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段时间,我的心情糟透了,被骗子坑,被债主逼,刚卖了房,把房子腾空的那天晚上,我提了一瓶酒,倚着墙壁坐在地板上喝。
这时,我听到门锁有响动,就扶着墙壁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过去开了门。
门口站着一个女孩,大概只有二十岁左右,盘着头,穿着一件不知是哪个工厂里蓝色的工作服,手里拿着一串似钥匙又非钥匙的金属工具。
我问她:“干嘛?”
她闪烁其词地说:“对、对不起,走错了。”
我喷着酒气,冷笑一声,说:“对门和楼上楼下的邻居我都认识,怎么从没见过你?你是哪家的?”
她没回话,双手窘迫地绞着那串作案工具。
“老实说,干嘛?”我又问,把语气放得威严一些。
她微抬起头,瞟了我一眼,低声说:“撬个锁。”
“那进来吧。”我淡淡地说,让开门口。
“啊?”她惊慌失措地望着我。
在她犹豫的空当,我一把将她拉回屋里。
“看吧,有什么可拿的,尽管拿。”
我抬起手指了一圈空无一物的房间。
她站在当地,战战兢兢地四处张望,最后把胆怯的目光投在我身上。
“大哥,我,我,”她沙哑无力的嗓音中带着一点乞求,“我是第一次,你放过我吧。”
我其实本来没打算把她怎么样,可她这么一说,我反倒不想轻易放她走了,所以我说:“我为什么要放过你?”
“大哥,我求你了……”她快要哭了。
我说:“我也求过别人,求那些债主宽限我几天,求那些借我钱和骗我钱的人发发慈悲,可他们一个比一个狠心。”
她诚惶诚恐地说:“大哥,我不知道你比我都难,对不起,你放我走吧,我再不干这行了。”
我调侃地问:“那你说说,你不干这行,准备干哪行?”
“我,我,”她的神色忧戚起来,“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能干什么。我没文化,又有病,干不了体力活。”
“什么病?”
“我也不清楚,就是没力气,稍微干点活就浑身发软。”她边说边观察着我的反应,以便及时调整表达的方式和内容,“我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和我爸离了婚,她走了,我爸后来找了新老婆,也不管我了。”
“什么病?”我又问,“大夫怎么说?”
“没钱去检查,大哥,我没骗你,我真的有病。”
她调整了一下紧张的情绪。
“在看守所的时候,偶尔有个出工的机会,我本想好好表现,可是稍微用点力就要死似的,我就只能闷在监室里。大哥,我不想再进去了,你放过我吧!”
“看守所?”我冷笑,“你刚才不是说你这是第一次吗?这辈子,我最恨骗我的人。”
“我,我……”
她见激怒了我,往后退了两步。
“对不起大哥,我不是故意骗你的,不瞒你说,我今年才二十二岁,进过七次看守所,在里面的时间加起来超过了三年,可我,没办法……这回我说的是真的,你不信给我爸打电话,他真的不管我。他在电厂上班,其实工资挺高的,他嫌我老给他丢脸。”
“那把他的号码给我”我想了想,拿出手机,“你叫什么名字?”
她显然没料到我真的会给他爸打电话,犹豫了一下,说:“我叫芦小苇,他的电话是……”
我拨出了那个号,对方很快接起,是个男声。
“请问,您是芦小苇的爸爸吗?”
“唔,”对方似乎很不高兴我的骚扰,“咋了?”
“我是看守所的管教,她情绪不好,想让你来看看她……”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粗暴地打断:“以后她的事,不要跟我说,我管不了!她现在已经成年,我不必再尽抚养义务!”
没等我回应,他就挂断了电话。
我再打过去,已关机了。
“你看,他不管我的。”芦小苇有了些底气。
被骗得伤痕累累的我,自然不会轻易相信她。
我猜,这一定是她和她那个所谓的爸爸事先说好的,以此来博得抓住她的人的同情。
我的嘴角瓢过一丝笑意,斜睨着她。
她见我这么看她,刚有了些的底气瞬间就没了,惊慌失措地在身上摸索着,最后从裤兜里摸出些钱来,隔空递向我。
“大哥,”她的声音和身体都有些颤抖,“我把我的钱全给你,求你放过我吧。”
我瞟了一眼她手里的钱,最多超不过三百。
我没接钱,突然抱住了她。
“大哥,”她奋力挣扎着,“求你别这样,我给你钱。”
“我不要钱,只要你!”我的语声里充满了邪恶,连我都吃惊。
“你,你再这样,我就喊人了。”
“喊吧,正好我也想进去。”
“我不会做的!”她没喊人,声音却极大,带着充足的愤怒与和义勇,用一双鱼死网破似的眼睛瞪着我:“我不会做这种事的,死也不会!与其这样,我干嘛不去卖呢?”
她的义正辞严,让我感到一丝羞愧,我放开了她,颓废地说:“你走吧。”
她大喘着气,把手里的钱递过来,说:“钱可以给你。”
我摆摆手,说:“我不要你的钱,你走吧。”
她就走了。
2
天亮后,买我房子的人过来拿钥匙,我没有住的地方,真的要流落街头了。
在街上晃荡了一天,到了晚上,我买了一瓶白酒,走进一间银行的ATM机房。
那间机房挺大的,并排有七八台机器,我找了个角落坐下,拧开酒瓶开始喝。
忽然抬头,我愣住了,我看到了那个叫芦小苇的女小偷,她蜷缩在两台ATM机中间,抬起头望着我,眼睛里有一丝惶恐。
“你好”我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她没说话,避开了我的目光,把头伏在膝盖上。
“你怎么也会在这儿过夜?”我问。
她瞟了我一眼,没回答。
我便不管她了,继续喝酒。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站起来,我以为她要走,她却向我走过来。
她在我的身旁坐下来,指着我手里的酒瓶问:“那个好喝吗?”
我说:“尝尝不就知道了?”
她舔舔嘴唇,犹豫了一下,双手接过酒瓶,喝了一口,脸上的表情很痛苦,但还是咽了下去。“它真的能让人忘记烦恼吗?”
“当然,一醉解千愁嘛。”
她举起酒瓶又大大地喝了一口,把酒瓶递给我,用手背擦擦嘴,低声说:“谢谢你!”
“是谢我昨天放了你,还是谢今天的酒?”
“都谢,你怎么在这里喝酒?”
我苦笑一下:“我倒想去别处喝酒,可没地方去,房子不是我的了。你正好是昨天去了,要是今天去,你就遇不上我了,那家人可没我这么善良,肯定会把你送进去的。”
她叹了口气,说:“没想到你也这么可怜。”
“你呢?”我问,“在我的印象中,干你们这行的,生活过得应该很滋润吧?”
“我也没家了。”她黯然地说。
“你没男朋友吗?”
“有,就是他让我无家可归的。”
我来了兴趣:“能说说吗?”
她喝多了酒,说活软绵绵的,但仍条理分明——
我昨天跟你说的是真的。
我家是外地的,我妈老早就跟我爸离了婚,我再没见过她。
我念完小学,我爸就不让我念了,我成年后,就在社会上混,就认识了我的男朋友。
他就是做这个的,我就跟他学会了。
后来我也想改邪归正,想找个体面的工作,可是我没文化,找不到好工作。
我去一个工厂里打工,我才发现,我连体力也没有,十来斤的东西,我搬个两三回,就会头晕脑胀,上不来气,甚至会昏迷。
没办法,我就又干起了这个。
我爸总说,他是因为我干这个才不管我的,我却觉得,是因为他不管我,我才只能干这个的。
我男朋友却鼓励我干这个,他是个老手,很会踩点,我不会踩,否则也不会踩到你家去。
我男朋友说,等我们有钱了,就做正经买卖,买房子,过好生活。
我用七次牢狱之灾换来的钱都交给他存了起来,可是他又找了别的女人,就在今晚,他把我赶了出来。
我向他要钱,他说全花掉了。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没有了。
——她说话的途中,大概是酒劲涌了上来,言语和行为就有些拿捏不稳了,她就在机房的地板上平躺下来,挪挪身体,把头枕在我的腿上,眯起了眼睛,似是睡着了。
忽然她说:“你要我不?”
“什么?”我没明白。
她仍闭着眼,平缓地说:“我们去开房吧。”
我苦笑:“我要是有钱开房,还用住在这儿吗?”
她伸手去裤兜里摸出那不到三百块钱来,吃力地抬起手:“我这儿有。”
我的心颤了一下,说:“今天花了,你明天吃什么?”
“管他呢,他能找女人,我也能找男人。”
我的心又一颤,她自始至终没掉一滴眼泪,我的眼窝却酸胀起来。
我用双手把她那只拿钱的手紧紧握住。
“不要这样,会好起来的,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哽咽了,我从来都挺反感这些没用的屁话的,而此时,除了这些没用的屁话,我一无所有。
她睡着了,发起了微弱的鼾声。
她睡得很沉,不知是因为疲劳,还是喝了酒,抑或是想逃离这个冰冷的世界。
她的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不到三百元钱,这是她七次牢狱之灾唯一的收获,差点让我夺去,心念及此,我就惭愧不已。
虽是盛夏时节,但北方的夜间还是挺冷的,加上那晚下雨,气温骤降,她蜷缩成一团。
我脱下外衣,盖在她的身上。
我只穿着一件半袖衫,但心里却有一股从未体会过的温暖。
我小心翼翼地坐着,怕弄醒她,即使是身体僵麻了也不敢动。
尽管我发过誓,不再信任任何人,但当我被人信任和依赖的时候,我还是有种莫名的感动。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巴不得你死,有些人却愿意把生命交给你。
我必须认真地活下去,哪怕只为她片刻的信任。
困意袭来,我也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芦小苇已经不在了,我盖在她身上的衣服,此时盖在我的身上。
我伸手进衣兜里掏出手机,同时带出了几张纸币。
这些纸币,像刻了记号似的,我一眼便认出,它们是芦小苇最后的那点不足三百块钱。
眼泪迷蒙了我的双眼。
3
我一直忘不了她,那个叫芦小苇的女小偷。
我给她爸打过几次电话,可每次都是没等我说完,他就来一句“她的事,不要找我”,然后就粗暴地挂断电话。
后来,他把手机号也换了,以防被我骚扰。
但我还是骚扰了他,找到他工作的电厂。
他大概五十来岁,有些谢顶,脸上的肌肉松松塌塌的,让人看了很不舒服。
他是个普通的钳工,我找到他时,他正在车间里和几个工人拆卸着一台机器,弄得满身油污。
我问:“芦师傅,小苇呢?”
芦师傅抬头看了我一眼,恨恨地说了声“不知道”,就又开始忙了。
我耐着性子说:“把她的电话给我说一下。”
“不知道!”又是这一句。
“你怎么能不知道呢?你是她的爸爸呀!”
“不知道!”芦师傅放下手里的活儿,从旁边的柜子上扯过一块抹布擦着手上的油污,“她的电话停机好久了,兴许又进去了吧。”
我没见过世上竟有如此无情无义的父亲。
我看了他一会儿,便转身离开了,听到他在后面喊:“以后不要再来找我,她不是我的女儿,她是别人的种!”
我的身体震了一下,终于弄明白他对她那么无情的原因了,那晚她没提这事,可能是难以启齿吧。
此时,这句话就像刀子似的刺入我的心脏,疼痛不已。
我本已走出很远了,又返了回去,过去双手提住他的领口,把他拽起来。
“你干嘛,放开我!”他惊惶地喊道。
那几个工人见状,呼喊着,急忙围了过来。
我把他顶在一根钢管圆柱上,我真想狠狠地揍他一顿。
我的拳头死死地顶在他的颈下,我看到他的脸胀成黑紫,却不敢反抗。
看来他的胆量,不过只是能对付自己弱小的女儿而已。
那些工人喊着“住手”,却谁也不敢上前阻止。
我并没有打他,我咬牙切齿地说:“她当然不是你的女儿,你不配有那样的女儿!”
不知为什么,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眼泪奔涌而出,随着我头部的甩动,向两边飞溅,我能看到它们飘飞的影子。
我放开了他,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无视他的惊恐和愕然,昂然走出了车间。
我托人到看守所打听,被告知她再没进去过,我却更担心她了。
我倒希望她能在里面,至少在里面是安全的,是纯净的。
原来,她说她干不成活,我以为她是为自己的懒惰找托辞,现在却为此揪心起来。
她干不成活,怎么生活呢?
我好相念她,然而她却消失了,我再也没见过她。
我曾用这段经历写过一篇小说,在小说中给她找了一份正经的工作:开锁匠。
但愿她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