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6年末,蔡元培被任命为北大校长,但很多人都劝蔡元培不要去任职。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当时的北大虽为最高学府,但校风很差,差到很多学生和老师去逛风雨场所、聚众赌博,蔡元培这个时候去当校长,费力不讨好;二是蔡元培曾经是首任教育总长,又是革命元老,去当校长的话有越混越差之嫌。
蔡元培经过一番思索,最终决定接受任命,因为他想完成教育救国的宏愿。用蔡元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吾人切实从教育入手,未尝不可使吾国转危为安。1917年1月9日,蔡元培在北大发表就职演说,向全体师生强调了三点:一、抱定宗旨;二、砥砺德行;三、敬爱师友。“抱定宗旨”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树立正确的目标,如蔡元培本人的“教育救国”。
当然,要办好一所学校,光有校长的理念是不行的,最重要的是师资力量。当时,北京大学的关键职位“文科学长”(相当于现在的北大人文科学院院长)空缺,有人向蔡元培推荐了陈独秀。
陈独秀是蔡元培的老相识,为配合黄兴的起义,这两位文科生(一个是翰林,一个是秀才)早年曾一起在实验室里研究过炸药。当时的陈独秀已因《新青年》杂志名动天下,又正好有事在京,蔡元培便亲自出马邀请陈独秀。
起初,陈独秀并没有答应蔡元培的请求。因为他只不过是一名前清秀才,根本没上过大学,更别说给大学生讲课了。此外,《新青年》总部在上海,他的妻小又在老家安徽怀宁,如果他来北大任职,生活上多有不便。但是,蔡元培认定北大需要陈独秀这位具有新思想的人才,便拿出了刘备三顾茅庐的决心。
有一次,蔡元培去的太早,陈独秀还没起床。蔡元培便叮嘱茶房不要叫醒陈独秀,给自己一张板凳坐在门口等就行。最终,陈独秀被蔡元培打动,接受了邀请。要知道,论年纪蔡元培长陈独秀十多岁,论资历蔡元培是前清翰林而陈独秀只是秀才,论地位蔡元培曾任教育总长而陈独秀只是一个自创杂志的总编。这等礼遇,相信任何一个人都很难不被打动。
为了让陈独秀安心来北大当文科学长,蔡元培还做了两件重要的事情:一是帮助陈独秀把《新青年》编辑部从上海搬到北京,并允诺北大的教授同仁给《新青年》写稿,提升《新青年》的质量、知名度;二是替陈独秀“假造”简历,当时教育界重资历而轻能力,蔡元培为了让教育部下委任状,帮陈独秀捏造了“东京大学毕业、安徽高等学校校长”等资历。
陈独秀来到北京大学后,为文科制定了新的的教育方针,指出教育应是自动的 、启发的、实用的、全身心的,而不是被动的、灌输的、应试的(这完全是现在所提倡的素质教育的内涵)。更重要的是,陈独秀还将《新青年》杂志所提倡的科学与民主带到了北大,为北大注入了全新的革命性内容。事实上,蔡元培之所以如此看重陈独秀,就是想借他这名“闯将”来为北大、为中国教育打开新局面。
陈独秀没有令蔡元培失望,力主个性解放、抨击封建礼教的《新青年》成为了北大新思想的源头,鲁迅、胡适、刘半农、钱玄同等人相继在《新青年》发表了具有重要历史意义的文章,北大文科顺利打开局面。在宽松、自由的人文环境下,报纸、刊物和团体空前繁荣。傅斯年、罗家伦等学生先是组建了新潮社,之后又创立了《新潮》杂志,与《新青年》相呼应。不久之后,这些学生成为了五四运动的学生领袖。
马克思主义这股新风亦在此时吹入北大,成为了一中研究“时尚”。当时,很多人认为这是一股歪风,但蔡元培说:只是做研究,没有强迫谁信仰与不信仰。正是这句话,使这种对中国影响深远的思想在北大顺利生根。我们知道,当时的北大文科学长陈独秀、北大图书馆馆长李大钊、还有北大的图书馆助理管理员、北大学生张国焘与陈公博,在几年之后做了一件开天辟地的大事。
当然,陈独秀能力很强,但缺点也不少。曾与陈独秀同事的梁簌溟就曾回忆说:
我认为蔡先生萃集的各路人才中,陈独秀先生确是佼佼者。当时他是一名闯将,是影响最大,也是最能打开局面 的人。但是,陈这人平时细行不检,说话不讲方式 ,直来直去,很不客气,经常得罪人,因而不少人怕他,乃至讨厌他,校内外都有反对他的人。只有真正了解他的人才喜欢他、爱护他,蔡先生是最重要的一个。如果得不到蔡元培先生的器重、维护和支持,以陈之所短,他很可能在北大站不住脚,而无用武之地。
正因为蔡元培这种开明的作风,陈独秀、李大钊、傅斯年等引领时代潮流的才俊才不致被扼杀在摇篮里,最终发挥出了惊天动地的作用。于新文化及五四而言,蔡元培似乎什么都没做,但他其实做了很多。正如当年的北大学子冯友兰在许多年后回忆起往事时所说:蔡元培先生的“兼容并包”,当时是为新的东西开辟道路的。
道路已开辟,新思想已深入青年之心,爆发只需一个契机。1919年5月1日,北京大学的学生获悉巴黎和会拒绝中国要求的消息,傅斯年、罗家伦等学生代表急忙召开紧急会议,决定两天后北大法科大礼堂举行全体学生临时大会。两天后,北京大学学生举行大会,北京师范大学、法政专门大学、高等工业大学等学校也有代表参加。
1919年5月4日,以北大学生为首的3000多名学生代表冲破军警阻挠,举行了集会示威活动,打出“誓死力争,还我青岛”、“收回山东权利”、“宁肯玉碎,勿为瓦全”、“外争主权,内除国贼”、“拒绝在巴黎和约上签字”等口号,并冲入交通总长曹汝霖的家中,引发了“火烧赵家楼”事件。社会各界亦纷纷响应,以各种方式支持学生的爱国行为。数日后,全国多地爆发了类似的爱国运动。
这是一场中国人民彻底的反对帝国主义、封建主义的爱国运动,对中国未来的走向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但在当时,这场运动很快遭到了镇压。而欲除新思想而后快的旧势力,更是鼓吹北大为罪魁祸首,想要借此铲除蔡元培、解散北大。
为了减轻当局对学生的处罚,为了保全北大,蔡元培于事件发生后的第4天递交了辞呈,理由是:元培自任北京大学校长以来,奉职无状,久思隐退。5月9日,蔡元培不等批准,便离开了北京。当时弄权的安福系众人巴不得撤掉蔡元培,但是他们不能不考虑蔡元培的影响力及他在广大师生中的地位。
北大师生在得知蔡元培辞职的消息后,立刻便明白了他是想通过这种方式保全学校,但是师生们怎么舍得让这位好校长离开呢?为了挽留蔡元培,北大学生又组织了一次全体罢课活动,迫使当局下达了“慰留”的命令。但是,“慰留”只不过是一招缓兵之计。把持权力的安福系,并不想让蔡元培重回北大,甚至还想要重组北大。
6月5日,蔡元培被准许辞职,决议北大校长由胡仁源担任。胡仁源是蔡元培之前的北大校长,教育思想较为守旧。北大好不容易打开新局面,师生们自然不会同意北大再次落入胡仁源手中。不仅是北大师生,北京其它高校师生亦反对由胡仁源担任北大校长,他们共同发表声明称:蔡校长复职与否为北京学界全体问题,既非北京大学一校问题,更非蔡元培一人问题。
但蔡元培知道,安福系欲除他而后快,如果他此时贸然继续担任北大校长一职,很可能会将北大拖入万劫不复之地。因此,蔡元培发表了《不肯再任北大校长的宣言》一文,在文章中蔡元培这样写道:
我绝对不能再做不自由的大学校长:思想自由,是世界大学的通例……北京大学,向来受旧思想的拘束,是很不自由的。我进去了,想稍稍开点风气,请了几个比较的有点新思想的人,提倡点新的学理,发布点新的印刷品,用世界的新思想来比较,用我的理想来批评,还算是半新的。在新的一方面偶有点儿沾沾自喜的,我还觉得好笑。哪知道旧的一方面,看了这点半新的,就算“洪水猛兽”一样了。又不能用正当的辩论法来干涉了,国务院来干涉了,甚而什么参议院也来干涉了,世界哪有这种不自由的大学么?还要我去充这种大学的校长么?
不难看出,蔡元培并非真的想要弃北大而去,而是想要通过辞职形成舆论压力,迫使当局接受一个由蔡元培当校长的思想自由、包容开放的北大。蔡元培之所以采用这种以退为进的柔和方式,跟他的性格有关,也跟他的思想观念有关,他始终在追求圆满解决问题。
与蔡元培的柔和相比,陈独秀则显得要激进得多。陈独秀是五四的总司令,又无显要的社会地位护身,处境远比蔡元培危险。当时很多人都劝陈独秀赶紧离开北京,但陈独秀没有走。军警非法逮捕爱国学生,蔡元培被迫离开北大,陈独秀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绝对留下来,像个战士一样继续与旧势力作斗争。
6月8日,陈独秀已经预料到了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他在《每周评论》上发表文章称:世界文明的发源地有两个,一个是科学研究室,一个是监狱。不难看出,陈独秀已经做好了入狱的准备,并且下定了在监狱中继续作斗争的准备。3天后,陈独秀在北京前门外发传单时被侦缉队逮捕,经拷问后入狱。
此时,明眼人都知道,蔡元培和陈独秀的命运已经紧紧联系在一起。如果陈独秀被惩处或者被害,那么蔡元培肯定不会再担任北大校长。如果要蔡元培回北大当校长,那么陈独秀肯定要无罪释放。当时便有报纸做出了这样的论断:陈既办罪,蔡必不敢来,北大可望根本改造。
当局把陈独秀关在了监狱中,但没有马上下最后论断,因为他们也知道陈独秀背后是蔡元培和北大。如果不把蔡元培及北大近些年的成就否定,贸然处理陈独秀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安福系无耻地用金钱收买了小部分北大师生,企图令他们冒用全体北大师生的名义,发表声明否定蔡元培改革北大的成就,要求蔡元培不再担任北大校长。好在,他们的阴谋被北大学生干事提前发觉,并未得逞。
之后,安福系又试图令蒋观云当校长,阻止蔡元培回归。蒋观云思想虽比较保守,但为人正直,不愿被军阀利用。不仅拒绝了当北大校长的要求,还在北大学生的催促下,将整个事情公之于众。安福系的奸计彻底败露,再也无力阻止蔡元培回归北大。
1919年9月12日,蔡元培回到北京,陈独秀亦被释放。我们虽无直接证据,但可推断二者之间存在联系——当局在巨大的舆论压力面前不得不请蔡元培回来,而蔡元培自然会适时提出一些要求,其中包括释放陈独秀。
遗憾的是,蔡元培和陈独秀虽然再次相聚于北京,但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了共事的机会。在1920之后的十多年里,蔡元培和陈独秀因为思想、政见的不同,只见过两次面。一次是1926年于上海亚东图书馆,一次是1933年在监狱中。
陈独秀于1932年再次被捕入狱,当时的他可以说两面不是人,处境极为艰难。蔡元培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找到了宋庆龄、杨杏佛等人,联合致电请求“爱惜人才,释放陈独秀”。之后,蔡元培又请求时任教育部次长的学生段锡朋,要他尽一切可能保全陈独秀的性命。迫于压力,当局虽未直接让步,但亦保证进行公开审判。经蔡元培、章士钊等人的努力,陈独秀被判了8年(1937年提前释放)。
陈独秀入狱后,蔡元培于1933年亲自探望,此后多次托人关照陈独秀,为陈独秀送去他需要的书籍。此外,蔡元培还促使《独秀文存》再版,亲自为其作序,高度称赞了陈独秀的成就。那些文章,多是陈独秀当年在《新青年》上发表的文章。只可惜,两人再难共事。不过,好在友谊长存。
1940年,蔡元培病逝,陈独秀得知消息后于悲痛中写道:
蔡先生乃是一位无可无不可的老好人;然有时有关大节的事或是他已下决心的事,都很倔强的坚持着,不肯通融,虽然态度还很温和。先生容纳异而的雅量,尊重学术思想自由的卓见,在习于专制好同恶异的东方人中实所罕有。先生主张以美育代替宗教的,他是反对祀孔的,他从来不拿道德向人说教,可是他的品行要好过许多高唱道德的人。
此后,陈独秀还再次回首了数十年前的五四,他说:五四运动,是中国现代社会发展之必然的产物,无论是功是罪,都不应该专归到那几个人;可是蔡先生、适之和我,乃是当时在思想言论上负主要责任的人。
两年后,陈独秀在贫病中离开了这个世界。希望在另一世界,他们能成为道相同、相为谋的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