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清华大学特聘教授。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荣誉会长（原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388）

王安石《渔家傲》词之“柔蓝”

渔家傲

[宋]王安石

平岸小桥千嶂抱。柔蓝一水萦花草。茅屋数间窗窈窕。尘不到。

时时自有春风扫。〇午枕觉来闻语鸟。欹眠似听朝鸡早。忽忆故

人今总老。贪梦好。茫然忘了邯郸道。

网友仔油问：钟先生，近读王安石《渔家傲》：平岸小桥千嶂抱。柔蓝一水萦花草。服“柔蓝”一词之精工。然唐圭璋先生《宋词纪事》引《观林诗话》：半山尝于江上人家壁间见一绝云：一江春水碧揉蓝。船趁归潮未上帆。渡口酒家赊不得，问人何处典春衫。作“揉蓝”。自觉学浅，请问何故？

钟振振答：王安石《临川先生文集》（四部丛刊景明嘉靖本）卷三七，及宋·曾慥《乐府雅词》（四部丛刊景钞本）卷上，此词次句皆作“柔蓝一水萦花草”。

“柔蓝”，可以有两种理解。

吕祖谦《宋文鉴》（四部丛刊景宋刊本）卷二四录杨朴《莎衣》诗曰：软绿柔蓝着胜衣，倚船吟钓最相宜。

史浩《鄮峰真隐漫录》（清文渊阁四库全书补配清文津阁四库全书本）卷四六《大曲·渔父舞·齐唱渔家傲戴笠子》曰：细雨斜风都不管，柔蓝软绿烟堤畔。

以上二例，“柔蓝”与“软绿”构成本句自对，则“柔”自然是“柔软”，“蓝”自然是“蓝色”。

又，宋·李之仪《姑溪居士集》（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前集卷四五《怨三三》词曰：清溪一派泻柔蓝，岸草毶毶。

董嗣杲《庐山集》（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二《过琴斋》诗曰：阑干压池芳，渌净拖柔蓝。

以上二例，从文义上来揣摩，似也是说水的“柔软”与“蓝色”。

然而，宋·方千里《和清眞词》（明刻宋名家词本）《兰陵王》（晩烟直）词曰：年芳为、花态柳情，挼粉柔蓝酿春色。

在此例中，“柔蓝”与“挼粉”构成本句自对，则“柔”就不是“柔软”了，而应是“揉”的意思。“揉”“挼”同义，皆谓“揉搓”。“挼粉柔蓝酿春色”，是从米粉里揉搓、挤压出粉白色颜料，从蓝草里揉搓、挤压出青蓝色颜料，用以酿造春色。

与“挼粉”对仗的“柔蓝”，义同“揉蓝”。而“揉蓝”一词，唐诗里就已经有了，出现的时代比“柔蓝”要早。

方干《玄英集》（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八《送水墨项处士归天台》诗曰：仙峤倍分元化功，揉蓝翠色一重重。

又同卷《赠江上老人》诗曰：潭底锦鳞多识钓，未投香饵即先知。欲教鱼目无分别，须学揉蓝染钓丝。

《全唐诗》（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七一五卢延让《谢杨尚书惠樱桃》诗曰：满合虚红怕动摇，尚书知重赐樱桃。揉蓝尚带新鲜叶，泼血犹残旧折条。

宋人诗词中，用例也多：

司马光《温国文正公文集》（四部丛刊景宋绍兴本）卷一四《独乐园新春》诗曰：曲沼揉蓝通底绿，新梅剪彩压枝繁。

彭汝砺《鄱阳集》（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二《游岘首》诗曰：揉蓝染江水，烂锦贴园英。

陆佃《陶山集》（清武英殿聚珍版丛书本）卷一《再用前韵呈毅夫》诗曰：草色揉蓝染，花名篆字钞。

王之道《相山集》（清文渊阁四库全书补配清文津阁四库全书本）卷一四《秋日野步和王觉民》诗十六首其四曰：揉蓝拍岸秋涛信，列炬缘山夜烧㾗。

又，秦观《淮海长短句》（明嘉靖小字本）卷下《南歌子》（香墨彎弯画）词曰：揉蓝衫子杏黄裙，独倚玉阑无语、点檀唇。

王安中《初寮词》（明刻宋名家词本）《水龙吟·游御河并过压沙寺作》词曰：东风与染，揉蓝春水，湾环清浅。

陈克《赤城词》（民国彊村丛书本）《鹧鸪天》（芳树愔愔脱晩红）词曰：揉蓝衫子休无赖，只与离人结短封。

范成大《石湖词》（清知不足斋丛书本）《菩萨蛮》词曰：小轩今日开窗了，揉蓝染碧缘阶草。

郭应祥《笑笑词》（民国彊村丛书本）《卜算子·二月晦偕徐孟坚滕审言李季功游裴公亭作》词曰：城上着裴亭，亭下临湘水。泼黛揉蓝画不成，暝色仍含紫。

“揉蓝”，本义即揉搓蓝草，挤压出草汁来作青蓝色的颜料或染料；引申之则可以直接指青蓝颜色。在诗词中，还可以作为青蓝色物品的代名词使用，往往多用于江水、河水、湖水、溪水等。

（未完待续）

作者/钟振振 编辑/冯 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