,陆观拉住我。
一双眼紧紧盯着我,似要看出我的破绽,冷声道:
「宁岁,你还要继续装腔作势下去吗?〕
「现在你也看到,连父亲都不准备给你撑腰了。〕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我闻言觉得好笑:
「你怎知,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陆观,你真的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宋娇拦住要发作的陆观,回身劝我:
「宁姐姐你就别惹表哥生气了。〕
「你不知道表哥为了保住和你的婚事,挨了姑姑多少训,你这样伤表哥的心,我听着都难过。」
说着,宋娇又转身去安抚陆观:「表哥,宁姐姐原本可是尚书之女,天之骄女,一时无法接受身份的变化,也是情有可原,你就让让她吧。」
陆观闻言果然讥讽道:
「尚书之女?宁岁,你还不知道吧。〕
「尚书之位如今可是宋娇的父亲坐上去了,而你爹此时怕是在岭南哪个穷乡僻壤的乡镇上喝西北风呢。〕
「你要怪就怪你爹不懂为官之道,得罪了当今圣上……」
我垂在身侧的手忍不住发抖,终是扬起,给了陆观一耳光。
我盯着陆观,沉声开口:
「陆观,这一耳光,是为我爹打的。〕
「他当初以为你真的懂他为官不易,没想到他真是错看你了!」
「错看我?」
陆观似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冷笑出声,「宁岁,你别以为我不知,我当初去求亲时,你爹根本没看上我!」
他双目赤红,声音带着愤恨:
「我当初在你家跪了三日,整整三日!〕
「因我没有功名在身,他不愿将你许给我,我跪在那像一条狗一样,被人看着,被人嘲笑、羞辱。〕
「如今他落得个贬谪的下场,而我就要升迁至四品了,叫我如何不痛快?!」
我听着他细数当日之恨,仿佛是第一次认识他。
原来同样的记忆,在他眼中竟这般不堪。
当日陆观来提亲,父亲第一时间找我商量。
我虽与陆观青梅竹马,却没有更深的男女之意,父亲遂回绝了他。
岂料他直接跪在了我爹书房门口,一连三日,如何劝都不起。
毕竟是看着长大的侄儿,饶是父亲铁石心肠也有些动容,便来劝我。
我思量后让父亲考校他一番,再做定夺。
于是父亲在他面前说出了那番自谦,言明虽官居一品,却无圣宠,更是得罪朝臣无数。
料想,若他因心思不正来求亲,以此正好可以打消。
然陆观却反驳他,尊他谏臣,上正天听,下肃百官,敢为天下先。
并承诺若娶我为妻,绝不纳妾,一生一世一双人。
父亲来找我时,笑着抚须:「陆观这小子长大了啊,为父已替你考校过了,是个难得的良人。」
并将他的原话告知我。
我一听,也有些吃惊。
这桩婚事才这样定了下来。
原来,打动我与父亲的诚心,在他眼里竟是对他的羞辱。
我忍下眼眶的灼热,抬手,将发间的白玉簪摘下。
三千发丝在我的动作间垂落而下,随风扬起。
我看着手中的玉簪。
这是他十九岁那年送我的。
那时少年郎,骄傲肆意,在宫宴中拔得头筹,在众人目光中将奖品——这枚玉簪亲手赠予我。
宴会散席,我问他:「为何赠我?」
少年俯身与我视线平直,狭长的眼睛流光溢彩:
「不知是谁哭着鼻子说,别人及笄都有母亲赠簪,唯你没有。〕
「喏,我替你母亲补上了。」
那是母亲离世后,我心里最温暖的时刻。
本想着即使做不了夫妻,我们之间仍有青梅竹马的情分。
我松开手,玉簪坠落在地。
我抬眸直视陆观,忍住泪,一字一句道:
「陆观,自今日起,你我之间再无半分情谊。」
8
陆观脸上疯狂的恨意,在簪子落地的那瞬顷刻瓦解。
他下意识伸手要来接,却只徒劳看着玉簪落地,在他脚边碎裂。
他像是被烫到般,抬头看我:「岁岁……」
我有多看重这枚簪子,他是知道的,这么多年我从未换过其他簪子,一直只戴这一枚。
我转身,往自己院子走去。
走出不远,听到身后宋娇疾声:「表哥!表哥你没事吧?」
我头也没回,步伐不停,回了院子。
此后数日,我都没再见过陆观和宋娇。
府里在筹备他俩的婚礼,一片喜气洋洋,就连我的院子都挂起了红绸。
绣娘来给我量喜服尺寸时,连连道喜。
估计以为府里是在为我婚事做准备。
我解释是府中嫡子和表姑娘的,绣娘吃了一惊:「表姑娘的?陆大人不是吩咐我下个月再来给表姑娘裁衣吗?」
我也愣了。
陆父说我和陆觅清的婚事定在月底,现在离月底还有十日不到。
这期间确实不够再安排陆观和宋娇的婚事。
所以之前是我误会了?
府中正在布置的,是我和陆觅清的婚礼?
送走绣娘后,我像是才对这桩慌忙之中定下的婚事,有了真实的感觉,心中既期待又有些担忧。
我先是拿起镜子端详自己的气色。
最近都没睡好,也不知道眼下有没有青黑。
站在镜前,我又懊恼地捏捏腰间,在陆府的这个月我都没怎么动,似是腰间都坠了一圈肉。
「扑哧——」
一声轻笑自身后响起。
我回头,透过支起的窗棂,对上院中树上的人影。
陆觅清。
青年这次穿了一件靛青长袍,坐在树梢,衣袂随着他的晃动随风扬起,自有一番风流。
他支着下颌看我,一双桃花眼藏着笑意。
我淡定地放下捏着腰间肉的手,语气淡淡道:「竟不知我未来夫君是个登徒子。」
陆觅清闻言笑容更甚,语调懒散又无赖:「那怎么办?我可不会如陆观一样,给你悔婚的机会。」
我转身不看他:「还能怎么办,女子的命本就由不得自己,我自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下一刻,门被推开。
陆觅清在我震惊的目光中,坐到我面前:「我自是希望,你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随即,他收敛了散漫,认真看着我:「但若你真不愿意,你的命仍然可由自己。」
我一愣,想起他托陆父转达我不许反悔。
我抿抿唇:「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闻言恢复不羁的笑,伸出右手摊开,一枚质地清透的玉佩从他指间垂落。
他扬了扬眉:「那就收下我的定情信物?」
我嘴角抽了抽:「定情信物是赠心悦之人的,你我之间又没有情……」
察觉到自己又在下意识戗他,我立即闭嘴。
我原以为陆府的庶长子不受重视,普普通通。
然和他见面后,我便打消了这个看法,他这样骄矜又张扬的人,定非池中之物。
陆父对他的态度也能看出重视。
虽不知陆觅清出于什么目的,愿意接受我的换亲之请,我都不该这么与他说话。
我抬头看向他,正要开口道歉。
陆觅清脚尖一勾,将我连人带凳子拖到他怀里。
我惊呼出声。
下一秒,他骨节细长的手指伸到我腰间,几下翻飞将玉佩系上,才撩眸直视我:
「你怎知我没有,你又怎知,你不会有?」
我看着他的认真的神情,一时忘记动作。
9
「我这段时日比较忙,许要成婚之日才能回来。」
陆觅清揉揉我的发:「月底见。」
我垂下眸:「嗯。」
午后,绣娘把绣好的喜服送过来,让我试穿。
确定合身后,我将喜服收好,刚送完绣娘回到院子,就看到站在门口的陆观。
他面色憔悴,语气无奈:
「岁岁,上次是我口不择言,我跟你道歉。〕
「我们不闹了好不好?」
说着就要来拉我的手。
我后退一步,躲开他。
倏尔他目光定格在我腰间。
我随他目光而落,看到身侧的玉佩,不及我反应,他拽着我腰间的玉佩,脸色瞬间铁青:
「这是陆觅清之物,为何在你这儿?」
我皱眉:「陆伯父没告知你?」
「告知我什么?」
他盯着我目露失望,冷声质问:
「宁岁,我在想着如何为你争取平妻之位,你却为了气我,竟与他人私相授受?〕
「还是一个庶子,你觉得他敢跟我抢女人?」
这时,宋娇突然冲进来。
看见陆观和我站在一起,宋娇娇媚的脸上带着怒意:
「表哥,你果然在这里!〕
「我方才见到绣娘来送喜服,却说不是给我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都已经向我父亲提亲了,你想反悔不成?你的四品怎么升上去的,要不是我爹……」
陆观本就在气头上,面色铁青打断她:
「你发什么疯?〕
「正妻之位不是许你了吗,你还有哪里不满?〕
「我哪知道什么喜服……」
说着止住话头,似是想到什么,回头看向我。
陆观脸上肌肉颤动,声音都有些不稳:
「岁岁,陆觅清为何将他母亲的玉佩给你?」
闻言宋娇也愣住了,瞪圆眼讷讷道:「宁姐姐和你庶兄……」
陆观似是不想听下去,他双目赤红,加重声音:「岁岁,我要听你说。」
我看着他,平静道:「正是如此。〕
「我已请陆伯父将婚约换成陆觅清。〕
「陆觅清也同意了,我们月底就完婚。」
陆观似是听到什么不可能的事,他笑得牵强:
「不可能,你在骗我。〕
「你跟陆觅清都没见过,你怎能嫁他。〕
「何况他不过一庶子,父亲那么心疼你怎么会同意……」
我皱眉打断道:「此事已定,你可以去问伯父。」
见我表情不似玩笑,陆观愣怔转身,嘴里仍在呢喃:
「不,不可能。〕
「我要去问父亲。不可能。」
宋娇似是还没从震惊中回神,她看看我,又看看陆观离开的方向,追上去:「表哥!」
10
自那日后我没再见过陆观,只听说当晚他和陆父两人大吵一架,陆父把他禁足了。
如此也好,我也不想再与他纠缠不清。
月底,婚期如约而至。
陆觅清是在前一天赶回来的,喜娘说婚前不能见面。
再见已是婚礼当日,他来接我去拜堂。
拜完堂,我遮着团扇由陆觅清牵着给陆父敬茶,就听外面一阵喧哗。
「表哥,你等等我!」
「公子公子,您不能去!」
陆父放下茶盏站起身,脸色剧变:
「怎么回事,谁放他跑出来的!?〕
「来人,快把这个孽障带下去!」
我刚回身,还来不及反应,就被陆觅清拉到了身后。
只见陆观衣服上全是尘土,发髻凌乱,被两个小厮拦住身形。
身后跟着跑得几欲跌倒的宋娇。
见到我,陆观目眦欲裂:
「岁岁!你不能嫁给别人,岁岁!〕
「我错了,求求你。〕
「岁岁,你不就是要正妻之位吗,我给你!我给你正妻之位,你别嫁,岁岁!」
不远处的宋娇顿时脸色苍白,不可置信地看向陆观。
陆觅清护在我身前,声音冷下来:「陆观,宁岁已是我妻。」
陆观闻言更是怒火中烧,破口大骂:
「陆觅清!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跟我抢未婚妻!〕
「我才是和岁岁有婚约的人!
「她不过是为了气我才和你成亲,你一个庶子……」
「住嘴!」
陆父终是忍不住,下去给了陆观一耳光,「你再闹就滚出陆家!」
陆观怔了片刻,转而拽住陆父的衣袖,哀求:
「父亲,我求你。父亲你做主,别让岁岁嫁给陆觅清。〕
「她是我的,你知道的,我喜欢她……」
陆父甩开他,开口训斥:
「那晚我还没给你讲清楚吗?〕
「是你背诺在先,宁岁做什么决定你都该尊重,怎还有脸来闹婚礼?」
见陆观被打,陆母惊叫一声,踉跄着过去扶住陆观:
「老爷,观儿才是你的嫡子,你怎舍得打他?」
「打他?我不仅想打他,我还想把他逐出家门!」
陆父气得胸口上下起伏,朝旁边挥手,「来人,把这母子俩都给我赶下去!」
陆母被婢女拉着时,面色狼狈,愤恨地瞪了我一眼。
陆观被四名健壮的下人抬下去时,仍在声嘶力竭喊我名字。
宾客都开始窃窃私语。
陆父拍拍我的肩,叹气:「让你受委屈了。」
我摇摇头。
陆觅清让下人先将我护送回去,他和陆父留下安抚宾客。
11
不久,陆觅清回来了。
见我端端正正坐在床边,局促地抓着团扇,他桃花眼弯起:「紧张?」
我点点头,又摇头。
他走过来,高大的身影几乎笼罩住我。
我顿时感觉空气变得稀薄。
「外面怎么样了?」
「父亲已处理好了,别担心。」
我点头。
下瞬,陆觅清俯身,将我遮住面庞的团扇挪开。
他骄矜的眉眼就这样毫无遮掩地闯入我的视线。
我顿感面上燥热。
他盯着我,久久不语,只眼神逐渐变得意味不明。
我结结巴巴开口:「还,还没喝交杯酒。」
他笑说:「嗯,先喝交杯酒。」
放下杯盏,我更觉浑身燥热,正想找借口挪开点距离。
他突然问我:「好喝吗?」
我:「啊?」
谁新婚夜,会注意交杯酒好不好喝啊。
「……还行?」
他挑眉,似不解:「为什么我这杯一般?」
不都是同一个壶里的?
「那给你重新倒一杯尝尝?」我说着起身准备去拿酒壶。
他拽住我,仰头盯着我,语气不明:
「尝尝你的。」
我的视线下落,只见他视线落在我唇上。
我只觉喉咙干涩:「我的也就……」
下一刻只觉得握在手腕上的手施力,我随之俯身——
陆觅清骄矜的脸,瞬间放大并充斥我所有视线。
我瞪大眼,唇上像是被裹着棉花的桃花瓣轻柔碾压,带着凉凉的温度。
随即挑开、交缠。
半炷香后,我拉开距离,声音沙哑:「可,可以了吧。」
陆觅清睁眼盯着我,眉眼弯弯:「嗯,果然比我的甜。」
「……」我耳垂发烫。
夜里躺在床上,陆觅清就在旁边。
清晰的,陌生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灼热着我周身的空气。
我心跳如鼓。
突然他翻身面向我:「岁岁。」
我顿时全身呈防备状态,不敢看他:「怎,怎么了?」
他轻笑一声:「你怕我?」
「没有。」我梗着脖子,强装镇静看向他。
他伸手摸摸我的头,语气温柔:「放心,今晚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我心下顿时松口气。
只听他下一句:「但今晚之后,就不保证了。」
他叹气,语气哀怨:「岁岁,你总不能让我娶了媳妇,还做和尚吧?」
我心里一梗,这人说话怎么这么浑。
「你就是如此急色之人?」我嗔道。
见我嫌弃,他抬起三指:
「苍天可鉴!我活了二十几年,除了你,其他女人的手指头都没碰过。
「你怎可如此冤枉我。」
说着盯着我的眼,陆觅清认真道:
「岁岁,我知道在你看来,或许觉得和我成婚是无奈之举。
「但你,却是我的梦寐以求。」
我愣怔望着他:「可我们从前都没见过……」
「是你没见过我。」他无奈地笑,「你和陆观青梅竹马,哪里注意得到我这个陆府的隐形人。」
他抚着我的头,眼神含着深情:
「但我记得你所有一切。
「你七岁时第一次来陆府,躲在你爹后面好奇地打量陆观,被他瞪了一眼,嘴巴一撇就开始哭,谁安慰都止不住。」
说着他笑起来,似是重回了那些情景。
「你十岁时和陆观吵架置气,他就给你摘树上的果子赔礼,你全扔地上了,非让他重新摘。
「你十三岁时穿着你母亲裁的新裙子,裙子被陆观不小心踩脏,你气得又哭又跳,还踹了他一脚……」
越听我面色越烫,刚要让他住嘴,却见他带着笑意的眼里开始闪烁晶莹。
他抚着我的发,继续道:
「你及笄那年母亲过世,你抱着陆观哭着说及笄礼收不到母亲赠簪了。那之后你常戴一支白玉簪,我打听才知道那是陆观替你赢的。〕
「后来你孝期刚过,陆观就去你府上提亲了……」
我注视着他逐渐变得苦涩的表情,心中像是被什么击中,也变得酸涩难忍。
「幸而老天待我不薄,竟让你走向了我。」
我被他炙热的眼神烫到,移开视线。
他看出我的不自在,没再继续说,换了话题:「岁岁,我还有一件事要向你坦白。」
他笑容微敛:「我其实不是陆家人。」
我等了片刻,没听到下文。
然后只听他继续道:「我实则是陆父友人之子,借他名义留在陆府。」
我闻言顿时舒出一口气。
他眯眼看向我,语气古怪:「你在想什么?你该不会以为我是他外室红杏出墙……」
「喀喀喀。」被他看出心里的猜测,我惊得呛咳出声。
他叹气,将我揽在怀里,将我的手纳入掌心:
「但我真实的身份,或比你想象得更糟糕。
「实则那日你提出的改换婚约,陆父是不愿我答应的。因他与我都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他不忍你跟着我担惊受怕。
「但我无法拒绝,我怕你不会等我,我怕错过这次,你我此生就再无可能了。」
他的声音带着苦涩。
我想回头看他的表情,却被他按在怀里:「岁岁,你会怪我吗?」
我问:「你的真实身份很危险?」
「嗯。」
我想想,道:「那你后悔娶我吗?」
他把我搂得更紧:「当然没。」
「那我不怪你。
「我起初所求,也只是从和陆观的婚约中跳出来。你愿意,我求之不得。
「至于以后,就如那日我同你所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若不得不面临危险,我陪着你便是。」
他抱着我,久久不语。
「那你真名叫什么,能告诉我吗?」
他迟疑片刻,道:「谢觅清。」
听到这个姓,我心中骇极。
忽视剧烈的心跳,我尽力让语气显得轻松:「是吗?比陆觅清好听多了。」
他:「嗯。」
「岁岁,我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他将我翻转过来面向他,神情认真,「如果成功了,我就告诉你我的身世。如若失败……」
我压下心中瞬间的刺痛,抬起手指封住他未出口的话。
他怔住,然后露出粲然的笑:「好,没有失败。」
灭灯后,我们并肩躺在床上,谢觅清呼吸渐渐均匀,我却迟迟无法入睡。
我是尚书之女,固然知道谢是国姓。
谢觅清是皇族。
却隐姓埋名,在一个小小的四品官员家里,作为庶子长大。
他是十三年前来的陆府。
十三年前发生了什么?
十三年前,当今圣上,也就是当时的永胤王,发动政变,篡了皇位。
也正是他的皇位来路不正,他坐上皇位后开始无端猜疑、乱杀无辜,无数忠臣因此下狱,也就是从那时起,我的父亲走上谏臣的不归路。
而这次贬谪,就是一个老臣因维护皇帝猜忌之人被皇帝杖杀,父亲当着所有朝臣,直接破口大骂,痛斥皇帝为帝不仁,残忍暴戾。
谢觅清,所以你是——
当初那个传言死在逃亡中的先太子吗?
十三年前,永胤王进宫杀了所有皇子,唯太子被人偷偷护送出宫,虽传言也死在追杀路上,也送回了一具尸体,但也有部分先朝忠臣相信他还活着。
谢觅清,是你吗?
而你所说的,尚未完成的事,又是什么?
12
次日临出门前,谢觅清抱着我,语气不舍:「这次我或许会很久才回,记得想我。」
我压下眼眶的酸涩:「我才不会想你,你最好早点回来。」
他笑说:「嗯,我尽量。」
谢觅清离开后,我站在他的院子里,仔细打量这个他长大的地方。
昨日是夜里来的,今日一看才觉得院子光秃秃的,没有多余的色彩。
除了数棵粗壮的树,就是几个成人高的木桩。
连个歇脚的石桌或石凳都没有。
我走近,才发现院子里的每棵树上,竟都有无数道浅浅的剑痕。
连地面青石板都有,似是有人经年累月在这练剑。
我仿佛看到,谢觅清在这里一日日练剑的身影。
我叹口气,想到自己在原来院子种的花,决定去搬过来给他院子增点颜色。
刚出院子,就听到陆观和宋娇在争吵。
「我昨晚真的是喝多了……」
「我不管,表哥,我已经是你的人了。」
「你声音小点,别让岁岁听到。」
「如何不能让她听到?她都嫁给你庶兄了,表哥,你现在只能娶我了!」
我来不及躲避,和两人撞个正着。
陆观瞬间僵在原地:「岁岁……」
他声音带着颤抖。
我径直走过。
「岁岁!」
陆观抓着我的手,眼神带着哀求,「你听我解释。」
「表哥!」宋娇同样抓住陆观,一双眼有些忌惮又怨恨地盯着我。
我无奈:「陆观,你不用向我解释,另外,你现在该叫我长嫂。」
他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勉强开口:「岁岁,我知你嫁庶兄是为了气我,我真的知道错了,岁岁,我们重新来过……」
我深吸一口气:
「陆观,我嫁给陆觅清,并非与你置气,而是我思虑后做出的决定。〕
「放手吧,我真的不想纠缠了。」
似是感觉到我的决绝,他握住我的手又加重了力道:「我不放。」
我看向他,他眼中已泛起晶莹:
「岁岁,别这样。求你了。」
我愣了片刻。
似是看到了十四岁的他。
那时我十岁。
因他把我送的字画随意地转赠了别人,我们吵了最大一次架。
他给我摘果子赔礼,全被我扔地上,无论如何都不肯原谅他。
他也是如此泪眼蒙眬、倔强地拉着我:
「岁岁别生我气了,求你了,原谅我这一次,好吗?」
我当时为他擦干眼泪,点头答应了。
可他如今已经二十四岁了。
我当初会因为他的眼泪,答应他。
如今,却不能。
「陆观,你该长大了。」
我叹息道。
他的眼泪瞬间落下。
13
回到我原来的院子,我挑了几盆开得最好的,正准备去找几个下人来搬。
就见宋娇推门进来。
她脸上连往日假装的姐妹情都没有了,只有阴沉的怨恨:
「宁岁,我真是小瞧你了。〕
「我明明都快赢了,你一招换婚,就把表哥的心又攥在了手里。现在他不肯与我成婚了,你是不是很得意?」
随即像是抓住了什么支撑:
「我告诉你,我身子可都给表哥了,他不可能不娶我。〕
「事情已经发展到如此难堪的地步,你退一步,我们互相留个活路不好吗?」
对于年纪比我小的女孩,我向来是不爱说狠话的。
但此刻,我迎上她的目光:
「宋娇,我从前只觉你年纪小,不懂事。〕
「如今却觉得你愚蠢、可笑。」
她被瞬间激怒:「你别这么高高在上跟我说话!我才是姑父许下的表哥的正妻!」
我看着她狰狞扭曲的脸,平静道:
「宋娇,我说了数次,我嫁给陆觅清不是因陆观,为何你们都不信?〕
「我和陆观之间起于承诺,也因他无法兑现与我的承诺而终。〕
「我并无期待所以也不会留恋,又怎么会与你争什么?我们之间根本没有输赢之分。」
宋娇愤怒的表情僵硬在脸上。
我继续道:
「而你说的,我不给你留活路。〕
「宋娇,你错了,人的路是自己走出来的。〕
「你要正妻之位,可以用真情去换,真情换不到,就用利益去换。〕
「选择权在陆家,而非在我,又何须乞我给你活路。」
宋娇下意识道:「可是只要你答应为妾,我就能做表哥的正妻了。」
「那我为何该答应?
「你又为何觉得让我牺牲自己的利益,比换取陆家同意简单?」
我笑:「宋娇,你若和他人同时落河,而岸上有人有一块浮木,你是会哀求另一个落水的人把生存机会让你,还是向浮木的拥有者提筹码,让他选择将浮木给你?」
她不假思索:「自然是提筹码……」
说着她秀眉蹙起,住了口,表情若有所思。
点到即止,我抬脚与她擦肩就要出门。
宋娇仍有些不信:「你真的不跟我抢表哥了?」
我示意她看向我腰间谢觅清赠的玉佩。
她不解。
「我已不在河里了,宋娇。」我说。
14
几日后,我在院中浇花,听到外面长安街上马蹄声如鼓。
府中也似被牵引,响起杂乱的脚步声。
我推开院子,看到几队府兵跟在穿着铠甲的陆父身后,正匆匆往大门而去。
我似有所感,忙追上去:「伯父,出何事了?」
陆父肃穆着表情,叮嘱:
「岁儿,这几日别出府,有事找陆观。〕
「保护好自己。」
我心中涌起剧烈的不安:「可是,可是觅清他……」
陆父面露惊诧:「他竟告诉你了?」
我想摇头,又怕他因此隐瞒我,默不作声。
陆父叹了一口气,拍拍我的肩膀,笑得轻松:
「他为此准备了十三年了,相信他。不会有事的,伯父会保护他,还有很多人,都会保护他。」
我眼泪瞬间落下。
头似有千斤重,想点头却无法做到。
最后陆父为我揩掉泪,转头领着府兵出了府。
自那日后,无数兵将涌入京城。
街上开始戒严,整个京城似乎突然笼罩在一种肃杀的气氛中。
府上也人心惶惶。
下人聚在一起猜测,却无人真正知道内幕,只隐约从出门采买的下人那里得知,应是宫内出事了。
陆父也有三日没回府了。
这几日都是陆观在安排府中事宜,所有人都不得外出。
我每天都借着采买的下人开门瞬息,才能远远看一眼被卫兵把守的长安街。
陆观看我天天都在张望外面,显然是误会了,他冷嘲:
「现在知道害怕了?
「嫁给陆觅清那个兵溜子,除大婚之日就不见人影,如今京城大乱,也不在身边陪着你,你可悔?
「他是禁军,说不定还会死在这次动乱中……」
听到那个字,我全身如浸寒潭,脚下一时不稳:「闭嘴!」
陆观见我真被吓到,扶着我,软下语气:
「岁岁,我没别的意思。
「我只是想说,我比他更有能力护你周全……」
我推开他,冷声道:「陆观,我是陆觅清的妻,我永远只会是他的妻。」
陆观脸色变了几变,最后面色阴郁道:「我且等着你日后后悔的时候!」
我不欲与他争辩,转身就走。
刚走出几步,一声钟响从皇宫方向传来。
「咚——」
钟响深沉有力,似有形般穿透我的身体,重击在我的心脏上。
我抬头,只见纷纷扬扬的大雪从天上落下。
冰凉的雪片落在我的脸上,我再也忍不住,瞬间泪如雨下。
紧接着第二声钟声响起,一声接一声,如石子投入京城这片平静的湖面,激起层层涟漪,荡漾开去。
身后传来陆观的低喃:「要变天了。」
府门被人敲响,有驻兵进来告知可以出门了,随他一起进来的,是外面长安街上士兵喧嚣的欢呼声。
我闭上眼,在心中轻声道:
「谢觅清,恭喜你,得偿所愿。」
15
接下来几日京城人都在讨论这次宫变。
府里也不例外。
我站在院子里赏雪,下人在门口打扫,讨论声不断:
「听说发动政变的是先太子。」
「先太子?当初废帝那般赶尽杀绝,他竟没死?」
「当初一些老忠臣联手救下来的,那废帝估计也没料到,一听先太子攻入宫了,当场就吓得半死,还想阉人给他打掩护逃走,结果被先太子一箭射断了腿。」
「那废帝当初篡位,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后来又猜忌嗜杀,杀了无数忠臣,如今也是罪有应得。」
「听说新皇在忠臣的簇拥下,昨日已登基了。」
距离宫变已过去三日,陆父才终于回了府。
用饭时,陆父看了眼我们,笑意吟吟:「明日新皇设宫宴,你们都随我一起去参加。」
陆观看着他,惊道:「父亲,你是先太子党?」
陆父瞪了他一眼:「现在是新皇。」
陆观没反驳,垂下脸,若有所思。
第二日,我们跟着陆父进宫。
此时,新帝还未到。
朝臣都在三三两两客套寒暄。
陆观坐在我旁边,眼下青黑,语气却带着兴奋:
「岁岁,我昨晚想了一夜。
「如今新皇登基,改朝换代。我父亲又有从龙之功,说不定可以平步青云。」
我皱眉看他,不解他想说什么。
「我要是跟新帝请旨让你和陆觅清和离,重新许下你我的婚事,他必会看在父亲的面子上答应,这样一来,陆觅清和宋家都不敢说什么。」
他越说越兴奋,好似找到了这几日愁闷的解决之道,拉住我的手就要继续,兴奋的笑容却突然僵在脸上。
我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是谢觅清。
他高大的身形穿着明黄色龙袍,在宫人的簇拥下走进来,骄矜的脸庞上带着睥睨的笑。
我明明早已料到,心却突然悸动如鼓。
似有所感, 谢觅清隔着宫宴上数百人, 看向我的方向。
我尚未来得及心慌。
就见他的目光垂落, 突然变得兴味, 桃花眼也眯了起来。
我垂眸,才发现陆观还拉着我的手。
我慌张地甩开陆观。
陆观不察我的动作, 视线只死死盯着谢觅清。
不可置信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会是他?」
接下来, 群臣齐声高呼恭迎圣上。
陆观像是被人重击, 脸色瞬间黯然失色。
谢觅清道:「众卿当家宴即可, 不必拘礼。」
紧接着谢觅清挑眉看向我,我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果然听到他下一句:「岁岁, 你上来,挨着朕坐。」
我:「……」
陆观下意识想伸手拉我,却被宋娇拽住, 小声阻止:「表哥, 你疯了?」
我在群臣的震惊和猜测中, 垂眸走到谢觅清身边,在他的笑意中落座。
本想保持一点距离,下一刻却被他揽住腰,紧贴着他坐下。
宴席霎时传来此起彼伏的倒抽气声和咳嗽声。
陆观双目赤红地盯着我们, 攥着酒杯的手青筋绷紧。
宋娇在旁边拉着他,眼神瞟过我们,一时吓得低下头不敢再看。
我转头, 对上谢觅清挑眉的表情。
我无语:「你何时这般幼稚了?」
他眼睛眯起, 语气威胁:「再让朕看到他碰你, 朕还有更幼稚的。」
我:「……」
16
宫宴结束后, 谢觅清把我带到御书房。
从书架上取下一个明黄的包裹, 递给我, 含笑示意:「打开看看。」
我打开,是两道圣旨。
第一道, 是册封我为后,三日后举行封后大典的旨意。
刚才谢觅清就已跟我说过,我并不意外。
拿起第二道。
似是感应到什么, 我眼眶微微炙热。
打开。
果然是召我爹回京官复原职的圣旨。
我心绪十分复杂:
「谢觅清, 我不需要你为我……」
谢觅清认真道:
「忠臣不谏, 乃为无勇。岁岁,你父亲是既忠又勇的谏臣。
「他直言正谏并无过错, 朕令他官复原职并非因你, 而是朕和朝堂需要他。」
闻言, 我眼泪瞬间落下。
父亲你听到了吗?
纵被世人嘲笑, 被百官排挤,你没有错。
你曾说,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如今, 明君出现了。
我将这道圣旨紧紧抱在怀中,哽咽道:「谢谢你,谢觅清。」
他揽住我,轻柔的吻落在我额头。
半晌, 他温柔道:
「岁岁,世中逢尔,如雨中逢花。〕
「愿你我长长久久、年年岁岁。」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