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想写篇武侠小说,尽管我总是写不好。
我有一位酷爱写也超会写又巨能写武侠小说的朋友,他总是嘲笑我说,你有那么多的素材,怎么这么多年连一篇武侠小说也写不出来?
我的这位笔名叫做文侠的朋友是我们斯文派《武林志》文学版面最得力的主笔,不仅文章写得好,还长得帅,原谅我的词汇匮乏,我只能用两个成语来形容他:玉树临风和风流倜傥。
我的七师兄曾纠正我说,玉树临风和风流倜傥不是用来形容颜值的,而是用来形容气质的。这一度令我惭愧不已,我活到这么大,竟然始终没弄明白颜值和气质的区别,不都是用来形容外貌的吗?
我曾就此问题请教过七师兄,他说:气质是一种难以言说的东西。
我疑惑:既然难以言说,你是如何写出来的呢?
天地良心,我没有一点对七师兄不敬的意思,我是真心想学会写出一个人气质的方法,但七师兄似乎很生气,瞪我一眼,哼了一声,拂袖而去。所以我至今没能练成写出一个人气质的好文笔,所以我还是只能用玉树临风和风流倜傥来形容文侠的颜值,就像我只会用“楚楚动人”和“婀娜多姿”来形容美丽的女子一样,除此之外,我想不到第三个词。
我想告诉文侠的是,我不是写不出来,而是写不好。偷偷摸摸地,我也曾写过那么几篇武侠小说,却从不敢发表,也没地方发表,也不敢给别人看,然而还是不小心被七师兄看到了,他没有嘲笑我,而是问我:你这写的是些什么玩意儿?
我羞怯地说:武侠小说。
七师兄说:你这是武侠小说吗?
我没敢吱声,我听出七师兄使用的是反问句,表达的是不容置疑的肯定语气,不需要答案。
七师兄用他那肥厚的手背拍打着我的稿纸,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你看看,你看看,张三用刀捅死了李四,王五用斧砍死了张三,赵六用棍打死了王五,就这么完了?
我诚惶诚恐地看着七师兄,努力做出一副虚心受教的表情,不知道做得像不像,因为我看不到自己的表情。
七师兄说:刀是什么刀,是朴刀还是腰刀?张三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的,是风平浪静还是怒发冲冠?李四是死得壮烈还是悲惨?他中刀后有没有反击?临终时有没有遗言?这些不用写吗?
我赞同地点点头。
七师兄说:还有,张三被王五用板斧砍死了,砍了几板斧?砍在了哪个部位?板斧上沾上了血还是沾上了肠子里的屎?还有,王五被赵六用棍打死时有没有脑浆迸裂?脑浆是什么颜色的,是白的还是红的还是红白相间的?是迸在了地上还是溅在了赵六的身上?空气中除了有血腥味不应该还有屎的臭味和脑浆的咸味吗?
七师兄又用他那肥厚的手掌拍打着我的文稿说:你说你这写的是什么玩意儿?
我底气不足地说:武侠小说。
七师兄说:你这是武侠小说吗?武呢?侠呢?唉,好好读读文侠的小说吧。
七师兄说完,把我的文稿放在案上,从笔筒中抽出一支粗大的毛笔,去砚池中蘸饱了墨,在我熬了几个通宵写出来的文稿上画了个大大的黑叉,然后背着手走了。走了几步折回来又说:你别写那些玩意儿了,你不是吃那碗饭的料!你还是乖乖地写你的记实文章吧。唉,关键你连记实文章也写不好。算了,混吃等死吧!
是的,我确实连记实文章也写不好,尽管我是《武林志》记实版面的采风官之一。
我们斯文派的《武林志》有两个版面,一是记实版面,一是文学版面。文学版面接受外面的投稿,不管是诗词歌赋,还是绘画书法,只要是好作品,无论天涯海角,都可以投给我们,我们择优刊登并根据文章质量给予相应的稿费。这些来稿中,数文侠写得最好,他擅长写各种篇幅的武侠小说,他的武侠小说总是脑洞清奇让人拍案叫绝,可以说我们《武林志》一半以上的销量是文侠带动的,所以他的稿费颇高,基本上维持在千字十两纹银的水平,如果有爆款,引发轰动效应,另有奖励。
严格来讲,文侠不能算是我的朋友,我对他只有高山仰止的崇拜之情,他对我说过唯一的话就是:你怎么这么多年连一篇武侠小说也写不出来?
这是件无可奈何的事,做为斯文派的弟子,并且做为《武林志》记实版面的采风官之一,我每天接触到的武林大事小事一抓一大把,可我就是无能将它们整合加工形成精彩的文章。不仅如此,我连规规矩矩的记事都不能让七师兄满意,他常说:跟你搭档,真是我的不幸!
《武林志》的记实版面不接受外来投稿,所有的文章都是斯文派的弟子亲自采写的。那时我们斯文派还很兴盛,上下共有二百七十多人,除了一个掌门,九个副掌门,下面还有若干堂,各司其职,我和七师兄所在的采风堂就是负责采写《武林志》记实版面的文章的。
采风堂共有成员近百人,有的单奔,有的组队,长年行走江湖却从不仗义行侠,只收集武林中发生的大事,然后形成文字发表在《武林志》上。
斯文派的弟子不学武,却个个是玩弄文字的高手,他们能把武林中那些枯燥乏味的狗打架之事描绘得惊心动魄,和我搭档的七师兄无疑就是这样的高手。可他始终没能把我培养成和他同样厉害的高手,可能是我天资愚钝,也可能是我努力不够,反正我在斯文派里是公认的最不会写的人,七师兄说,连砍柴的小黑和洗衣的黑妹都写得比我好。
每次我和七师兄参加完某个武林事件回来后,七师兄总是先让我写,我每次都要虚心地向他请教该怎么写,他每次都说,事件是怎么发生的就怎么写。可是当我把自己费劲巴力写完的文稿呈现在他面前时,他总是粗略地看一遍就用毛笔在上面画个大黑叉,告诉我:重写!
我再费劲巴力地重写一遍,然而仍是难逃被他画大黑叉的命运。
我这么反复写了几遍后,他终于领教到我的黔驴技穷,于是说:算了,还是我自己写吧。
七师兄写作时的样子十分潇洒,他不像我那样正襟危坐在书案前,把毛笔头在砚池沿上抹得尖尖的,一边冥思苦想一边一笔一画地书写,写完一行总忍不住要检查一遍,发现错别字或用词不当的地方及时涂改,整篇写完再检查一遍,自己觉得满意了才工工整整地誊抄在新纸上。七师兄往往连笔也不挑,就用那支给我的文稿画过大黑叉的笔,连坐也不坐,就站在案前,一手背后,一手行云流水地书写。
他写的时候从不停顿,文不加点,一气呵成,写满一张纸,随手扒拉在一边,再扯过一张空白纸接着写。他写一张,我看一张,他写完了,我也看完了,然后他把笔往笔筒一掷,说一声“交给编书堂吧”,转身就走了。
对比他写的和我写的,何止天壤之别,一是他的文采我只能望其项背,二是我们写的事件也好像完全不是一回事,以至于我经常怀疑自己是否和他一起去参加过那起事件。
但也有一个人说我写得好,他就是砍柴的小黑,他说:你看你写得多有意思,华山派掌门殷如风在大快朵颐之时欠欠屁股,旁若无人地蹦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响屁,然后继续大快朵颐,一边谈笑风生,还不停地招呼各路英雄多吃多喝,你看多真实!
我沮丧地说:七师兄说我写得太粗俗,他用生性豪爽一笔带过。
小黑说:那这里应该不错吧,传闻殷如风仗义疏财,急公好义,常被世人称颂,你看你总结得多好。
我说:七师兄说我写得太过简略,应该详细写出他是如何仗义疏财急公好义的,要有事例佐证。
小黑问:那你怎么不那样写?
我说:我没见过他做那样的事。
小黑说:编嘛!
我说:我编了。我编了一位美女如厕忘记带手纸,急得嘤嘤啜泣,身在八百里外的殷如风大侠听到,转眼之间就给那位美女送去了手纸。美女久蹲之后,身体麻木,手脚不听使唤,殷如风还毫不嫌弃地亲手给她擦了屁股,然后搀扶着她出了厕所。可是七师兄说太假了,一看就是编的,像笑话。
小黑疑惑:他能听到八百里外的声音?
我说:人们都说他内功深厚,耳朵能听到千里之外。我写得还比较保守,只写了八百里。
小黑又疑惑:为什么你要编个美女而不编个公子?
我说:据我对殷掌门的了解,只有对美女,他才有那样的热心。
小黑点点头说:我觉得你写得挺好,虽然我说不出到底哪里好。
想了想,他又说:你为什么不写武侠小说?那种东西限制少,天马行空。
我说:我写了,七师兄也说狗屁不通。
小黑说:管他呢,你写你的,不让他看就是了。你写吧,写完给我看,我和黑妹一起看。
受尽同门师兄弟的冷落,被只识几个字的小黑追捧,我不由有些受宠若惊之感。为了酬答他的知遇之恩,我决定还是再写一篇武侠小说。
以上是为序。
前言我不知道文侠写小说是先写正文还是先写序,反正我是先写序的,因为序在文章的最前面,我向来循规蹈矩。
我在写序的时候,脑袋里还没构思出小说的情节和人物,所以也就没产生标题,稿纸的最上方空出一行。当我写好序后,灵感突然被触发,虽然仍没构思出小说的情节和人物,但标题有了,于是我在稿纸的最上方写下“我是女侠”四个大字。
这个灵感来源于小黑的妹妹黑妹。
小黑和他妹妹黑妹不属于我们斯文派的弟子,只是我们雇来的杂役,或可称为长工。小黑的主要工作是上山砍柴,然后把柴截取成标准的长度交给各堂供他们取暖和做饭。黑妹的主要工作是缝补浆洗,我们斯文派的弟子也穿旧衣裳,但从不穿脏衣裳,也不穿破衣裳,否则有辱斯文。他俩是我最好的朋友。
不过小黑说错了,我写的那些被七师兄称为狗屁不通的武侠小说他可能会看,但黑妹绝不会看,她的兴趣点不在这上面,她毕生的梦想就是要当一名四海为家的女侠。我常像七师兄打击我那样打击她,我说:你不是女侠。
她说:我就是女侠。
我说:你不会武功怎么能当女侠?
她说:我不会武功是没人肯教我,没人肯教我是因为我没钱,等我有钱了,有人肯教我了,我就能成为女侠。
我说:可你洗一辈子衣裳也不够交一个月学费的,所以你终究成不了女侠。
她赌气说:我不用他们教,我自己就会女神巴掌。
我说:你的女神巴掌只能打死蚊子,却打不死人,所以你不是女侠。
她坚持说:我就是女侠。
黑妹来我们斯文派做工后,学会了一项特殊技能,就是空手打蚊子。斯文派总舵依山傍水,空气潮湿,蚊虫奇多,一到夜间,蛰伏了一天的各种蚊虫就会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分散落在我们裸露着的皮肤上吸我们的血,斯文派的大院里就会响起一阵接一阵轻重缓急的打蚊声,这种肉体撞击的啪啪声此起彼伏,往往会令不知情者脸红心跳浮想联翩,认为我们不是消灭了无数小生命,而是创造了无数小生命。
我不知道那些在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武林高手能否做到不让蚊子近他们的身,我反正做不到,但黑妹能做到,且易如反掌。
黑妹只是姓黑,人并不黑,她哥小黑倒确实有点黑,不过那是长年饱经风霜所致,不是天生的;黑妹不仅不黑,还因长年在不见阳光的洗衣房里劳作而把皮肤保养得又粉又嫩,尽管有些不健康。粉嫩的皮肤被蚊子一叮就会肿起一个难看的红包,这个出身寒家却天性爱美的姑娘于是对蚊子深恶痛绝,所以她发誓和蚊子不共戴天。
她坐在洗衣盆前双手捧着衣裳在搓衣板上使劲地揉搓,耳朵却时刻保持着高度警觉,一听到嗡嗡声就挥起巴掌驱赶蚊子,及至后来她的听觉越来越灵敏,挥掌的速度越来越快,就不仅仅是驱赶了,蚊子直接被她在空中打死了。她的两只巴掌不需要像鼓掌那样互拍,而是左右开弓各自为战,成群结队的蚊子就悄无声息地死去了,纷纷掉落在地上。她每次洗完衣裳,前后左右的地面上就密密麻麻地铺了一层蚊虫的尸体。
我调侃她说:你这是如来神掌。
她摇摇头说:不,如来神掌是和尚用的,我不是和尚,我这叫女神巴掌。
我纠正:巴掌一词太过粗俗,不如叫做女人神掌或女神神掌更合适。
她反驳:女人神掌不好听,难听死了!女神本来就有个神字了,再来个神掌别扭,就叫女神巴掌。
我说:天下的掌法哪有叫巴掌的?一点也不庄重。
她说:正因为天下的掌法没有叫巴掌的,我的掌法才更要叫女神巴掌,我要成为一代宗师!
我说:那就叫女神掌,三个字也挺好的。
她白了我一眼,哼了一声说:不,就叫女神巴掌!你一个只会写狗屁文章的人还敢大言不惭地给我挑刺?
所以说黑妹不喜欢看我的文章,事实上她不喜欢看任何人的文章,她最讨厌的就是文人,从小立志要当女侠的她认为我们文人就是一帮斯文狗,我们说的话和写的文章都是狗屁;再说她识字不多,我们的文章她未必能看懂。
其实我们文人也一样,别看我们整天都在写那些劝人向善的正经文章,骨子里却未必有多少正经,我们看正经文章的热情远没有看房中术的热情高。
那千万册通过采风堂辛苦采写,编书堂精心编排,印书堂认真印出来的各期《武林志》,大部分发行到民间,剩下的小部分都封存在藏书楼里无人问津。斯文派的弟子闲暇时除了吃喝玩乐就是相互传看着各种版本的《房中术》。
这帮向来对文字精益求精的文人墨客却对这些错字连篇粗制滥造的小册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尤其是那些五颜六色的插图往往让他们爱不释手。
某天傍晚我去洗衣房时,看到黑妹双手托地两脚朝天地倒立在墙壁上,摆出一个高难度的奇怪姿势,她面前的地上摆着一本打开的小册子。她一边腾出一只手翻书,一边打蚊子,一边调整着自己倒立的姿势。
我问她干嘛,她说她在练功,她说她捡到一本武功秘籍。我好奇,走过去拾起那本小册子细看,哪里是什么武功秘籍,分明就是一本图文并茂的《房中术》。
我哈哈大笑:没想到你一个黄毛丫头居然对这个感兴趣。
她翻身站立,用一双圆眼睛瞪着我,不高兴地说:黄毛丫头怎么了?等我练成了神功,把你们这帮斯文狗全收拾了!
我狂笑不止地说:你就凭练这个收拾我们?
练这个怎么了?她从我手中抢过那本小册子,合起来,用四根被冷水泡得有点红肿的手指拍打着封面说,看到没,这是防身术!武功秘籍!又翻开来说,看到没,还有图,比你们写的那些狗屁文章有用多了!
显然识字不多的她把龙飞凤舞的“房中术”三字看成了“房身术”。
我止住笑,合上她手里的小册子,逐个指着封面上的字告诉她:房——中——术,不是防身术,此房非彼防,中间这个是“中”字,不是“身”字。
她侧着脑袋仔细辨认了半天,嘴角撇了撇,不屑地说:难怪人家说你的文章狗屁不通,原来是个假文人。不认得就不认得吧,非要秀才识字认半边,写在中间的就是“中”字?那这三字岂不应该是“上中下”?
我无法说服她,就离开了洗衣房。我离开的时候,她又把自己倒立在墙壁上。
在这个侠客泛滥的年代,一个女孩想成为女侠却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出生在武林世家,家族中有人已是久负盛名的侠客,那倒不难,稍微包装包装,或真或假地做几件行侠仗义的事,她就成为女侠了。如果出生在有钱有势的名门大户,那也不难,交给武林人士炒作炒作,她很快也是女侠了。
但这两种女孩毕竟是极少数,大多数的女孩还是像黑妹这样一穷二白的低层人士,她们成为女侠的唯一途径就是参加“神奇女侠”选秀活动。
“神奇女侠”是武林的一件盛事,三年举办一次,由我们斯文派发起,各大门派通过竞价获得承办权。届时,天下英雄齐聚那个门派,对无以数计从五湖四海而来的民间女子品头论足,经过几轮评选后,最后选出前三甲。进入前三甲的女子,就基本等于出道了,从此走上了女侠之路,可以衣食无忧地四海为家了。
黑妹今年刚满十六岁,符合“神奇女侠”评比的最低年龄要求,所以她果断报了名。我觉得她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从那么多优秀的女子当中选出三个最优秀的堪比大海捞针,我劝她及早退出,毕竟十两纹银的参评费相当于她辛苦一年的薪水。但她不听我的劝,她甚至又拿出一年的薪水做了一件好看的新衣裳。她穿上新衣裳在我面前转着圈,让我感到一阵眩晕。
她问:我楚楚动人不?
我说:动人。
她问:我婀娜多姿不?
我说:多姿。
她问:我能评上不?
我不做声了,如果只比容貌不比武艺,她或许能评上,在我眼里,黑妹确实比我所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侠都好看,可是“神奇女侠”评比的首要考量就是武艺,其他倒在其次,她是无论如何也没希望的,恐怕首轮就要惨遭淘汰,天下之大,好看又能打的女子多了去了。
她从我的犹豫中看出我的忧虑,停止了转圈,神色黯淡下来,哀怨地说:我也知道我评不上。
我说:那你为什么还要白白浪费那十两银子?
她说:我要去大会上找一个武林高手拜他为师,拜他为夫也行,只要他肯教我武功。我就是要成为女侠,死也要成为女侠!
这届“神奇女侠”评选由华山派承办,这个毗邻京城长安的门派这些年的发展可谓顺风顺水,不仅财大气粗而且声名显赫,掌门人殷如风在武林中的威望和地位扶摇直上,已经蝉联了两任武林盟主之职,其弟子已达千人。
我们斯文派这次派了七师兄和我到场采写“神奇女侠”评选的报道,黑妹正好同行,小黑也特意告了几天假陪我们前来,为妹妹助威。
我们斯文派的掌门自然是这次大会的嘉宾评委,但他尊贵的身份自然不会和我们一道跋山涉水,他早早就乘着轿子前去了。
一出斯文派大院的大门,黑妹就像飞出笼子的鸟儿,撒开腿脚,蹦蹦跳跳地向远处跑去,一边叫道:华山,我来了!闪开闪开!我是女侠,我是神奇女侠!
正文略。
尾声回程的路上,黑妹一言不发,情绪很低落,我过去挠她的脖颈,想逗她开心,挨了她一巴掌。我捂着肿得老高的半边脸讨好地说:另一边也来一下吧,不对称不好看。啪的一声,我心想事成,成了一个胖子。
我取出随身携带着的小铜镜照了照自己,实在惊异于黑妹的手法,两边脸竟然肿得一模一样,形状、高度和颜色丝毫不差,十根手指印的落点、角度和深度也完全对称。
我们一进斯文派大院,坐轿子早已回来的掌门师公就板着一张脸走过来,看着我的脸问道:怎么回事?
我心虚地望了一眼黑妹,黑妹哼了一声,扭开脸去,掌门师公恼怒地喝道:斯文尽失,成何体统!
黑妹又哼了一声,跑进了洗衣房,只听得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传来,我知道又有一批不知死活且不长记性的蚊虫遭了黑妹的毒手。
七师兄毕恭毕敬地参见了掌门师公,然后粗声大气地对我说:快去写文章,争取明日出刊!
我怯怯地问:怎么写?
七师兄说: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就怎么写,这还用问?
我答应一声,不敢怠慢,小跑着回到自己的房间。铺好纸,磨好墨,抄起笔,我就开始字斟句酌地写起来。
刚起了个头,黑妹进来了,一路上对我横眉冷对的她突然变得和颜悦色起来,她嘻嘻地笑着摇摆到我身旁站定,伸手摸了一下我的脸,说:我出手重了点,对不起啊,还疼不疼?
她的态度转变,反倒让我端起了架子,我知道她对我一笑肯定没好事,比如让我替她洗衣裳,替她打扫屋子,替她做这做那,向来如此,以至于师兄弟们私下里议论:黑妹是斯文派的仆役,我是黑妹的仆役,由此可知,我在斯文派的地位低到了何种程度。
我打开她那只假惺惺的手,不高兴地说:不用你管!
黑妹嬉皮笑脸地问道:写什么呢?
我赌气说:狗屁文章!
黑妹说:你的文章妙笔生花,花红柳绿,绿树成荫,荫子封妻,妻,妻离子……不是不是,反正很好,一点也不狗屁。
我说:别拍马屁,小心踢你!
黑妹仍然笑颜如花,双手搭在我肩头,把下巴压在手背上,整个身体靠在我身上,说:我想请你办一件事。
果然她对我的好是有附加条件的,我正要将她推开,一转头,可恶,她的牙齿好白好整齐,眼睛好黑好亮,睫毛好长好弯,身上好香好软,以至于让我瞬间丧失了推开她的力量,我哼了一声:说吧,什么事?
她说:我就知道你会答应我的,这件事呢,不同于以往,不用你出力,动动脑就行,你能不能把我写进去?
我说:写进哪里去?
她指指桌上的纸说:写进你的文章里去呀?
我说:我这是纪实文章,又不是武侠小说,哪能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她说:可是我也参加了这次选秀呀!
我说:你那是滋事,不嫌丢人,还要说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她说:我不嫌丢人,本来就不丢人嘛,你照实写就行了,又不是让你编。
我说:不行,你那事和选秀无关,肯定不能写进去。
黑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脸上灿烂的笑容一点一点地转变成怒容,她举起了手,我害怕地缩着脖颈。她到底没对我动手,狠狠地骂道:斯文狗,讨吃鬼,挨打货,亏了我那么好看的笑,再不理你了!
然后摔门而去。
我望着空洞的门口失神良久,沉下心来继续书写。
其实不用黑妹强颜欢笑地向我提出要求,我也会把她写进这篇文章里的,因为事实确是如她所说的那样,她也是花了钱报名的参赛选手,而且引发了轰动效应,在天下英雄面前出尽了风头。
我的头脑简单,想象力匮乏,思想向来中规中矩,编不了假故事,只会一板一眼地照实写,况且七师兄刚才有言,“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就怎么写”,况且在我看来,整个“神奇女侠”选秀大会,若除去黑妹闹事一节,再实无可圈可点之处了,凭我这粗鄙之笔实在写不出其中的精彩。
我甚至从始至终没搞懂评选的规则,我想黑妹也没搞懂吧,不然她怎么会不顾体面地登台闹事,把个热闹祥和的评选大会搞得鸡飞狗跳?我请教过七师兄评选的规则,七师兄只瞪我一眼,冷哼一声,没给我详说。
所以整个评选过程,我看得一头雾水,只见各个选手相互厮打,有时分出了胜负,有时未分出胜负,无论分没分出胜负,都以评委亮牌定输赢。有时本来张三把李四打倒在地了,结果评委一亮牌,竟然全票通过是李四胜出,我大为不解,和我坐在一处的小黑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黑妹第一轮上场时,对手是个持剑的妙龄少女,我当时很为黑妹的安危担心,小黑让妹妹拿了他随身的柴刀再战,黑妹却摆摆手说:不用。
一声锣响,比武开始。那妙龄少女先舞了一套剑法,身法快极,剑气逼人,正当我以为黑妹必败无疑时,只见黑妹闪身上前,啪啪两巴掌,把那妙龄少女打得晕头转向,等她站稳身形时,一张原本吹弹欲破的俏脸就变成两块肥厚的五花肉了,上面清晰地留着十个鲜红的指印。
那少女羞愧难当,扔下剑,捂着脸呜呜地哭着跑了,急得华山派掌门人殷如风起身叫道:姑娘莫走,赢的是你!
果然评委一亮牌,黑妹输了。
简言之,黑妹花了一年的薪水,只过了两巴掌的瘾,便被淘汰出局了。
黑妹忿忿不平,在评选结束后,几位德高望重的大侠正在给前十名颁奖时,她终于按捺不住,冲上台去,一阵啪啪的响声过后,前十名选手皆被黑妹打得满地找牙,抱头鼠窜,一时惨呼连天,场面蔚为壮观。这一下激起了公愤,各路英雄齐出手,欲将黑妹拿下问罪,这时只见黑妹使出一连串奇怪的招式,绕了一圈下来,七八位当世一流的高手竟然都败给了黑妹,轻则鼻青脸肿,重则伤胳膊断腿。
众人大骇,没想到当今武林之中竟隐藏着如此武功高强的一位人物,用后世武侠小说作家金庸老先生的话讲,实是匪夷所思;用后世流行的网络用语讲,则是细思极恐。口吐鲜血的殷如风指着黑妹问道:你,你使的是哪门哪派的武功?
黑妹笑而不语。
小黑更是惊得瞠目结舌。只有我看得心花怒放,这哪是什么武功呀?分明就是那本《房中术》中所载的招式,没想到这个愣头青,竟真的把房中术练成了绝世神功。
简言之,黑妹用她自创的女神巴掌(其实就是耳光)打败了众女侠,用房中术打败了众英雄,成为了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那时那刻,我对她佩服得简直五体投地。
黑妹得意地往东倒西歪的人群中一站,轻松地拍拍双手说:怎么样?我现在算女侠了吧?
殷如风气得牙龇目裂,嘴角冒着血泡说:妖女,快快如实招来,你是哪门哪派的?
黑妹哈哈大笑道:你好有意思,你被我打败了,却让我快快招来,不应该是我让你快快招来吗?不过我没什么让你招的,你们快快宣布,我是神奇女侠第一名!
当时的场面极为尴尬,天下英雄齐聚华山之巅,竟对一个蛮横搅局的小姑娘束手无策。这时候,我们斯文派的掌门,我的师公发挥了重要作用,他起身喝道:黑妹,休得无理,快快下去,不然解雇了你,连你哥哥小黑也一并解雇,让你们兄妹俩无家可归,饿死街头!
黑妹到底怕失去那份来之不易的工作,跺了几下脚,不甘却无奈地走下台去。
黑妹的搅局并没有影响“神奇女侠”的最终评选结果,所以黑妹在天下人的心目当中,仍是那个名不见传的洗衣妹。
一个时辰的挥汗如雨,我终于将这篇文章写完,几经修改润色,自觉十分满意,可以说,这是我入行以来写过的自我感觉最好的一篇文章。我将它誊抄在一张新纸上,激动地拿去让七师兄审阅。
七师兄看着看着,脸就阴沉了下来,像以前无数次一样,他用他那肥厚的手指拍打着我的稿纸说:你这写的是什么玩意儿?
没等我回答,七师兄又说:这是写“神奇女侠”的评选,还是写黑妹的传记?关于她的篇幅竟然占了三分之二还多!你到底想不想干了?黑妹闹事那节,是武林中人的奇耻大辱,你却拿来大写特写,是何用意?
从来不敢顶撞七师兄的我这次却争辩说:是你说的,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就怎么写。
七师兄怒道:你自己不长脑子的?什么该写什么不该写不知道吗?
我老实地回答:不知道。
七师兄终于对我失望,去笔筒里随便抽出一支笔,在我自以为得意的文章上面画了个大黑叉,然后抽过一张新纸,滔滔不绝地写了起来。
两日后,黑妹一头撞开我房间的门,将一本书狠狠地砸在我的脸上,含着泪说:我恨你!
我狐疑地拿起那本书,是一本最新出的《武林志》,翻开来,首页便写着“神奇女侠”评选记实,作者竟是我,我知道这是七师兄有意为之的。我虽然和七师兄一道出去采风,可文章从来都是他写,因为无论我如何努力,写出来的东西都不能让他满意,最后还是他亲自执笔,但是署名却不全是他,有时是我,有时是他,有时是我们两个,才薄智浅的我自然参详不透其中的深奥学问,横竖混口饭吃便心满意足了。
当我逐词逐句地读完这篇文章后,我明白黑妹恨我的原因了,那篇文章也写了黑妹,只是在最后一笔带过,且与我所见之事实全然不符,大意是:一个名叫黑妹的女孩,生性轻浮,专门研究《房中术》,突然跑到“神奇女侠”评选现场,在台上公然表演男女之事,被群雄逐下山去,“跳梁小丑耳,欲求闻名天良丧尽,实为天下人不耻也”。
看完这篇文章,我得出的第一个结论是:七师兄应对那本《房中术》十分精通,不然他如何能从黑妹打人的招式中看出《房中术》的影子,他并不知道黑妹把《房中术》当成绝世神功来练,这事只有我知道,很显然,黑妹认为文章是我写的,故意抹黑她,所以恨我。
我觉得有必要向黑妹澄清一下,正要去洗衣房找她,小黑闯了进来,他也把一本《武林志》砸到我脸上,然后扑过来提住我的领口吼道:老子杀了你!
我解释:是七师兄写的,只是署了我的名字而已!
小黑从腰间拨出柴刀,骂道:一群斯文狗,老子一个也不留!
我相信,小黑真的会杀了我的,如果不是黑妹出现。他把柴刀高高地举起,快速地落下,我的脖子处已感受到了刀口的凉意,它让我顿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就在这时,一只手抓住了刀柄,就是那只长年被冷水浸泡得又粉又嫩的手,那只比正常女子要小一号的手,我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手,我挨到它即使是鼻青脸肿也心情愉快的手。我顺着这只手找到了它的主人,它的主人眼中含着泪,嘴角却是一丝鄙夷和嫌弃的冷笑,她的冷笑让我把即将出口的声辩之言又咽了回去。
当我回过神来时,小黑和他妹妹已经走了,不是离开了我的房间,而是离开了斯文派,远离了武林,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江湖上还在流传着黑妹的传说,当然都是根据《武林志》中的那段描写杜撰出来的,甚至文侠也发表了一部名为《江湖淫女传》的长篇武侠小说,前后连载了三年有余,特意声明是“根据真实事件改编”,主角名字便是黑妹,把各种低级下流的事全部加到了她头上,她在世人心目中的形象已根深蒂固。我期待着有个英勇无畏的侠士出来仗义执言,澄清事实,可是始终没有。而我能做什么呢?什么都做不了,我就是这么无用。
每个难眠的夜晚,我常常听到噼里啪啦的打蚊声,可是当我偷偷地溜到洗衣房门口时,却始终没看到那个我最想见到的人,望着黑乎乎的窗户,我每每喃喃自语:
这个人不会回来了,也许明天就回来。
后记数年后,武林格局发生了大转变,转变之由是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武功高强的女魔头,此人姓名不详,绰号杀魔,不知是她自己取的,还是别人给她取的。不管是谁取的,她确实当之无愧,她杀过的人难以计数,不仅杀武林中人,连平民百姓都杀,杀与不杀,全凭她的喜好,被杀者只有束手待毙任她宰割的份儿。
一时间天下人人自危,有几位武林高手合力围剿杀魔,然而转瞬之间,尽皆身首异处,而杀魔却毫发未损,大笑而去,可见她的武功之高,前所未有。后来就没人再敢充当出头鸟了,各派闭门不出,龟缩山中,以求自保,杀魔便更加为所欲为了。
与此同时,从前被武林人士打击得无法抬头的土匪流寇纷纷冒了出来,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整个中原大地便如人间炼狱一般,只见房屋坍塌,田园荒芜,到处都是东倒西歪的逃难人群,野兽横行,白骨露野,实是触目惊心。
某日,七师兄叫我,说是掌门师公有事请我过去一趟。我没听错,七师兄用的是“请”字,而且他的态度极为恭谨,很有些讨好的味道,这让我这个地位低下的弟子不由有些受宠若惊。
我诚惶诚恐地跟着七师兄到了斯文派的大客堂,已有不少人在那里了,除了掌门师公,还有我的师父的莫其然,还有一些武林人士,竟然还有当今的武林盟主,华山派掌门人,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殷如风。最令我想不到的是,我一直崇拜的偶像文侠先生也来了。他们都友善地望着我。
我一时有些恍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掌门师公冲我和蔼地一笑,指指一个空座位说:坐吧。
我哪敢坐呀,吓得直摇头。要知道,在众师兄面前我都不敢坐,况且还夹着一个师父在中间,还有这么多的武林前辈。
七师兄笑笑,把我拉过去,硬按在了座位上,这一系列不合常规的操作让我很不适应,我想站起来,但没敢。
师公说: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
我浑身哆嗦了一下,这从何说起?我一直是个混吃等死的无用之人,斯文派里的每个人,都是我的衣食父母,我哪敢说委屈?是大家受委屈了,白白地养活了我这些年。
师公干咳一声,正了正神色,说:请你过来,是想求你拯救天下苍生。
我惊得连忙站起来,这又从何说起?我能拯救谁?我连自己都拯救不了。
接下来,师公对我说了事情的始末:女魔头杀魔虽然每次出场皆以黑纱蒙面,不以真面目示人,但通过大家一系列的分析论证,一致认定她就是黑妹,因想到黑妹向前与我交好,所以他们想让我规劝黑妹弃恶从善,改邪归正。
我并没有感到多么震惊,也许我早有预感,但我说的却是:她哪是杀魔呀?她哪有那么厉害的武功?她不过是个万人唾弃的跳梁小丑而已!
众人的脸上皆有尴尬之色。
师公说:这点已毋庸置疑,你告诉她,斯文派即将要成立“神奇女侠学堂”,只要她肯回头,我便聘请她为学堂的教头,享受副掌门待遇。当然也不会亏待你,你就做个文学先生吧,享受堂主待遇。哦对了,还有小黑,让他当学监,享受副堂主待遇。
我低下头,沉默不语,我也真心希望黑妹能做个好人,真心希望能见到她,和她在一起,心甘情愿地受她使唤和欺负,可是我有什么脸面再见她呢?
一直没说话的文侠开口了,他手里拿着一摞文稿,我看到上面画了个大黑叉,据此推断那应该是我写的武侠小说,他说:平心而论,你这武侠小说写得还是不错的,只是情节构建上存在一些小问题,只须稍加修改便可发表。从此以后,你便是我的学生了,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收学生。我要在《武林志》首页发表声明,收你为唯一的学生,你知道的,名气比实力有用得多。
想起那篇题为《江湖淫女传》的武侠小说,我就心痛得要命,我赌气说:我的文章就是狗屁,再怎么修改,也只能变成一堆狗屎而已,永远成不了好文章!
文侠干笑了两声,正要再说,殷如风起身走过来,恭恭敬敬地向我施了一礼,说:还望小兄弟不计前嫌,为天下苍生计,辛苦这一遭吧!
说着,掸掸长衫,拜了下去,一揖到地。
活到这么大,我几时受到过如此礼遇?一时慌了手脚,不知是该搀扶他,还是该答应他。我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师父。我的师父莫其然是斯文派的九个副掌门之一,却基本不管什么事,平日里只是教授弟子们写文章。他已年过六旬,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我极为敬重他,相比师公和师叔以及师兄们,我觉得他更像我的父亲。
殷如风还在地上爬伏着,屁股撅得老高,像一只猥琐的蛤蟆。师父咳嗽一声,走过来扶起殷如风,然后问我:徒弟,你怕死吗?
我摇摇头:不怕!
师父说:不为名利所累,一心只为黎民,你可愿意?
我点点头:愿意!
师父大感欣慰地点点头:那便好,十分好!
他把一只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定定地望着我,我以为他要说一番语重心长的话,然而没有,他只是说:那去吧,去见她,让天下多一个好人,少一个坏人。
说完就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我说:可我去哪里找她呢?
殷如风把脸凑上来,陪着笑说:这个我们早想好了,随便编造一个路人甲,到处张贴挑战书,言称欲与杀魔决一死战,约好时间地点,杀魔嗜杀成性,必然前去赴约,你只须在那里候着,自然就能见到她了。
几日后的夜间,我来到一座大山上,上到一个高可接天的山峰顶端,我站在那里,天空是如此之低,星月仿佛触手可及,我的脚下是万丈深渊,深渊里黑云翻滚,仿佛把我与尘世隔开。周围是密密丛丛的树林,包裹着一团厚重的黑暗。夜风袭来,树影婆娑,我感到一丝恐惧。
一条影子从我的身后无声无息地延伸到我的身前,在一块岩石上静止,我蓦然回头,一个黑衣人已站在不足我十步处。那人头戴一顶斗笠,边缘垂下黑纱,遮住脸面,看身形是个女子,腰间悬着一把刀,看刀鞘的形状依稀便是小黑的那把柴刀。此时此刻,我心潮翻涌,真想扑过去给她一个拥抱,却没敢,如今的她,还是当年的她吗?
她说话了:是你下的战书?
我咽了一口口水,说:是我,这些年你还好吗?
她问:你是谁?
我的心不由痛了一下,显然她没认出我是谁,或许是把我忘了吧。是啊,我是谁,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谁。我鼓鼓勇气,说:黑妹,收手吧,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掌门师公他们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全天下的人都该向你道歉,他们说要让你当“神奇女侠学堂”的教头,从此以后,你就是一名真正的女侠了,这不是你为之终生奋斗的梦想吗……
她一声断喝打断了我:鬼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大半夜地把老娘约到这里,就是为了消遣老娘吗?找死!
我一愣,她已动,刀已出鞘,明晃晃的刀面反射着月光,我看清了,那不是小黑的柴刀,握它的手也不是那只比正常人小一号的手,我醒悟了,她不是黑妹,是啊,天性善良的黑妹怎么会沦为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呢?她如果想杀人,当初怎会从小黑的柴刀下救了我,又怎会远走高飞?更怎会放过斯文派那帮恶意中伤她的斯文狗?别人不了解她,我应该了解她,可我却和别人一样,认为她就是杀魔。
我一时不知是喜是忧,而此刻唯一可做的是,闭目等死,好吧,我死有余辜。
夜空中传来一声女子的轻呼,一条人影从半空中掠下,挡在我面前,月光下,可见那是一个粉色的背影,这个背影顿时唤起我尘封多年的记忆,每个炎热的夏天,我坐在那里看着她,她坐在那里洗衣裳,不时地挥挥手,让那些试图靠近她的蚊虫横尸当场,有时她会转回头来喊道:看什么看?过来洗衣裳!
是的,这才是黑妹,复杂的世间,简单的黑妹,世间会变,黑妹不会变。我的视线模糊了,喉咙中酝酿着一个声音却无论如何也吐不出去。
杀魔被黑妹挡了回去,愣了一下,说:没想到当今武林还有你这样的高手,你才是今天的主角吧?
黑妹哼了一声:杀魔,我跟踪你多日了,今天我便要替天行道!
说着闪身上前,和杀魔交上了手。两个女子,一个用刀,一个空手,一黑一粉,两团影子纠缠在一起,我已分不清谁是谁。
做为斯文派的弟子,我亲眼目睹过无数次高手对决,可从没有像今晚这般惊心动魄过,及至多年后,这副场景还常常在我眼前浮现。而多年后的我,也常常为今晚的事而后悔不已,黑妹也许有她的计划,是我的横插一脚让她不得不提前现身救我,是我害了她。
我无法详述那场恶斗的经过,只能很悲伤地说,最后的结果是,黑妹和杀魔皆因体力不支双双跌下悬崖,坠入了万丈深渊。而埋伏在暗处的原本是为了保护我的各派弟子冲了出来,他们早已勘察过地形,知道谷底林木茂密,灌木丛生,在我的哭喊声中,殷如风一声令下,万千火箭向谷底射去,引燃了整座大山,黑妹和杀魔就算没被摔死,也被烧死了。黑妹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连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跟我说,连我一句道歉也没有听到
大火烧了两月方熄,我后来又去过那里,漫山遍野全是一片焦炭,如一块巨大的黑幕,把世间的一切美好和丑陋,善良和罪恶遮掩得不留一点痕迹。
《武林志》连篇累牍地报道了各派高手定计除掉杀魔的经过,和安定天下的丰功伟绩,却只字未提黑妹的名字,从此后,江湖上再无黑妹。
各门派整顿人马,将那些土匪流寇驱赶到深山老林,世间复归一片祥和繁华,歌舞升平,普天同庆。
某个黄昏,我收拾了一些行李,悄悄地溜出房门,溜出了斯文派大院,我要离开了,这个地方我不再留恋,它在我的心里,已和那座大山一样化为灰烬了。
我拐过一个路口,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仔细辨认,原来是师父,这些时日,他似乎苍老了许多,原本灰白的头发全白了,在微风中轻轻地飘舞着。我站住了,叫了一声师父,喉咙便哽住了。
师父走到我面前,轻轻将我肩头的褡裢摘下,挂在自己的肩头,然后说:别走!
我说:留着还有什么用?
师父说:再等等吧,有用得着你的时候,还记得我曾问过你的那两个问题吗?
我点点头。
师父说:没忘就好,那跟我回去吧。
我终于痛哭失声:可是她已经死了,我回去还干什么?
师父说:她没死,她怎么会死呢?
我心中一凛,是的,她怎么会死呢?我相信了师父的话,也许有一天,她会回来看我的,我走了,就见不到她了。
我郑重地点点头,跟着师父向斯文派大院走去,那座静穆在苍茫夜色中像远古城堡一样的大院,仿佛透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我在想,到底是谁侵犯了它?在这一刻,我做了一个决定,不管是谁侵犯了它,我都要誓死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