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每次回老家都是一场对体力和脑力的考验。那时候我家还没有私家车,要回老家,需先从市区坐车到县城,再由县城倒到乡间班车上。班车一天一趟,常常人满为患。没办法,不到逢节过节,我们也没有回老家的计划,想必别人也是。
拥挤一路,背包成了累赘,却又不敢不精心呵护。里面装着的,是给村子里各房亲戚的礼品,烟、酒、糕点,任哪个都是怕碰怕摔怕挤压的物件,放在车外的行李舱中,但凡有人下车都得提起十二分的精神,以审视“坏人”的眼神盯紧自己的包,饶是如此,很多次我们的包还是不翼而飞,其实有时候真不是旁人怀着什么坏心思,包都长得差不多,在回乡的喜悦中,匆匆拿错实属必然。
车内的行李架上也要放包,还需和同车人商量:你的包不怕压,放下面,我的包怕压,放上面。市区回县城的车,人们经常为此吵架,县城回村子的车,大家有着千丝万缕的亲属关系,不管是乡风淳朴或是碍于面子,反正能互相体谅。
到得村里,回到祖父母家,放下一身防备,卸下许多负担。带回来的包们在祖父母的安排下迅速瘪掉,换来的是亲戚们的喜笑颜开。在老家几日的歇息,当真无忧无虑,吃了睡睡了吃,每天琢磨的便是吃什么聊什么,直至离开。
临行的头两天,祖母便开始张罗给我们带走的东西,不仅回来时的几个包再次膨胀起来,旁边又多出来几个袋子。祖母塞进背包的,是她认为的我们爱吃和平时需要的食物。
长方形的手提旅行包,里面满满当当塞得是各种瓶瓶罐罐的咸菜,也是味道最重的一个包。大罐头瓶子里面是腌芫荽,祖母说必须拿上,那是她在菜园里亲手种的。数量较多的小罐头瓶子里是腌韭菜花和沙葱,祖母说这几年旱,这玩意越来越少,摘这些不容易,淘洗也不容易,得拿上。小瓷罐盖子容易掉,祖母用绳子把盖儿和罐体缠在一起,结结实实的,里面是腌的杂拌菜,有鬼子姜、地葫芦、辣椒、芥菜樱子。
形近正方形的黑色文件包里,祖母装的是牛羊肉。若是冬天,那真的是肉,冻得瓷瓷实实,在四处透风的班车上也不会化掉。若是夏天,祖母就会把肉煮成盐煎肉,一个个切成肉块散装到攒了半年的塑料袋里,让我们回去熬菜炒菜时放几块,都不用再加盐了。
劳动布双肩包里,祖母放的是豆子和干菜,只要是老家产的,每样一大包。芸豆用来做豆沙馅儿,红豆用来熬汤,豌豆炒着当零食,干豆角炖菜,茄子干蒸着凉拌……塞得差不多满了,祖母拿起包在地上蹲一蹲,再放一包油炒面,说是不想做饭时候冲着吃。
包以外的袋子里,则是老家产的土豆子,莜面,黍子面以及盘成坨的干粉条。不怕麻烦的祖母会用大针脚把袋子口缝好,中间留下能穿过手的间隙,好拎。
给我们拿的东西祖母整理两天,我的父母和她争辩两天。我们是这个不要那个不缺,让祖母留下自己吃,祖母说自己这个吃不了那个咬不动,执意要塞。争执到最后,祖父一句话定乾坤:“我看你们就是怕费事。都拿着,路上累一累,回去吃得香。”得,都拿着吧。
回去的一路上,我们一家三口好似逃难,没人顾及形象。尤其是作为壮劳力的父亲,肩膀扛,手里拎,胳膊低下夹,忍着旁人的白眼,上车下车。到了家,母亲整理这些东西需要半天。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祖母给拿回来的东西,占据了我们的餐桌。
后来,家里有了车,祖母给我们拿的东西已经无需盘算思考,只要她想到的,一股脑装进车里,后备箱,后座被塞得没有任何空间。彼时祖父已经去世,祖母八十岁的高龄已让我们无法开口拒绝。拉回来的东西吃不了,只能送人。正好,这时候城里的人们吃腻了大鱼大肉,对于农村的一切土特产都充满了兴趣。祖母的给拿的东西,深受朋友们的欢迎,甚至有吃着感觉不错的人,主动要求我下次回村多拿点,买也行。
祖母去世前几年,脑子突然变得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我们回老家的频率也多了起来。每回走,已经不愿意动弹的祖母坐在炕上,指挥大伯给我们拿东西,哪怕和上次回村只相隔了一个星期。我们和大伯为了安祖母的心,开始演戏,袋子鼓鼓囊囊地让她看一看,转身放进小房。祖母不知,心满意足。
祖母走后,每年过年我们还要回老家与大伯团圆。大伯继承了祖母的习惯,待我们走时大包小包地拿个不停。经历过失去的我们,不再推脱大伯的好意,他给什么我们拿什么,他想把老家给我们带走,我们想把老家留在身边。
如今,大伯已经和祖父母团圆,大伯母跟随堂哥堂姐在县城生活,老家,成了难得一回的地方。唯有每年庄稼收获的季节,大伯母和堂哥会回村收割,完事后给我们打电话,回去拿些新下来的土豆,刚磨出的莜面,陈了一阵子的胡麻油。我是何等幸运,在年近不惑还可以吃到老家的味道,还有老家人在不时惦念。真希望这样的日子慢些流走,让我在故乡的怀抱中,偶尔,当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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