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兴元将军的战争记忆9:三打孟家村

玫瑰有溢 2024-06-20 05:14:49

"八·一五"抗战胜利后,山东那些帮狗吃食的伪军摇身一变都成了"中央军"。

8月16日,鲁中八路军发起临沂战役。9月11日,打下临沂城,随即包围了临沂城西南的孟家村、花园、王家庄,将"中央军"王洪久部千余人团团围住。

孟家村位于沂河北岸,是个500多户人家的村子,为进出鲁中南的门户,战略地位十分重要。王洪久原是共产党的一个区长,投降日寇,死心塌地当汉奸,把孟家村经营成了一个非常强固的土围子。现在,这个土围子又成了国民党北进胶济线,窜犯解放区的桥头堡,是非打下来不可的。

围墙3米多高,非常坚固不说,里面还是空的,当地人叫"墙簧"。这墙簧可屯兵、住人,又能对内外实施机动﹣﹣墙体设置射孔。这样,这道环村围墙就像个环形连体大碉堡。围墙上间隔百八十米还修个炮楼,重点部位的有三四层射孔。

还有与众不同的,围墙后50米左右又筑起一道内墙,虽不及外墙高厚,上面也布满射孔。一旦外墙被突破,还可利用内墙抵挡、顽抗。

环绕外墙的像条护城河似的外壕,更是布满杀机。墙簧内和墙头上的敌人可射击开阔地上的进攻者,也可向壕内射击、投弹。墙簧底层的射孔则是专门对付进入壕内的对手的。两米多深的壕沟拐弯处,还有暗堡,别说一挺机枪了,一颗子弹就能穿几个"糖葫芦"。进攻部队要在这里架梯子、爬墙,停留时间最长,队形密集,敌人上下纵横火力最密集,又便于发扬火力。实战证明,这里是最难逾越的一道障碍。

壕外开阔地上布了铁丝网、鹿碧、地雷,还挖了一些两米多深的陷阱,有的埋上尖桩,有的吊着手榴弹,人掉进去就响。赵兴元掉进去的那个陷阱,那颗手榴弹放置时间久了,受潮,锈得不像样子,又是土造的,质量本来就差,没炸。

鲁中抗战6年,赵兴元还未见过这样的土围子。

防守据点,如果说日军在借助钢筋水泥的同时也倚仗火力的话,汉奸则把中国几千年来筑墙、挖洞、掘沟的招式变着法儿地折腾遍了。

而王洪久这个败类知道共产党饶不了他,就更是不遗余力、费尽心机了。

先是地方独立营和民兵围着孟家村,主力部队赶到后,就开始挖地道,准备送炸约爆破。

1营在东北角实施攻击,1连挖地道,2连、3连突破。

入夜,围墙上10多米远竖个火把,环村照耀如同白昼。头半个月用棉花蘸上煤油、豆油,后来煤油、豆油用光了,就燃起一堆堆劈柴,一夜到天亮。

王洪久这小子知道八路军善于夜摸、夜战,就用火把、劈柴驱赶黑暗。他当然更知道那"土飞机"的厉害,就在外壕里挖些大坑,每个坑里扣口大缸,每口缸里一个人,脱光衣服(穿衣服会摩擦出声响),听到哪儿传来咚咚的刨土声,就用炸药将地道炸塌。

1连的地道被震塌,挖地道的4个人被埋在里边。赵兴元和连长徐继昌一边组织火力掩护,一边命扒土救人。动作快,把4个人挖出来了,什么事儿没有。

第二次挖好地道,把口棺材填满炸药送上去,一声巨响,攻击部队就冲了上去。谁知道地道未挖到位,距围墙还有七八米远,只把外壕的护坡炸开个两间房子大小的大坑,攻击部队又不得不退下来。

其他方向的攻击也失利了。

-﹣看哪,咱们的大炮来了!

-﹣好大的个呀!

这是在葛庄战斗中缴获的一门日军山炮,口径顶多不超过92毫米,可那时连人扛的"瓦子炮"都是大炮,这马拉的山炮当然就更是了不得的"大炮"了。而且总是迎着弹雨,用血肉之躯往上送炸药包,这叫看到自己的大炮来了,大家拍手叫好,这个激动呀,觉得这回打下孟家村没问题了。

天下着雨,交通沟里泥呀水的,山炮被推到敌人阵前百多米,瞄准围墙上那个由瞭望塔改成的有3层楼高的炮楼。第一炮掀掉一半,第二炮那炮楼就塌了,第三炮将围墙炸开个豁口。大家乐坏了,喊着打得真准哪,正等着第四炮响,冲锋号响了﹣﹣原来只有3发炮弹。

炮楼炸塌了,一些砖土堆进了外壕,但还是挺深,得架梯子。6米多长的梯子架上了,从墙簧下边射孔里伸出几把钩子,硬是将那梯子勾断了。双方拼命射击、投弹,壕沟内外烟尘冲天。待敌火力稍被压制些,突击队就跳下沟去,搭人梯往上爬。敌人有种土造手榴弹,摔到地上就响,威力挺大。那也不管,前边倒下后边上。

敌人的预备队等在内墙后边。这些人除了地主子弟,就是流氓、地痞、惯匪,都是王洪久搜罗的亡命徒,当地人称"大耳朵队"。有的一手一支驳壳枪,一手鬼头刀,许多人光着膀子,嗷嗷叫着扑向被炸开的墙豁了。

冲上去的突击队子弹打光了,和敌人拼起刺刀。敌人子弹打光了,也跟你抡起大刀。有的敌人被打倒了,还拉响身上的手榴弹,和你同归于尽。

赵兴元快冲到外壕时,一脚踩空,掉进个陷阱里。隐约听到扑哧一声,是手榴弹拉火索的声音,心头一凉,完了,却没响,是颗臭弹。那也上不去了,两米多深,伸手够不着阱沿,雨还在下,湿漉漉,滑溜溜的。他大声喊叫,又冲天打了两枪,才被人发现,伸下枪托,把他拉了上去。

两次攻击失利,部队伤亡挺大。

一些烈士遗体被敌人捆绑在围墙上,还扯出大幅标语:"共军弟兄们,看他们死得多冤哪!"还喊叫你们为谁卖命呀?快回家和老婆孩子过日子去吧!

枪声停歇,宣传战打响,双方都用铁皮卷的喇叭喊话。八路军人多,各连都有几个宣传员,敌人就是几个女的,喊不过,就出口成"脏",骂人。1连文化教员房干找来几个伪军的父母,指名道姓叫着自己的儿子,讲人民政府如何优待伪军家属,劝儿子反正。正喊着,那边就骂:你他妈的给谁装老子!叭叭冲这边打枪。

赵兴元和战友们都恨得牙根痒痒。

1944年形势好转,八路军不用打了就跑,甚至打半截子仗了。对于战死日军,打扫战场时都予以收集整理,留待日军处理。这年8月打下沂水城,将被俘日军伤兵全部释放,17具较完整尸体洗净用布蒙上,用担架送给莒县日军,其余尸体也一一掩埋,然后才撤出城去。这当然是种宣传战,其人道主义却也是不容置疑的。

可王洪久这帮匪徒竟如此残忍地对待八路军烈士遗体。

抗战6年,各种各样的汉奸也见得多了。有的出于无奈,当了汉奸,也留条后路,不把事情做绝。有的有奶便是娘,见日本势大,就卖身投靠,日本人要完蛋了,又惶惶不可终日。其中自知罪大恶极者,就死硬到底,像盘踞冶原的伪大队长马大牙。王洪久和他手下这帮恶魔,原来也像大牙一样,日本投降后只有听从人民审判的,没想到却被国民党封为"中央军",大喜过望。他们认定这天下是国民党的了,以百倍的疯狂效力新主子,以为只要抵挡住八路军的进攻,等到国民党军队来了,就能重新恢复他们的天堂了。

被寄予厚望的那门"大炮"打完3发炮弹就赶紧推走了。各个方向的攻击部队又组织几次爆破,也未得手。挖的地道未等到位,就被敌人炸塌了。火力掩护,将炸药送上去﹣﹣那围墙护坡上都是特意堆的暄土,两米多厚,炸药这东西欺硬怕软,越硬威力越大,碰上这种喧土,就老牛掉井里了。几十斤炸药就闷声闷气屁大个响,像拳头打在棉花上,不起作用。

长得鬼头蛤蟆脑的王洪久也真是把八路军的战法算计到家了。

旅团营连各级领导都很着急,苦苦思索破敌之策。

赵兴元也在琢磨。

6年前那个因年纪太小,差点儿被打发回家的少年,如今已是这个连的指导员了。

二打孟家村,连长、副连长都伤了,又没有副指导员,连里的担子就都压在他肩上了。

他认为没有别的出路,还得老办法﹣﹣爆破。

关键在于控制外壕里的敌人。

一夜之间,1连攻击地域前沿矗起一排"炮楼"。

一只只盛满土的粪筐摆成个" n "形,两米多高,还有射孔,人在里边可以自由活动、射击。

天傍黑时动手。这时敌人开饭,围墙上的火把、劈柴还未点燃,天色昏暗,便于行动。赵兴元曾组织人,从那外壕里和围墙上抢回几具烈士遗体,就是抓的这个时机。机枪准备,敌人不发现不开火。几个人带着刀子、绳子,悄悄摸上去,将捆绑烈士遗体的绳子割断,再用绳子拴住双脚,把人拖了回来。

发动群众,从附近村子搜集来几百只粪筐,装满土踩实了,一手提一只。之前,赵兴元让人家在烂泥坑里滚,浑身滚得泥呀水的,干了,那人就跟土色一模一样了。神不知、鬼不觉运动上去,两层粪筐摞上去了,再猫着腰上去下来,敌人的子弹就不容易打着了。开头敌人没明白怎么回事儿,明白过来后,那"炮楼"已经起来半人多高了。

"炮楼"越摞越高越厚,站在上边,村里敌人活动看得清清楚楚,外壕里侧也暴露在视野之内。距外壕也就20米左右,敌人的手榴弹投不过来,这边居高临下,可以向壕内随意投掷。敌人原来在壕内随便行动,这下子不敢了。第二天清晨,有个小子从墙簧里出来,傻乎乎的还到外壕撒尿,被赵兴元一枪打到那儿。不到两天工夫,他一支枪就打死打伤4个敌人,其余的射手也都斩获颇丰。

敌人也打冷枪,枪法也挺准。赵兴元举枪正瞄向墙簧底部一个射孔时,斜刺里一颗子弹飞来,把枪托打劈了,手也伤了。

上边组织特等射手,围墙上和外壕里的敌人一露头就开火,不露头就封锁那墙簧上的射孔。下边则组织人挖地道,准备送炸药炸开围墙。

壕里一口大缸被手榴弹炸碎了,这回距离又近,地道挺顺利地挖到位了。

1班副阎长标和战士杜纪衡汗淋淋从地道口钻出来,举着手喊:指导员,你看。

手中那泥土里混杂着一些草秸子。

那围墙是用三合土夹杂茅草,一层层夯实垒筑起来的。茅草起粘连作用,可使旧墙更坚固。只有见到草秸子,才能说明那地道是挖到位了。

战斗中,许多好似无关紧要的细节都对战斗的进程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指挥员有一个关注不到,就可能误了大事,前功尽弃。

第三次攻击开始了。

炸药一响,双方都扑向炸开的墙豁子,一方要打进去,一方要把你顶回去。这边下沟上沟的,那边路平坦,速度就快。赵兴元早想到了,冲到外壕边,就让投弹组投过去4颗烟雾弹,同时大喊:毒气弹!毒气弹!戴口罩,快戴口罩!敌人见到烟雾滚滚,慌忙躲避,发现上当再扑上来时,突击队已经冲上去了,顺势甩开了"棒雷"。

"棒雷"就是土造手雷,弹体二大碗大小,圆圆的,有15斤的,有20斤的,后边一根两尺来长的大把子,两手抓住甩出去。有时甩出去就得赶紧卧倒,因为只能甩出10多米、20来米,这东西威力大,弄不好可能伤了自己。居高临下,打击集团冲锋、密集队形最有利了,一炸一大片,没炸着也震昏了。

嗷嗷叫着冲上来的,还是那些手执驳壳枪、鬼头刀的亡命徒。这帮小子以为立功的时候又到了,烟尘中还未看清对手,就被那轰隆轰隆的棒雷炸上天了。

1连从东北角一直打到西南角。

三打孟家村,1连住在孟家村东边一个小村子里。村北有片撂荒地,战前团里在那儿挖了许多坑,一排排的,旁边放着棺材。棺材有的是买的,有的是老乡捐的,有的是现做的,刚刷上漆,味儿挺大。战中又挖些坑,棺材都是现做的,来不及上漆,都是白茬子棺材。

环境、条件是越来越好了,牺牲了能有口棺材,大家都很高兴。

上下阵地路过那儿,有时大家就近前去看。有的四面望望,说这地方风水不错呀。有的说共产党、八路军还讲什么风水,打胜仗就是好风水。有的拍拍这口棺材,看看那个坑,说哪个是俺的呀?有的说谁也不许抢,这个坑就是俺的了,这口棺材就归俺了。一些人就说,打仗争主攻,抢头功,谁听说还有争抢这个的呀?

2排副王成杜从嘴上拿下那杆小烟袋,朝鞋底磕打两下,指着脚下那个坑:不管怎么说,俺这次若是"光荣"了,就把俺埋这儿。

他就埋在那儿了。

直到今天,赵兴元还记得他说这话时,那副不紧不慢的笑吟吟的模样。

王成杜1940年参军,赵兴元当班长后期,王成杜就在他那个班。这人中等个头,四方脸,挺胖,那时都叫他"胖子"。憨厚,爱笑,叼着个小烟袋也是副笑模样。作战勇敢,还挺机灵,在同年兵中入党、当班长都是较快的。二打孟家村后,他在交通壕里走着,被敌人的特等射手发现了,子弹穿过壕沿的暄土,打中头部。

他是历城县人,打茅茨据点时路过他家,赵兴元还陪他回趟家。两个老人好像也不知道班长是个多大的官,一再说:赵班长呀,俺们就这么个儿子,把他托付给你了。

孟家村战斗,1连伤亡不算大,也有50多,其中牺牲的十几人,都埋在那儿了。

当了八路,赵兴元和十个人被分到1连,又和几个人被分到3排。通信员领着他们去3排,进个院子,排长秦玉然正坐在个碾盘上补鞋。

排长站起来,说好哇,欢迎,欢迎,一双手在衣襟上擦几下,一一和他们握手。

这是赵兴元平生第一次和人握手。

排长握到赵兴元的手时,问他姓名、年纪,又问他打没打过仗,害不害怕。赵兴元嘴上说不怕,心里却有些胆突突的:排长这官,就比高培元那特务队长小一级呀!

排长中等个头,不胖不瘦,说话不紧不慢的,挺和气,挺秀气。

也就来得及有这么点印象。

赵兴元参加的第一次战斗,即吕家勤村战斗,班长就牺牲了,排长也牺牲了。

战前排长见到他,还告诉他:赵同志,别害怕,打过一仗就知道什么叫打仗了。

排长牺牲后,赵兴元才知道,他当八路前几天,老排长牺牲了,秦玉然刚提的排长。

第二任排长齐居正,张家栏子战斗负重伤,出院后转业到地方了,听说也牺牲了。

第三任排长王金纯,在任时间1年多,调到2营当副连长,在东北当营长时牺牲了。

第四任排长张健民﹣﹣赵兴元就是接他的班。

齐居正和王金纯,形象、性格都和秦玉然差不多,王金纯更有水平,会带兵。张健民正好相反。这人长得五大三粗,一看就像个武人。王金纯批评人切中要害,让你明白错在哪里,心服口服。张健民不问来由,见到就说,粗喉咙,大嗓子,大家不服,就把脸扭一边去。1班长邵玉因为和他是老乡,都是博山人,有时就顶一句:排长,不是你说的那么回事儿。就讲是怎么回事儿。张健民听着,眼睛瞪老大,说不出话来,大家忍不住就笑,他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张健民打仗勇敢,作风凶猛、顽强。别看工作方法简单,枪一响眼睛就红了,战场上却也粗中有细,机灵果敢,跟他打仗痛快、过瘾,能学到很多东西。

1942年夏天,苹果刚结果时,在沂水北边攻打51军诸葛大山的山寨。敌人把阵地前的石头都立了起来,赵兴元带突击队摸上去时,碰倒石头,敌人就开火了。51军火力强,都是沈阳盖子,每班一挺机枪,打防御战比鬼子还厉害,就差没有飞机助战了。工事前还堆着些大石头,也推下来,山陡,一排大石头卷带着小石头,像雪崩似的滚压下来。赵兴元不顾一切冲上一堵围墙,就跟上去两个人,被敌人机枪压在那儿,动弹不得。张健民立即组织从右边迂回,被机枪扫倒了,胸前弹孔像蜂窝似的。

副排长赵兴元当了排长。

赵兴元那副排长才当两天。

和平时期,职务动一个,上上下下动一串。战争年代,伤亡一个,补充一个。赵兴元从士兵到副班长、班长、副排长、排长、副指导员、指导员,一个台阶未落,就指导员是接的活人的班。

算上他当指导员时的连长,10任连长中,只有第三任连长张会元、第四任连长南方安离任时像到任一样是好好儿的,后来也先后在山东和东北牺牲了。

轻伤不下火线,也用不着住院,重伤就不行了。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一个连没连长怎么行?连长、指导员、排长,甚至包括班长,负了重伤,那就意味着离任了。除非伤愈归队时,接任的又伤亡了,你可以补上,可这就又属另一任连长,或者指导员、排长、班长了。

赵兴元之前的8任指导员,头两任可能是时间短,很快就牺牲了,或者调离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第二任指导员胡念筠,后来当营长时牺牲了。这人精明干练,处事果断,绝无通常想象的基层政工人员的那种婆婆妈妈、絮絮叨叨,却又耐心细致,那话都能说到点子上,让人心里熨帖。军事技术、战斗作风又好,军政双全,不然后来也不能当营长。

赵兴元关于指导员的最初印象和记忆都是属于胡念筠的。这个中上个头、精精神神的"指导员",挎支驳壳枪,算个什么官呀?噢,和连长平起平坐,有时说话好像比连长更算数,常找人谈话,行军路上也谈,那肩上不是多支步枪,就是多个背包。不过,顶让赵兴元服气的,还是每逢战斗关键时刻,指导员总是出现在最重要、也最危险的地方。

指导员的共性是以身作则的模范带头作用。而对第四任指导员李宪春,赵兴元印象深刻的是他的工作态度和工作方法。

行军无论多累,到了宿营地,李宪春都要到各班走一圈儿,看看问问。开连务会,首先问大家,上次连务会上,连长和我讲了几个什么问题。有时让举手回答,有时是提问,第一个人忘了,第二个人没答全,就一个个问下去。有时讲完下周工作安排,见谁没用心听,就让他讲讲下一周的中心工作是什么。答得好的,给予表扬;答得不好,轻易也不说什么。那还用说什么吗?都是班长,坐那儿脸红不说,那班里工作就算没出问题,也让人觉得你是个糊涂班长。

有时几个人都答不完全,赵兴元就知道,指导员该提问他了。

这在今天实在是再普通不过的了,有时提问多了还招人烦。那时可就不一般了,许多人都跟着学会了,调到别的连队又把这一招带过去了。那时那人朴实,没文化,头脑简单,部队又组建时间不长,缺乏管理教育经验。

李宪春和张会搭班子。那时连队有"朱德青年队",赵兴元曾经当过队长,是党的外围组织,坚决执行党的决议。上级号召戒烟那段时间,可把张会元戒苦了。都知道连长烟瘾大,就有队员监视他。那时那人特认真。一次躲进厕所里抽烟,被揪出来,他哭笑不得地苦着脸检讨:同志们做得对,俺错了,再不抽了,戒了。

李宪春赶紧出面解围,引火烧身:连长已经认错了,连长还有事情,让他走吧,大家就批评俺吧。俺和连长在一起的时间最多,大家说说,这事俺能没错误、没责任吗?

李宪春是1941大"扫荡"负的重伤,送去蒙山住院时牺牲的。

打下天桥顶,日军就开始"扫荡"了。部队连夜突围,日军随后追上来。经过51军一段防区时,51军若是和日军两下夹击,1营就难脱身了。别看刚才还打红了眼睛,到这火候到底都是中国人,51军一枪未放,让1营通过了。日军用炮火追打,指导员的腿被炸断了,送到蒙山住院。日军"扫荡"蒙山,医院转移,把伤员隐蔽在山洞里。日军放火烧山,喊叫让伤员出来投降。指导员李宪春有两颗手榴弹,一颗投向洞外敌人,一颗给了自己。

山洞里冬暖夏凉,又潮湿,石板上水淋淋的,时间长了,好人也受不了。听说指导员临牺牲前,下身已经瘫痪了。

从那以后,宁肯把伤员送到敌占区去"住院",也不放在山洞里了。

战争年代,有指定代理人制度。

战前制定作战方案,分配战斗任务,有一项就是指定代理人。连长牺牲了由谁代理连长,指导员牺牲了由谁代理指导员,排长、班长亦然。有时战斗打得残酷,代理人牺牲了,就有老兵站出来喊:现在听俺指挥,俺牺牲了,大家听 xxx 指挥!到东北后伤亡大,有时要指定两个代理人,个别还有三个的。

赵兴元第一次被指定为代理人,是在第一次杨家横战斗中,被指定为代理第二互助小组(到东北后叫"战斗小组",一般3人一组,每班有三四个小组)小组长。

在山东伤亡最大的战斗是打小张庄据点。到东北后,有林彪的"六个战术原则",其中之一是"三三制",前三角,后三角,队形疏散,减少伤亡。在山东没这个,打小张庄更是死打硬拼强攻,一窝蜂地往上冲,一波又一波地上去下来,上去的多,下来的少。3营3个连都失去战斗力,1营赶来接替2营时,伤亡人员已经抬下去了,阵地前那片开阔地还血乎乎的,趴着都粘人。

再就是三打孟家村。没见过那么坚固的土围子,没见过那么顽强的敌人,也没打过那么长时间的攻坚战,许多连队伤亡近半、过半。

第一次杨家横战斗,赵兴元被指定为互助小组代理人,战后又作为政治上坚定、可靠的士兵,派去打扫战场,寻找、掩埋烈士遗体。战斗中身边有人倒下,冲锋时是顾不上的,撤退时要看看是伤了还是亡了,伤了赶紧背起来,或是扶架着跑。枪炮声中,那也顾不上想什么。可这背抬、掩埋烈士遗体,一个个战友牺牲后的那个样儿,人又那么集中,除了难过和对敌人的仇恨,还有复仇的决心,也说不清心头还有多少什么滋味儿。

那时,打了胜仗,敌人援军也被打掉了,或是被阻截了,或是离得还远,时间挺充裕,都要把烈士遗体掩埋起来。挖个大坑,或是选个坑洼处,几个人,十几个人,几十个人,一起埋了。有时来不及,就尽量找些隐蔽的地方,把烈士遗体藏起来,免得敌人发现、糟蹋。仗没打好,被敌追击,就只有丢下了。老百姓发现了,认出是八路军,就会给埋了。

掩埋好了,举行个简单的仪式,大家脱帽默哀,副教导员钟明讲话:同志们,俺们的战友在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战争中牺牲了,他们是伟大的,是为祖国的独立、自由、解放而战的勇士、烈士!他们虽然离开了俺们,但他们的精神永远活在俺们心里。俺们要为他们报仇!不消灭日本帝国主义,死不瞑目!

然后,副教导员起头,大家唱《国际歌》。

现在很少听到《国际歌》了。中国共产党第十六次全国代表大会开幕式,全体代表高唱《国际歌》,赵兴元在荧光屏前看得激情滔滔,热血沸腾。

当八路不久就学会了《国际歌》,这辈子在各种场合不知唱了多少遍《国际歌》,印象最深的,一是入党宣誓后唱的《国际歌》,再就是在那30多名烈士的新坟前唱的《国际歌》。他唱得热泪盈眶,许多人唱过后泣不成声。

第二次杨家横战斗,3营在南边三山村附近一座山上首先与敌接火。1营在杨家横,两下夹击日军一个大队。一小队日军带挺重机枪,一门"瓦子炮",还有狼狗,汪汪叫,占领了杨家横北山制高点。钟明组织2连反击,这时他已是代理教导员了。1连距北山300多米,赵兴元用丁继先那支八成新的水连珠向敌人射击。敌人火力很猛,"瓦子炮"炸起一股股烟尘,那挺重机枪像刮风似的,打得山坡上的树枝、茅草乱飞。眼看着2连两次反击都被打下来了,第三次代理教导员亲自率队攻击,指挥大家利用山坡上的树丛和起伏地,一会儿匍匐前进,一会儿跃起冲击。已经进至距敌机枪阵地不到30米了,钟明一挥手枪,带头往上冲。就在这时,他的身体晃了两晃,倒下了﹣﹣赵兴元看得眼睛都要冒出血来。

第一次杨家横战斗,钟明组织掩埋烈士遗体;第二次杨家横战斗,他就牺牲了。

撤出战斗,一路上,赵兴元耳边心头都是《国际歌》的旋律。

赵兴元当副指导员时,和副连长元鲁河无话不说。

元鲁河高个子,话语不多,身体结实得像个车轴,那人也实在得像根车轴。

打冶源前,部队在沂水南一个村子休整,他娘带着他的童养媳从莱芜来找他,让他们结婚。童养媳中等个头,圆脸,脸蛋红扑扑的,挺俊,跟元鲁河同岁。元鲁河1938年21岁参军,这时已经27岁了。在那个年代,他们绝对是大男大女了。

战争年代,没多少讲究,买2斤老酒,买只小鸡炖上,再买几斤花生,就算档次很高的"喝喜酒"了。

元鲁河说什么也不喝那喜酒,也不进给他和新娘子收拾好的洞房。连长劝,指导员劝,两个人一齐劝,谁也劝不动,不管谁说什么,他就是一言不发。有时见你来了,起身就走。连长庞玉列是个老红军,气得直跺脚:你小子不结婚,俺召集军人大会,开你娘的批斗会!

新娘子坐在屋里,眼睛哭得通红。早年守寡,大老远把双小脚都走肿了的老娘气得没咒念,老泪横流:老天爷,怎么让俺养了这么个不懂事的儿子呀?

就赵兴元算问出来6个字:"打仗,结什么婚?"

几天后,部队开赴冶源打据点了,元鲁河与鬼子拼刺刀时牺牲了。

因为战争,有人会急于结婚,给自己留下根香火。元鲁河则不想让这个世界再多个寡妇、孤儿。

【赵兴元出生于1925年1月,山东人,1939年7月参加八路军,1940年6月入党,历任战士、班长、排长、指导员、营长、团长、师长、副军长,黑龙江省军区政委,旅大警备区副司令员、政委。1988年,赵兴元被中央军委授予中将军衔,1990年退役。2016年7月13日在辽宁大连去世,享年91岁。赵兴元曾当选第二、三届全国人大代表,第九、十、十一届中央候补委员和第十二届中央委员,第八届全国政协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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