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兴元将军的战争记忆17:告诉俺爹俺娘,俺是打锦州配水池牺牲的

玫瑰有溢 2024-06-22 10:20:49

"守配水池的是铁打的汉"

辽沈战役攻打锦州,首先要拔除外围据点。

1营的任务是夺取配水池。

配水池位于城北2里处的82.61高地上,是日伪时期修建的为锦州进行供水配系的钢筋水泥建筑,站在上面可以看到我军在帽儿山下的调动情况,又正扼在锦(州)义(县)公路上,因其地理位置和坚固程度,成为拱卫锦州城北的主要屏障和两个核心据点之一(另一个为人称"大疙瘩"的亮马山)。配水池周围散布着14座地堡和10多个明暗火力点,外有堑壕纵横通联,壕外有铁丝网、鹿岩、雷区,壕内有些地段也埋设地雷,还有电发火的飞机炸弹,守军为一个加强营800余人,

上午8时许,在炮火掩护下,2连从东北方向,3连从西北方向,开始实施强行突击。

战前师团首长看望1营官兵时,赵兴元提出,依据"一点两面"原则,应将2连为主攻,3连为助攻。理由是3连的攻击方向地雷多,屋脊式铁丝网3米多宽,胡椒盐式的6米多宽;2连的方向不到两米宽,地形也较为有利,易于突破。一位团首长急了,说师里已经决定了,你怎么能改变主攻方向?师长也说,你的意见有一定道理,可改变主攻方向,就要调整部署,炮火也要调整,来不及,就这么打吧。

过后,有人批评他"乱放炮",他说首长让俺们谈谈有什么意见,俺就谈点不成熟的意见呗!

结果,3连进至外壕就攻不动了,形成对峙。2连很快占领配水池东北角的一幢红房子,有了立足点,并以此为依托,向敌核心阵地发起冲击,最终从助攻方向打进去了。

枪炮轰鸣,血火飞溅。

战前各连都挖了交通沟,1米来宽,1米半左右深,人猫着腰在里面跑动,外边看不到,可减少、避免伤亡。一直挖到距敌前沿阵地60米左右,以手榴弹投不到为准。这是辽沈战役首攻义县时,2纵5师最先发明的,立即推广到所有部队。天黑时开挖,天亮后敌人看到一道道逼到阵前的交通沟,已没辙了。

炮火袭击后,部队立即前出、攻击。各连机枪班的3挺美式机枪架在阵地前沿,小炮班两门六 O 炮,封锁、轰击敌火力点,掩护爆破组拿着爆破筒,冲上去爆破铁丝网、鹿岩、雷区和火力点。爆破筒有制式的,还有自制的,把面杖粗细的铁管、钢管填满黄色炸药,安上雷管和导火索就成了。1米来长,两米来长,多长都行,两头有螺丝,拧接上就行。炸碉堡、火力点,从枪孔插进去,一根一个,比炸药包方便多了。爆破铁丝网、鹿碧、雷区,一声响,五六米宽窄就什么都炸飞了。爆破手一个跟一个,爆破筒一根接一根,冲击道路一会儿就开辟出来了,营机炮连的4挺日本92式重机枪、4门六 O 炮也从侧翼掩护。重机枪最有效的射击距离是400米至600米,那儿距敌也就400多米。

敌人各种口径的炮弹不断从城里发射过来。纵队和总部的大炮都隐蔽着,轻易不能暴露,要待攻城时发挥威力,掩护进攻的只有师炮兵营。明火力点被摧毁一些,威胁最大的是暗火力点。城外野地有许多坟地,坟头有高有矮,有的就比地面高出一点点,上面覆草,已近初冬,草都黄了巴几的,在起伏地上根本看不出伪装。待部队冲至近前,或从侧翼通过时,敌人把草皮一推,枪口就开始喷吐火舌。

团长汤景仲打电话:1营长,怎么样?

赵兴元道:暗火力点挺多,只能用重机枪封锁。

营指挥所在2连攻击出发地后面,背后是预备队1连。2连突破外壕,冲上去占领了红房子,赵兴元当即决定助攻变主攻,命令1连上去1个排,巩固既得阵地,自己也带着营部通讯班上去了。

快到交通壕尽头时,两个士兵架着教导员房干下来了。房干是赵兴元当教导员后的第二任搭档,带2连攻击,副教导员赵玉珍带3连攻击。房干胸前中弹,血人似的。赵兴元喊着"教导员"、"老房",房干看着他,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说不出来。

说什么也听不到了,枪炮声和地雷、飞机炸弹的爆炸声融成一体,视野中全是火和烟尘。外壕里的飞机炸弹大个的1000来磅,炸一个,那人粉身碎骨飞上去十几米。大天白日,透过烟尘,隐约看到哪儿不断地喷吐火舌,才能判断出那是敌人的火力点,组织攻击。

外壕两米来深,3米来宽,里面全是人,几乎都是伤员。2连1排长白文章鼻子被弹片削掉了,捂块纱布满脸是血,趴在外壕内侧壕沿上,指挥几个伤员用步枪向敌人射击。

建制已经有些乱了,仗打到这火候上,也该重新部署战斗、明确任务了。赵兴元让通讯员找来几个没有伤亡的连队干部,和赵玉珍一起,每人三言两语交代任务。命令1连指导员贾福祥带人守住红房子,坚决顶住敌人反击。2连长张效增的任务,是守住红房子右侧,防止敌人从那儿反击。2连指导员李兴顺带人守住红房子左角,那儿敌人有道交通壕,要在壕里放挺机枪。3连指导员张项亭负责动员外壕里的伤员,收集枪支弹药,保障前边战斗。机炮连指导员﹣﹣就是奉命闯关东在沂鲁山区开小差,又被赵兴元找回来的那个8班长,负责用机枪、小炮掩护侧翼安全,绝不能让敌人迂回过来。

汤团长打来电话,说俺看你们那儿敌人炮火很猛,是不是向后撤撤?

赵兴元可着嗓子喊:伤员都窝在这儿,不能撤。敌人反击很厉害,俺们一是需要手榴弹、爆破筒,二是请师炮兵营拦阻射击,打敌反击……

自己喊着自己都听不见,对方只能凭借断断续续的几个字、词,凭经验进行感觉、领会了。

话音未落,电话线被炸断了。

赵兴元大喊:谁去把电话线接上,俺给他记大功。

也是话音未落,通讯班电话组长岳月发已经跃出外壕。

很快,炮兵营开火了,手榴弹和爆破筒也送上来了。赵兴元把驳克枪朝腰间一插,一手抓支爆破筒,一手提只装满手榴弹的篮子,一会儿跃进,一会儿匍匐前进,直奔前面红房子。

原是配水池值班人员办公、住宿的红房子,眼下成了敌我双方争夺的焦点。房顶上到处是"天窗",东边山墙被炮弹轰塌了,没倒的也都被打得蜂窝似的。

2连指导员李兴顺率领1排攻下红房子。那人快打光了,1连指导员贾福祥率领1排赶到了。1排又打得差不多了,2排又上来两个班。赵兴元进去时,两个连近3个排就剩下贾福祥和5班副吴亚丁了。贾福祥身上两处负伤,吴亚丁5次负伤,血呀泥的,看不出模样了。

吴亚丁是湖南人,第二次临江保卫战俘虏过来的解放战士,被国民党抓壮丁参军的。他是独生子,被抓走当天,父亲就上吊了,母亲哭瞎眼睛,疯了。全营诉苦大会上,他哭成了泪人。他作战勇敢,军事技术好。这次坚守红房子,除了六 O 炮,一个步兵连的武器都让他用遍了。

贾福祥是山东泰安县人,参军就在1连,赵兴元刚当指导员时,他是班长。他1.70米的个头,沉稳,内秀,打起仗来不要命,又是用脑子打仗的那种人。不然,赵兴元也不会让他来守红房子。

贾福祥告诉赵兴元,吴亚丁刚才交给他一份战前写的人党申请书,还交了3角5分钱。吴亚丁说,如果他牺牲了,请党组织追认他为党员,那3角5分钱就是他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党费。

吴亚丁是在打退敌人最后一次反击,开始攻击配水池时牺牲的,刚冲出红房子就栽倒了。贾福祥是快接近配水池时,头部中弹牺牲的。

红房子距配水池100多米,站在窗前可以看到配水池后面有两条大交通沟,并排跑4个人也挺宽敞,那沟直通城里,不时可见一队队敌人从城里出来增援。赵兴元原来挺纳闷儿,守卫配水池的敌人伤亡肯定不会少,那火力怎么不见减弱呀?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呀!

赵兴元用电话向团长报告,呼唤炮火,拦截从那条反击沟冲上来的敌人。敌人很顽强,炮弹在那沟里沟外爆炸,把胳膊腿掀上天去,后边的还是往前冲。配水池的敌人则从两侧向红房子反击。毛泽东的战略,夺取锦州,是要"关门打狗"。锦州是东北的门户,配水池是城北的门户,红房子则是配水池的门户。敌人当然知道它的利害,也就豁出命来争夺了。而且,比之后来平津战役的天津攻坚战,按说守天津的中央军要比守锦州的滇军战斗力强。但辽沈战役后,国民党大势已去,士气不行了。而这一刻,锦州之战刚刚开打,鹿死谁手还不一定,敌人觉得还有一搏,也就顽强、死硬多了。

赵兴元进去不到半小时,打退敌人3次冲锋。

自夺占红房子后,不到10小时,打退敌人30多次反扑。

赵兴元和贾福祥嫌驳克枪不解渴,抓起冲锋枪扫射。吴亚丁抱挺美式机枪,这个窗口哒哒哒,那个窗口哒哒哒,机灵得像只猫。营部通讯班的几个人,射击的,投弹的,甩爆破筒的,抓到什么武器打什么仗。房子里烟尘迷眼,呛人,两米来远看不清嘴脸,只见人影闪动。不时有砖头瓦块砸下来,赵兴元和贾福祥大声呼喊着,让人家捡起身旁敌尸的钢盔戴在头上。

下午两点半左右,赵兴元惊出一身冷汗:敌人已经冲到窗外10来米的距离了。"爆破筒!爆破筒!"他大喊着。这种距离,爆破筒正好发挥威力,一炸一大片。烟尘飞扬中,有人抓起根棍子,觉得不对,来不及收手、停顿,也顺势甩了出去。

刚打退正面敌人,又有1个营的敌人在两架飞机和5辆装甲车掩护下,沿着锦义公路向1营的右后方插过来。1连6班副李长修抓起爆破筒,喊着营长俺去干掉装甲车。刚过堑壕,敌人重机枪扫过来,一发炮弹也在身旁爆炸,腹部炸开个洞,肠子流了出来。他抓着往里塞,卷巴卷巴塞了几次才塞回去,一手捂着,一手抓着爆破筒,继续往前爬。战后,师宣传队编演个小话剧,叫《李长修盘肠大战》。

傍晚打下配水池后,敌人又攻了一阵子就不攻了,只是老远的喊叫,瞎咋呼。敌人熊了,被我军的英勇顽强震慑住了,也被他们的伤亡吓住了。喊叫些什么听不清,大都是云南话,鬼哭狼嚎似的。

打下配水池后发现,在配水池下面墙上,敌人用石灰刷了10个大字:"守配水池的是铁打的汉!"上面还有一行字:"配水池是第二个凡尔登!"

如今老战友见面,唠起当年,都说配水池真是个凡尔登呀,从东北打到海南岛,那凡尔登真不少呀。那时不明白"凡尔登"是怎么回事儿,但也能估摸出个大概意思。

大家说:"铁打的汉"这回碰上了"打铁的汉"。

电影《大决战》中,战斗激烈时,指挥攻打配水池的营长抓过军用水壶,仰脖咕咚咕咚灌酒。

战后被授予"文武双全的全面英雄"称号的赵兴元,如今已耆耆老年的赵兴元,不明白编导为什么要让那个营长喝酒。酒壮英雄胆?那人都红了眼睛,再用酒精刺激一下,那血不都冲到脑门子上了吗?即便还有多少别的什么意思,在未打下配水池,并确信能守住它之前,营长赵兴元都是着急呀。明天就要对锦州发起总攻,拿不下配水池,部队就不能前出到城下,就难以发起攻击,那可就耽误大事啦!他知道,从团到师到纵队,乃至总部首长,都在关注着配水池的战斗进展,都一样在着急。而着急是没用的,枪炮声中,作为火线上的最高指挥员,他自始至终需要的都是沉着、冷静,保持清晰的头脑,思维敏捷地指挥战斗,如何尽快拿下配水池,并坚决守住它。

赵兴元那时不喝酒,如今不吸烟。那时他吸烟。那时没有"吸烟有害健康"一说。那时脑袋挂在腰带上,即便有这一说,也没几个人会在乎这种牺牲。在山东,行军打仗总夜摸,困哪,有点工夫坐哪儿抽支(锅)烟,提提神,就这目的。

平时,赵兴元每天少说得抽一盒烟,战场上就没这嗜好了,戒了,忘了。枪炮声中不会犯困,也没工夫。

三打孟家村,二打时赵兴元红了眼睛,带领突击队往上冲,被教导员李树侦一把抓住:连长、副连长都负伤了,你再伤了、亡了,又没有副指导员,1连谁指挥?

又道:别着急,沉住气,想想办法,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总会有办法的。战后,李树侦又跟他谈:你记住,一个指挥员,战斗越是激烈,情况越是危急,就越要沉得住气。人一急,头就大,六神无主,乱了思维。你急了、慌了,下边看着你,什么影响?光着急没用,也是无能,越是情况危急越能拿出办法,才是好指挥员。那前提就是冷静,沉得住气,保持头脑清晰。

后来赵兴元还有条体会,就是拿不出主意时,也要强使自己镇定,哪怕假装冷静。看着你在那儿团团转,那不乱了军心吗?像那次代理营长攻打砬子山,三进三退后,他真的有些乱了方寸,觉得束手无策了。可真的也好,假的也罢,到底还是沉下气来,办法还真就来了。

而这次,1营守住了红房子,待到傍晚3营也从西南方向投入战斗,两下夹攻,那就简单了,只要拼命冲上去就行了。

"这是最后的斗争"

1营冲上配水池的只有5个人。

算上来送饭的后勤炊事人员,一个600多人的主力团的主力营,还有22个人。

用水曲柳条子编的大饭篮子里,都是热乎乎的肉包子。

无论积累了多少经验,估计到会有多少伤亡,各连和营部的炊事班都会尽量把饭菜做得多些。做包子麻烦些,可吃起来方便哪,饭菜都有了,当然还得有胡椒汤,一担包子配担胡椒汤。冲锋陷阵,烟熏火燎,着急上火,那人渴呀。四保临江时,冻得铁饼似的大饼子,有时都啃不上。现在环境、条件好了,不但饭菜要好,还要急三火四地把饭菜热乎乎地送到阵地上。对于炊事人员来说,这也算是战斗任务之一呀。看着战友们吃得香甜,那就是他们打的胜仗了。

没人吃喝,甚至没人看一眼。

配水池是幢2层楼,楼底下是挺深的水池子。敌人把水放干了,在上部比地平面稍高处,把米把厚的钢筋水泥凿开一个个射孔,像暗堡似的。楼上的窗户则是现成的射孔。配水池里面,背后通往城里的两条大交通沟里都是敌人的尸体,有的都堆积在一块了。配水池前面,红房子内外,还有红房子背后那片开阔地,就是敌我双方的了,那人横躺竖卧的,血糊糊的。那条外壕里,就全是烈士遗体了!房梁、鹿碧、树草,被炮火打着的木质部分,以及凡能燃烧的物体,包括尸体,还在冒烟。

有的纵队入关后,参加平津战役,还穿着单衣。3纵战前发了棉衣,没有棉裤,东北人讲"二八月乱穿衣",早晚穿棉衣也不觉多暖乎,中午穿衬衫还觉热。部队打仗,穿棉裤跑动笨重,又热,一会儿"裤裆就抓蛤蟆了"。炮弹一炸,棉衣开花,空气中都是棉花绒儿。打仗时不觉得,现在看,地上像铺了层薄雪。小北风一溜,柳絮般满天飘洒。

电影《大决战》中,有个50来岁样子的老炊事员挑着担子送饭。1营也有个老炊事员,山东人,姓佟,爱抽烟,不管往哪儿一坐,伸手就去摸腰间那杆旱烟袋,吧嗒吧嗒抽起来。这一刻也是一样,哧啦一声划着火,那手就在空中不动了,烧手了好像也没感觉,吧嗒吧嗒掉眼泪。

伤亡最多的地方,一是外壕,二是红房子。

赵兴元刚进去还行,后来落脚都难了。一幢4间大房子,光1营伤亡就不下百人,那会成了什么样子?

前面说了,赵兴元下到外壕时,里面全是人,大都是伤员,少说有60人,都是3连的。壕有水,水都红了。大都偎倚在壕边上,有的躺着,有的在呻吟着,有的已经奄奄一息了。3排长刘文秀双腿从膝下炸断了,头脑还清醒,赵兴元走过去时,他抓住赵兴元的一条腿,说:营长,给俺们报仇啊!

敌人火力太猛,向前拱不动,向后撤不出,全窝在外壕里了。

对伤员,特别是重伤员,这是最可怕的了。

战场上,除击中要害,一枪毙命的不多,大都死于流血不止。美军有项调查表明,阵亡军人90%死于被送到医院之前,其中一半死于大出血,25%在负伤5至10分钟之内就送了命。美军在阿富汗反恐战争中阵亡的第一名士兵就是因为失血过多,其实他只不过受了小小的枪伤。

赵兴元当营长后,1营打剩几十个人、百来个人的战斗有4次。首先是文家台战斗,然后是四平攻坚战,接下来就是这次攻打配水池,最后是海南岛战役中的白莲市战斗。4次战斗,1营伤亡1700余人。一听说伤亡这么大,没打过仗的人会吓一跳。其实,伤亡比例一般都在4:1左右。小伤自己包扎,处理一下,中等的送去师医院,重的就要送去后方医院了。战后个把星期、10来天,那人就开始陆续归队了,先是轻方医院了。战后个把星期、10来天,那人就开始陆续归队了,先是轻伤员,后是重伤员,因残废不能归队的不会超过20%。

文家台战斗不在此例﹣﹣最惨烈的就是文家台战斗了。

四平攻坚战,1营发展比较顺利,部队向前攻,伤员往后送,救治挺及时。白莲市战斗打了不到1小时,伤员救治也没耽误。配水池战斗,伤员人都阻隔在外壕和红房子里。文家台是在那条30米宽窄的河道里,上不去,下不来。红房子里的伤员踩一脚,叫一声,那身子软乎乎的,文家台那人全都冻得硬邦邦的了。

将近零下40度,有的机枪都打不响了。那时部队装备比小黄沟战斗那会儿好多了,棉衣、棉裤、棉帽(大多是狗皮帽子)、棉手套、大头鞋,还有大衣,那人也有防冻经验了。那也不行。趴在雪地上射击,10分、8分钟不活动活动,手脚就冻麻了。时间再长点,那人就很难爬起来了,能爬起来手腿脚也不大好使了。

配水池战斗的伤员自救、互救,包扎好伤口,可以在那儿等着。文家台那河道里的伤员等着就是等死。中弹昏迷的,永远也醒不过来了。伤得不能动了的,一会儿就神志不清了。人负伤流血后,身体发虚,特别倦怠,容易神志不清。就算轻伤,神志清醒,还能走,敌人火力那么密集,怎么走?大雪没裆、齐腰,怎么爬?1连指导员曹文德大腿负伤,没伤骨头,也没打断动脉,爬了十几米就冻那儿了﹣﹣战后打扫战场发现的。

无论轻伤、重伤,几乎全冻死了。

文家台战斗,3营长邢忠本负重伤,用爬犁往后方医院送。爬犁上一大长条筐,铺床被子,里面絮上厚厚的乌拉草,人躺里面,再盖上几床被子,就在冰天雪地里上路了。有条件,再弄几块砖头放灶坑里烧热了,用破布或麻袋片包上,塞到被子下手脚易冻伤处。几十里山路,赶爬犁的老乡也是太累了,被子颠掉了也没看见。枪伤加冻伤,到医院截肢,不久就死了。

"老 x ,你还没'成功'(即牺牲)呀?""去马克思那儿报到了,马克思说俺的任务还没完成,又让俺回来了。"这是战后老战友见面唠的嗑。陆续从医院回来的伤员你一拳,他一脚,算是见面礼。这个说:"你小子命大,得感谢爹妈。这个头再长高两寸,子弹就从眉心打进去了。"那个说:"你当俺是谁?二郎神才3只眼,俺脑袋一圈全是眼,还想撂倒俺?伤点皮毛算是给它面子了。"

打了个七退八进的南山城子战斗,三退后营长王儒林还说他脑袋上都是眼睛,四进头上就中弹了。后来有人取笑他,他乐呵呵地道:那子弹俺老远就看没错,只是那工夫俺脚下趔起了一下,动作慢了,让它撂倒了。若是换了你小子,今天还有这嗑唠呀。

配水池战斗助攻打成主攻,文家台战斗最先冲过河去的2连战后没嗑唠了﹣﹣就剩5个人了。

师长邓岳下令:20团每个步兵连选个最好的建制班,补给2连。

据说,无论伤亡、病亡,还是寿终正寝的自然死亡,人在离开这个世界时,想什么来什么,是一种万事遂心如意的进入天堂般的感觉,或者说是幻觉。文家台战斗负伤冻死的烈士倒在雪地里的,立在齐腰深的雪地里的,有的伸手做着烤火的姿势,脸上带着温暖、舒适的笑意。

小黄沟战斗右脚跟冻伤,第二次临江保卫战左脚掌被树茬子穿透了,这类伤不算,光算枪炮打的,战争年代,赵兴元负伤9次。

第一次负伤是在1941年秋反"铁壁合围"。部队一夜行军90里,天蒙蒙亮赶到蒙阴和莱芜之间的一条公路,日军尖兵刚过去,本队还在1里多外。营长张敬三命令穿过公路,一口气跑出18里,下令休息。那儿正好是敌人第二道合围圈。太累了,也要等后边人员都上来,主要还是第一次反"铁壁合围",没有经验。"瓦子炮"、歪把子突然响起来,营长当场牺牲,还有几人伤亡。赵兴元觉得左臂像被人抡了一棍子,踉跄了一下,摔倒了,他一手抓按住伤口,一手就去解绑腿。也不知哪来那么大劲,解到一半,哗一下撕断了,包扎上爬起来就跑。

第二次负伤是在1942年夏反蚕食,打边联县的尖子山。山陡,先跑,后来就是爬了,两手着地往上爬。一颗子弹在后背犁出道尺把长的沟,也不知道,好在没伤着骨头。

攻上山顶,一道寨门,赵兴元投进一颗手榴弹,敌人也回敬出来一颗。这是颗土造手榴弹,个头挺大,顺坡冒着白烟朝他滚来。就势下踢很容易,横踢也行,可身后和两侧都有人。向上踢,一是踢不远,二是踢飞了,空爆杀伤力更大。这时,副排长赵兴元已把第二颗手榴弹抓在手里,来不及想,也不容他想什么,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只是把手里那颗手榴弹又投了出去。

刚出手,一声响,冲击波把他掀出两米多远,摔在地上。先是觉得自己还活着,又觉得右脚不好使了,一摸脚踝子,黏糊糊的,是血,立刻就钻心地疼痛起来。

一次战斗,两次负伤,用块门板往山下抬时,才觉得后背怎么火辣辣的疼?血呀汗呀泥呀,已将衣服粘在背上了。

第四次负伤就是那颗打劈枪托钻进右手掌里,让他吃尽了苦头的三八枪子弹。

到东北后第一次负伤是在四平抗退作战。1连在四平南边一铁路桥头构筑工事,掩护部队退往辉南县。刮大风,飞沙扬土的,新6军的1个营突然从正面和两翼出现了。汽车、装甲车,那是赵兴元第一次见识机械化部队。1连抗击1个多小时,然后边打边退,消耗、迟滞敌人。机械化没路走不动,就用火力追打。一炮六 O 炮弹把他掀翻了,右腿膝下外侧血滋出两尺多远。他双手死死掐住伤口,卫生员宋双龙正在身旁,动作也快,先把块纱布按在伤口上;通信员王德海解下绑腿,把伤口上下扎上。动脉打断了,不用多,那血若是滋上1分钟,那人就完蛋了。

一头老牛拉辆花轱辘车,在山路上颠了两天,把赵兴元送到通化后方医院。一个日本医生给动手术,缝合了血管,弹片卡在骨缝里了,没方医院。一个日本医生给动手术,缝合了血管,弹片卡在骨缝里了,没取出来,至今还在里面,阴天下雨酸胀酸疼的。

这是唯一一次因伤住院。

此后3次也都是腿伤。战争年代,腿脚是最宝贵的,没脚不能行军,也就不能打仗。从山东到东北,再打到海南岛,一双腿伤过5次,能走过来也是万幸了。

四平攻坚战,攻进城后打巷战,敌人占据街对面一座天主教堂,双方对射、投弹。一颗瓜式手榴弹(因弹体上横竖道道分割成48块,又称"48瓣")飞来,当即两伤两亡。赵兴元是两伤之一,弹片击中右脚跟,嵌进骨头里。他知道伤得不轻,站那儿未动,指挥将伤员和烈士抬下去,然后朝营部医生招招手。伤了骨头,那人脸色立刻发灰,额头冒汗。医生看他那样儿,心领神会,跟他来到后边屋子里包扎。

人负伤,最重要的是冷静、镇定,不能怕,不能急。一急,手忙脚乱,自救困难,包扎不好;或是动作慢了,血流多了,就危险了。恐惧、害怕、紧张,那人可能一下子就昏过去。赵兴元第一次负伤,一看流那么多血,觉得"完了",六神无主,有些头晕。而作为带兵的指挥员,受伤后紧张、慌乱,还怎么指挥战斗,对军心士气又会产生什么影响?

配水池战斗,赵兴元带领通讯班进到外壕前时,外壕沿上还有一道铁丝网。通讯员范峻青抢上前,手举、肩扛、脚蹬,用身体将铁丝网撑开一个半人来高的空洞,喊着:营长,快!

赵兴元刚下到外壕里,范峻青就滚了下来,赵兴元一把将他抱住,发现肚子上都是血。

卫生员给他包扎,赵兴元大声喊:你要挺住,一定要挺住!

范峻青点点头:营长,俺懂。

范峻青是山东老兵,中等个头,嘴大爱笑,一笑嘴更大,瞅着傻乎乎的,却极机灵。

赵兴元和副教导员赵玉珍召集几个连干部交代任务,范峻青喊了声营长,伸手指指身旁的挎包,那里面是给赵兴元带的干粮。

范峻青说"渴",人负伤后口渴。脚下壕底就是水,都红了,不能喝。也不是不能喝,渴急了什么都能喝。问题是负伤流血,喝水后血会流得更多。

范峻青说:营长,俺不行了。你有空给俺家写封信,告诉俺爹俺娘,锦州有个配水池,俺是打配水池牺牲的……

赵兴元脱下身上的美式风衣,给他盖上:小范,你要挺住,给俺挺住,等俺回来!

打下配水池后,赵兴元见下边沟里有只奶羊,乳房鼓鼓的,就牵着去外壕找范峻青。

打了9年仗了,多少活蹦乱跳的人,一会儿就没了。上午不到9点小范负伤,现在已经黑天了,他知道不会有奇迹出现,可总希望能有点什么奇迹。

伤员已经抬走了,烈士遗体还未来得及处理。范峻青还躺在外壕里,手脚冰凉,电筒的光柱里,一双眼睛似睁不睁。

范峻青是牺牲的第三个通信员。

四保临江前,1连在梨树河子打援,将207师一个连打垮了。傍晚,赵兴元带着通信员和理发员打扫战场,想捡几支美国枪。走到一片小树林前,猛然几顶钢盔在树林子里闪动,也就六七米距离。通信员眼尖脚快,两步抢到赵兴元前边,手里的卡宾枪就响了。敌人也开火了。通信员身子晃了晃,赵兴元架起他,边倒退着后撤,边用驳壳枪向敌人射击,理发员也开枪掩护他们。退到山沟一座土地庙里,见通信员胸前中了两枪,已经不行了。

通信员是两天前从5班调来的,大眼睛,个不高。赵兴元只知道他是山东人,姓张,叫他"小张"。

文家台战斗发起总攻时,赵兴元跃上墙豁子,大喊:"同志们,缴枪的时候到了,冲啊!"未等他喊完,通讯班长孙宝信和通信员石广生就扑上去,一人抓一只胳膊把他拉倒了。他爬起来看时,孙宝信右肩负伤,石广生左胸中弹了。

石广生是热河人,第四次临江保卫战俘虏过来的解放战士,小个子,眯眯眼,枪法好,又精灵,跟赵兴元还不到4个月,牺牲时不满17岁。

半夜急行军,赶到文家台附近待命,石广生给赵兴元抱来一双毡靴,是从敌尸脚上扒下来的。

赵兴元是汗脚,走上几里路,那鞋里就水叽叽的了。冰天雪地,一停下来,别说还冻伤过,就是好好儿的,那脚也受不了。毡靴又称"毡乌拉"、"毡疙瘩",特别暖和,就是笨点,守阵地穿着最合适了。

刘振华来了,趁着团政委和营长说话的工夫,石广生从怀里掏出4个芝麻烧饼,每人两个:"首长,边吃边唠,两不耽误。"

四平巷战,进至那座天主教堂前时,里面静悄悄的。赵兴元判断里面可能有敌人,因为周围都是平房,唯有它高大坚固。他推开一扇临街大门,想探头看看,被2连副指导员一把拉住:"营长,俺来。"

副指导员姓高,通信员出身,保护首长意识特别强。他抢前推开门,刚探出头去,迎面叭一声枪响,就一头栽那儿了。

第一次杨家横战斗后,赵兴元参加掩埋烈士遗体,在烈士墓前唱《国际歌》-﹣那以后,他印象最深的歌词之一就是"这是最后的斗争"。

如今,人们都说他记忆力好,他也颇自信。可从1连到1营,他说得清身边倒下多少战友吗?从山东到东北,再打到海南岛,即便再打个来回,再负9次伤,他也只能死一次,因为生命只有一次。而每次战后,见到老战友,彼此问候,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又活了一次"。

战争年代,从未"坐"过机关,又一直是主力师团的主力营连,大小仗何止身经百战。枪林弹雨中,那是想也不用想,也不能想的。每个瞬间都可能有颗子弹,或是弹片什么的,把他送"去见马克思"。而战前,当他把战斗部署、方案,可能出现的几种过程、结果及意外,都尽可能地想到,头脑逐渐轻松下来,耳边就会响起《国际歌》的歌声﹣-"这是最后的斗争"。

他知道,每次战斗都可能是他们的最后一次战斗﹣﹣虽然他们从未写过遗书,那时那人也不讲究这个。

可他赵兴元竟能从那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火网中筛了出来。

他活着,是因为有人替他死了。

文家台战斗后,赵兴元回到总攻时发起冲锋的那堵墙豁子后,找到石广生的遗体。不到17岁的小通信员嘴半张着,好像在说:"营长,给你鞋。"

那时,赵兴元就想,待革命胜利后,他一定要去趟热河,去看看石广生的父母。还有之前牺牲的通信员小张,还有高副指导员,还有范峻青,还有在朝鲜牺牲的王德海。你们的儿子牺牲了,俺就是你们的儿子,1营官兵都是你们的孩子。

还要回沂蒙山,去看看住院时认识的李甲长、李大爷。

新中国诞生了,他和战友们还在南国的红土地上冲杀、战斗。打下海南岛,又跨过鸭绿江抗美援朝。回国了,这回真的过上和平生活了,又有干不完的工作。工作永远干不完,就觉得来日方长,好像生命也是无限的。忽然有一天,明白自己快离休了,就想离休后有的是时间,再去找吧。石广生他们的父母可能不在了,李甲长、李大爷可能也不在了,那就去看看他们的后人。

却至今也未能去找,去看望他们。

岁月无情,人呢?谁能忘记把生命给了自己的人呢?这也是他希望有人为他写这本书的原因之一吗?

赵兴元当八路后,部队就有代理人制度。前面说过,他第一次当代理人,是第一次杨家横战斗,战前被指定为第二互助小组的小组长。

到东北后,又有了"保留干部"(又称"留守干部")制度。

前边写到的战斗,除赵兴元指导员兼连长,是连长一时配不上,配上又牺牲了,又兼连长外,许多战斗都不见副连长或副指导员的影儿,哪去了?保留下来了,战前就让他留守了,没参加战斗。像配水池战斗,写了营教导员和副教导员,副营长宁双川就保留了(他真的"保留"下来了,离休前为大连粮食局局长,几年前常和赵兴元见面,这几年腿脚不便,就在电话中"见面")。保留干部大都为副职,正职牺牲了就提起来,下一次战斗就是他的了。

战前指定代理人可以有第一、第二,甚至第三代理人。可像丁家窝棚战斗,一发炮弹把营里干部都炸伤了,整个一级指挥员断层了,代理人制度的缺陷、不足就显现出来了。任何时候都是主力部队出干部,主力部队的干部调到非主力部队,带去主力部队的作风,能把非主力打成主力,二等主力打成一等主力。主力部队调来个非主力部队的干部,弄不好,主力就成非主力了。主力部队是打出来的,主力部队能打仗,打的仗就多,而且大都是硬仗、恶仗,伤亡自然就大。一个连,或一个营的干部,一下子打光了,有个保留干部,补入新兵,作风还在,打起仗来还是嗷嗷叫的主力。

赵兴元没当过保留干部。

骑着毛驴上战场那次,李洪奎不让他去,理由是脚伤,那也正是作为保留干部的重要理由之一。他却非去不可。他只是希望打胜仗,还要少流血,保留更多的生命和战斗力。

四平攻坚战,赵兴元带全营排以上干部,在21团3营攻击部队侧后观阵,如果3营不能突破,1营就上。在炮火掩护下,3营很快通过那片700多米的开阔地,突击队已经接近外壕了,一暗火力点突然从侧翼开火了。重机枪在开阔地上的威力特大,咕咕咕成扇面扫射着,像刮起一阵风暴。部队被压在雪地上抬不起头,那雪将化未化,红的白的。

师指挥所里,一位首长给3营打电话,骂娘,破口大骂。教导员薛新文火了,没等让人骂完,提着驳壳枪就往外冲,刚跃出工事,他和通信员就被一梭子扫倒了。

战争年代,不管什么原因,仗没打好,没完成任务,都是最大的耻辱。这时候,一个称职的首长应该是给部下出主意,拿办法。即使做不到这一点,也应该使部下沉着、冷静些。那工夫那人都红了眼睛,你再骂娘,那人那血还不都冲到脑门子上了吗?

薛新文比赵兴元大两岁,中上个头,魁梧健壮,一表人才,右腮负伤,一个大疤,有点破相,人称"半边没人"。他精明干练,文武双全,平时蛮稳当的。至今40军老人谈起四平攻坚战,少不了要谈到他,说他不该死,是被激死的、骂死的。

赵兴元就不能不将心比心,设身处地想:倘若是我,那一刻会怎样?

而直到今天还会询问自己的,则是有没有、有多少因为我的原因,使不该死的人死了?

【赵兴元出生于1925年1月,山东人,1939年7月参加八路军,1940年6月入党,历任战士、班长、排长、指导员、营长、团长、师长、副军长,黑龙江省军区政委,旅大警备区副司令员、政委。1988年,赵兴元被中央军委授予中将军衔,1990年退役。2016年7月13日在辽宁大连去世,享年91岁。赵兴元曾当选第二、三届全国人大代表,第九、十、十一届中央候补委员和第十二届中央委员,第八届全国政协委员。】

0 阅读:4

玫瑰有溢

简介:感谢大家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