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淡风轻,月明星稀,一个绝好的夜晚。
在这夜色的感染下,古芳的心情分外爽快,步履也很轻快。
她知道,在她暂居的那间类于地窖似的小屋子里,和她相依为命的十四岁的女儿还在望眼欲穿地等着她呢。
女儿得了重病,终日只能躺在床上,靠着输液来维持着生命。
古芳一心惦念着女儿,走得太快了,以至于在她的前方不远处突然出现了一条黑影,她都无所察觉。
“站住!”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古芳吓了一跳,站住了。
不过,当她发现对方只是个女人时,她的害怕程度减少了许多。
“把钱掏出来!”那个黑影厉声一喝。
古芳放眼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个意欲行凶的女人,然而看不分明。
那女人背着月光,脸色愈显黑暗,隐约只见一张纤巧的脸上罩着一块黑纱,只露出两只含水的大眼睛在黑暗中闪着亮光,头发盘在头顶,结成一个结,插着一支黑色的塑料花。
“黑玫瑰!”古芳惊叫出声。
在她生活的这座城市里,黑玫瑰早像瘟疫一样在大街小巷肆无忌惮地传播开了。
黑玫瑰是什么?
红玫瑰象征爱情,黑玫瑰呢?
黑玫瑰是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一个女人,再准确地说是一个女飞贼的代号。
她的原名叫什么,没有人知道,她自己也从来没对别人说过。人们这么叫她,是因为她每次做案时,头顶上总插着一支黑玫瑰。
除此之外,黑玫瑰的特点还有穿一身黑衣,脸上蒙一块黑纱,拿着一把带着倒钩的匕首,像极了武侠电影里描述的断肠刀。
她武艺高强身手不凡,飞檐走壁如履平地,穿家过户行云流水,警方费尽心机最终也没能将她缉拿归案。
她连连做案连连得手。
“你要干什么?”古芳镇定了一下说。
“你既知道我是黑玫瑰,就明白我要干什么!”
那女人的神情极是得意,仿佛做了什么好事终于被人发现了似的。
古芳很清楚,即使让对方把她浑身上下搜个遍,也不会搜出多少钱来的,但古芳毕竟不愿意让她搜身,尽管对方也是个一女人。
于是,古芳主动将肩上的皮包摘下来,递向黑玫瑰,“钱都在这里,你都拿去吧!”
得手太过容易,黑玫瑰反倒有点不敢贸然接包了。
“拿去吧,不要嫌少!”古芳说幽幽地说,“我知道你一定是个苦命的人,要不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我能理解你,因为我也是一个女人,也是一个苦命的女人。两个苦命的女人碰到了,理所当然要互相帮助。”
黑玫瑰兀自犹疑不决。
“我的处境可能比你更可怜,我有一个女儿,才十四岁,”古芳接着说,“可怜可爱,聪明懂事,我一直把当成我生命的全部。可是,两年前,她得了绝症……”
黑玫瑰听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厉声一喝:“不要装可怜!我不会同情你的!”
古芳停止了叙述,凄然的神色望着黑玫瑰。
“不,我不是装,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相信你会同情我的,因为你也是一个女人。只有女人才能真正地同情女人,你说是吗?”
黑玫瑰紧握着匕首的手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她似乎想听,又似乎怕这么听下去会消弱自己的意志,但好奇心促使她冷静下来,理智地把眼前这个弱小的女人和一般的被抢劫者区分开来。
她感到了她的不同寻常。她平静如水的表现,对她形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
“我带着女儿四处求医,然而四处碰壁,钱全花完了,还欠下一笔巨额债务。”古芳自继续说,“现在医生们已经宣布对我女儿无能为力,只能靠着输液来维持生命。高额的医药费让我这个每月只能领到几千块钱的马戏团演员欲哭无泪……”
黑玫瑰忍不住接了一句:“你们单位不管吗?”
“单位?就那个马戏团吗?”古芳苦笑一声,“这年头谁还看马戏?所以我们收入实在寒酸,平时发个工资都成问题,哪有闲钱管这闲事呢?不过,同事们倒是给我捐了些款,可对我来说就是杯水车薪。”
“你的爱人呢?他的收入也不高吗?”
“我们离婚了,那年女儿八岁,他出了国,我再没见到过他。”
“为什么?你这么漂亮,他不爱你吗?”
“奇怪吗?”古芳苦笑一声,“爱情是美丽的,赏心悦目就行;婚姻却是另一回事,要讲究实用,你明白吗?”
黑玫瑰没说明白也没说不明白,她好象明白一点,又好象全然懵懂。
古芳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将这几年心中的郁闷一下子全舒了出去,爽朗地笑笑,“不说这些了,我们都有各自的事。好了,这个你拿去吧!”她拿着肩包向黑玫瑰走过去。
“不要动——”正在失神的黑玫瑰被古芳这一大胆的举动吓了一跳,到底做贼心虚,向后退了几步,一边狠狠地挥舞着匕首,示意古芳不要过来,“把包扔过来!”
古芳听话地将包扔了过去。
大概是这不义之财来得大过容易,和黑玫瑰事先设计好的程序大相径庭,所以她接过包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不要怕,拿着吧!”古芳说,“那里面虽然没有多少钱,但至少可以解决你一顿晚餐。”
黑玫瑰把古芳的包挎在肩上,恐吓道:“不要报警,对你没有好处!别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古芳无所谓地一笑,“你放心,这点钱对我来说其实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也许对你来说却作用很大。我知道你很需要钱,一个女人,不是遇到了迫不得已的难事是不会有抢劫的勇气的。”
“不要罗嗦!”黑玫瑰冷冷地说,“你我之间的交易已经完成,你也没必要再说那些讨我好的话。你完全可以骂我,恨我,我拿了钱,理亏,不会计较你的。我知道你挺可怜,但是没办法,干我们这一行只能专门欺凌弱者。”
说着正要走,古芳叫住了她:“你一定还没吃饭吧。这么晚了,怕是饭馆都关了门。你如果不嫌弃,到我家里将就一顿吧。”
这话放在一般人身上,那绝对是别有用心,但由古芳说出来却显得格外真诚。
黑玫瑰不由有些动心,倒不是为了吃一顿饭,只是好奇地想看看古芳的家里会是一种怎样的光景。
但她马上意识到这是她的大忌。
况且,原本势不两立的两个人竟要坐在一起共进晚餐,想想都觉得不伦不类。
看到黑玫瑰迟疑,古芳放开胆量前进两步,“走吧,我不会害你的!”
黑玫瑰条件反射地跳了开来,手中的匕首虚晃几下,再次显示出它的不近人情。
“哼,你想得美!我知道你一定不怀好意,你一定是警方设下的诱饵,早已埋伏好圈套故意引我往里钻!”
“你怕什么?”古芳淡然一笑,“你那么神通广大,警方不是一直束手无策吗?”
这无意的奉承让黑玫瑰不由得意起来,是啊,我是黑玫瑰啊!我怕谁?我连警察都不怕,又怎么会怕你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妇人呢?
这样一想,黑玫瑰倒觉得,今天是必须要到古芳家里吃饭了,否则不足以证明她的标新立异惊世骇俗,也不足以证明她就是那个人们恨之入骨的黑玫瑰。
但她仍然保持着高度戒备,用匕首指着古芳说:“那好,你可别耍花招,前面带路!”
古芳移动着身体,缓缓地沿着废墟中间踩出的一条羊肠小道往前走。黑玫瑰手持匕首警戒地跟在她背后几步之遥。
两人一前一后,不说话,倒象是相交多年十分默契的朋友。
终于,在废墟中间的一间坟墓似的房子前,古芳停住了。
那房子的窗户里透出光来,映着窗帘上几朵淡淡的白梅随风微微地晃动着。
古芳拿钥匙开了门。
迎面而来一股潮湿的浊气夹杂着浓烈的草药味,让人感到说不出的难受。
这是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房子,中间用布帘隔开,大概里面算是卧房。
黑玫瑰能看到的,就是布帘以外零乱不堪的地方。一角躺着个厨柜,上面堆着锅碗瓢盆之类;旁边放着一张小小的用木板支起的桌子,大概算是餐桌。
除此,再没有其他东西了。
她不知是惊讶还是好奇,反反复复地将这间屋子端祥了几遍,早忘了戒备古芳,匕首也不再执行它的使命,而是随意地垂下。
“坐吧!”古芳说。
黑玫瑰随便坐在一个地方,疑惑地说:“你,你就住在这里?”
“不住这里住哪?”古芳凄然一笑,“现在市区正在如火如荼地搞城市建设,平房都拆了,房租贵得要命。我这点收入哪能够呢?好在这里虽是拆了,却不用花钱。唉,不过这儿也住不了几天了。这儿要建一个大型娱乐场所,再要进来时却是要收费的……”
黑玫瑰不安地望着古芳,不知接下来要干什么,她想了想,问:“你女儿呢?住院了吗?”
“住院?”古芳指着那道布帘,“哪住得起呢?现在的医院,没病的人永远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地方。她就在里面,可能睡着了。”
“这里?”黑玫瑰简直不敢相信,“这样潮湿,没病的人都会住出病来的;再说,她的病不治了吗?”
“没办法!但病还得治,不过大夫也束手无策,至于打针输液这些日常护理工作,离开大夫我也能做。”
“妈妈,是你回来了吗?”从布帘后传出一个虚弱细小而且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点惊喜和恐慌。
“哦,是的。妈妈回来了!”
古芳温柔地回答着,解除了女儿的恐慌。
她站起来撩开布帘走进了那间卧房。女儿微眯着双眼,显是刚睡醒,被头顶一束灯光刺得睁不开眼。她的脸色腊黄,无一丝血色。
古芳坐在女儿的床边,抓起她枯瘦的手臂,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还能给她些什么。
“我本来打算等你回来的,可不知怎么的就睡着了。”
“妈妈在路上有点事耽搁了,对不起,你饿坏了吧。妈妈马上给你做饭。”
“我吃过了。柳阿姨来过了,晚上八点多的时候,给我带了饭,很好吃。临走时还放下这些钱!”女儿从褥子底下抽出几张钱币,“妈妈,柳阿姨真是个好人!”
“是啊,好人啊!”古芳忍不住流出了眼泪。
“外面好象还有一位阿姨,是你的同事吧?”女儿问。
“哦,是,是妈妈的同事,她也是一个好人,她也很可怜。”
好人!坐在外面的黑玫瑰听到这两个普通的字,心中不由涌过一股融融的暧流,缓缓地从她的血液里流淌到心脏,再缓缓地流淌到身体的各个部位,仿佛进行了一场洗礼,让她的灵魂瞬息之间变得纯净而安祥。
是啊,在她的生命历程里,也许还没有人对她使用过这样至高无上的称谓。
古芳出来了,麻利地系起了围裙,“你稍等一会儿,饭马上就好!”
“大姐——”这一声饱含人性与深情的呼喊,是出自黑玫瑰之口。
她站起来,眼里闪着清澈的泪光。她慢慢地掀掉面纱,露出了一张清纯与风尘揉合起来的姣好的脸庞,看得出来,她的年龄并不大。
“大姐,对不起!”她走近古芳,“我今天不该……”
古芳打断了她的话:“没什么,我知道你不是一个坏人,我理解你。”
“不,”黑玫瑰说,“我其实根本不是什么黑玫瑰,我是冒充的……。”
“为什么?”古芳吃惊地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黑玫瑰叹口气,幽幽地说:“我去年还是个高三的学生,那时父母离了婚,没人管我,我就退学了。我找不到工作,连饭也吃不开。那几天电视里天天都在广播黑玫瑰的通缉令。我就装成了黑玫瑰的样子,好在黑玫瑰名声很大,人们一见我,就主动掏钱包给我,所以我从未失过手……”
这一切让古芳觉得如在梦中,她静静地听完,长舒一口气,略带些长辈看自己的女儿那样的眼神温柔地看着这个冒充黑玫瑰的女孩,久久没有说话。
那个女孩将古芳的肩包放在桌子上,又把自己的钱包掏出来,递给古芳,“这些钱可能来得不是很光明正大,但丝毫不影响它的作用,拿去给你女儿看病吧。”
古芳摇了摇手,“你也不容易,我怎么能要你的钱?”
那个女孩硬是将钱塞进了古芳的手里。
“大姐,你千万得收下,要不就是嫌我这钱不干净……”
古芳想说什么,却没说,含泪把钱收下了。
她太需要钱了。
“妹妹,姐姐谢谢你了——”
那个女孩要走了。
古芳把她送出门外,两双在黑暗中闪着亮光的眸子彼此相对着,心照不宣地传递着安慰与鼓励。
“妹妹,那个女飞贼抢过很多人的钱,罪很大了。你以后不要再冒充她了,如果让警方抓住,白白地受了冤枉。”
那个女孩说:“姐姐你放心,我再不会做那样的傻事了,即使是饿死,我也要堂堂正地做人!”
她说完,娇巧的身影终于消失在黑暗之中了。
古芳掩上门,落寞地坐在椅子上。
她疲惫极了,她真想就这么一直坐下去,停止一切动作和思想,然而她不能,她还有事要做。
她挣扎着站起,走到墙角,从一个袋子里取出一套黑色的衣裤换在身上,用一块黑纱蒙了面,发髻上插了一枝塑料的黑玫瑰花。
“小时候跟着马戏团学武,没想到真还学有所用!”
古芳自嘲地笑着,那把带着倒钩的匕首反射着灯光,照在她那张泪光莹莹的脸上。
女儿已睡熟。古芳轻轻地出了门。
变天了,满天布满了乌云,黑沉沉的。月亮早不知哪里去了,就连星星也没。
起了风,裹挟着废墟中间的尘土和各色废塑料袋四处飞扬。
猫头鹰尖利刺耳的怪叫声骤起骤息,划破夜空的宁静,带给世间恶毒的诅咒……
“一个绝好的夜晚!”
古芳自语着,纵身向黑暗深处奔去。
(本故事纯属虚构,图片与内容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