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跟喜专栏:《秋趣散记》

杨乐艺 2024-12-25 03:24:05

秋 趣 散 记

赵跟喜

我的老家铁门镇古邑长街,两京古道穿街通过,青龙凤凰两山对峙,势如门阙,是洛阳的西大门。

“百二关山严凤阙,五千道德跨龙门”,谁不说俺家乡好,铁门镇山水佳胜,风光旖旎。我的家乡,是从唐诗里走过来的,我是她树上的一只栖鸟。

我家在镇北东后街,出村向北,就是一片平川沃野,北涧河从田野中间逶迤流过,平川南边是崤函古道,北边是黄河南岸的方山山脉,我的青少年时代是在北涧河边度过的。这里是生我养我的黄土地。

甲辰秋天到了,我开始想念家乡,想念她的过去,秋天是快乐的。如若写一部长篇,或写一本散文集,那些随时浮现的情景故事不用构思,俯拾皆是,当是远远用不完的。

此刻,我放飞思绪,任灵魂在田野之上飞翔,所思所念,随手记下,斯为秋趣散记。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学校放长假,我休学两年,期间割草放牛,颇得其趣。牛是通人性的,两头牛,一只去犁地了,一只就有了心思,不好好吃草,它的眼角会流泪。牛在山上,听见山下田野里牛叫,会抬起头,遥望远方,“哞哞”的回应。太阳落山了,牛会直接奔向田野,与另一头牛会合,此刻,你可以看见耕牛撒欢的快乐。

去向北涧河的路边有个麦场,大集体时,是我们北二队几百亩庄稼收割后的集散地。麦场里有两间石砌的平房,路边有几块断碑,断碑边有棵桐树,牛会在树荫下倒沫(反刍),卸套的骡子会在场边打滚。农闲时,麦场里静悄悄的,几个麦秸垛像硕大的蘑菇,还有几个碌碌石磙散落在场边。野生的麦苗围着麦垛,一片青葱,野花或红或蓝地在草间开着。

收麦前要糙场,先除草,泼水,牛或骡子拉着一块糙石,后面栓一大丛树枝,牛拉着“撒子”在场里转圈,场拾掇好了,麦子就进场了。有时,会让少年蹲在糙石板上,增加糙石的重量,还能赶着骡子在场地里转圈,不让其偷懒。

麦子进场后,为了防止雨淋,要先搭麦垛,麦垛丈余高时,要有人上到垛顶摊平麦子,这一般是年轻孩子的事。麦子收完了,社员们忙于秋苗管理,打场碾场就开始了。麦垛扒开,带杆的麦子摊满场,骡子拉石磙碾场。正午的太阳火辣辣晒着,田野很安静,连鸟们的影子也没有,这能听见石磙“唧扭唧扭”的响声,碾场的人戴顶破草帽,赶着骡子,一圈圈在麦场里转。期间还得不停翻场,直到把麦杆碾碎,然后把麦秸挑出垛起,把带糠的麦子拢在一起,等待起风时扬场。这个场面,活脱脱是一幅美轮美奂的夏收图。

扬场是男劳力的技术活,四五个人一齐扬场,一个人拿大扫帚掠场,把麦糠和麦鱼子掠到一边,扬场的人要把麦子扬在扫帚头上,不能远也不能近,更不能打住扫帚,风大了风小了,技术差,掌握不好力度,麦子扬不到地方,掌扫帚的人会一扫帚拍过来,瞪眼一声骂,引起扬场人嘲弄的嬉笑声。

一场麦,能碾半个麦垛,下午就干完了,干净的麦子堆在场中间,成金字塔状,有经验的老农一看麦堆周长高度,基本能估出一场麦子的重量。装麦子是麻包和毛布袋,一个人掌撒子(一种半圆形筒状工具)装包,一麻包麦子将近二百斤,装满了,壮劳力扛进场房里,如此往复,等待分配。掌撒子的一下十五斤,甚是标准,细心的人,看装多少下,就知道多少斤秤。

秋收时,将玉米穗集中在场里,堆的小山样高,然后分配给社员们,玉米穗有大有小,分玉米时,要选几个秉持公心的妇女装麻袋,以免不公,引起社员意见。秋收时,队里要留种子和牲口饲料(喂牛的多为黑豆),有一年生产队将拧成串的玉米穗一层层搭在铁路边的高压线铁架上,几丈高的铁塔上都是玉米串,黄灿灿的好看,很有画面感,有个电影制片厂的人坐火车看见了,专门下车拐回来拍了玉米架的照片。

说点有趣的情节吧,北涧河是从渑池仁村的大山里发源的,那里是黄河南岸,山高林深,野兽也多,山里人打猎,会把野兽赶的四下逃窜。有一年夏收时,麦场边竟然跑来一只野鹿,野鹿很年轻,小小的个子,满身花纹,傻乎乎地站在麦场边。狼也会有,有一年在玉米地里看庄稼,夜里风呜呜叫,玉米杆搭的草庵子被风吹的簌簌乱抖,我胆小害怕,用玉米杆把庵子门堵上,蒙头睡了一夜,早上醒来,听说火车碰死了一只狼,就在离我不远的庄稼地边。

秋庄稼快熟时,夜里要有人看护庄稼,这时地里的红薯也成熟了,一窝窝的把地皮拱起老高,捣蛋的人会扒一窝红薯,弄些杂草玉米杆之类点燃,把红薯埋在火堆里,火堆燃起来,还可以吓跑野兽。半夜里起来,扒开灰烬,吃烧红薯。红薯皮焦成了黑色,吃得满嘴黑,早上一看就知道夜里偷吃红薯了。

秋庄稼收拾完了,地也犁过,开始耩麦,不用牲口,都是人拉耧种。一个人摇耧,四五个人在前面拉耧,耧是三条腿,耧斗里放麦种,上面挂个耧铃,行走时拨动麦种,麦粒均匀地从三个耧眼里流下去。一块地多少面积,一亩地下多少麦种,算好了装进耧斗里,摇耧是要技术的,一块地耩到头,麦种不多不少恰好摇完。

劳动间歇,就在地堰边或坐或躺,有一搭没一搭说笑话,荤的素的,晕天摸地的拉扯。拉耧的多是大闺女小媳妇,听见了,不好意思,骂一句,躲到远处。种麦时田野一片空旷,天空很高,有几朵云痴痴地呆在天心不动,你若看天,瓦蓝的天蓝到让你的眼睛发疼。有时几块雨云飘过来,哗然一阵大雨,会看见“隔犁沟下雨”的奇观,径尺之内,一边落雨,一边还有太阳。

杨老洼往西有个山头,与渑池洪阳搭界,那里满山柏树,山根有个断崖,崖有几丈高,半腰有几个洞口,洞深无底,是旧社会老百姓躲土匪刀客的地方,听说某年土匪围攻,下面火烧,崖高烧不到,从崖山缒绳往下,下不来,围了个把月也没能进到洞里。

有一年耩完麦,天色尚早,有人提议去钻山洞探险,于是就拿了电灯绳索,从乱石间爬上山崖,山崖上几个洞口相连,洞内嗖嗖往外冒凉气,几丈远就一片漆黑,有人打手电在前边引路,有人拿石块在石壁上划记号,担心出来时迷路。洞里边锅台、灯台、磨台啥都有,越往里边越黑,只觉一片阴森,凉气扑面。走到深处,看见一个巨大的空间,高达数丈,四周乱石簇拥,洞顶的水流滴落下来,叮咚乱响。前面如何,还有多深,不敢再走,就顺原路退回。记得wen革时村里有个能人刘金川办“共产主义红色劳动大学”,招来了上百个来自全国各地的青年学生,就是以这处崖洞为基地,吃住都在里边。

玉米收完了,拾掇地里秸秆豆叶时,偶尔会看见一堆新土,隆起在地里,那一定是老鼠窝了。于是就挖老鼠洞,洞深,分布广,得拿钢锨挖。一般的老鼠洞,只有一两个储藏室,能挖出三五斤粮食,遇到大的家族,就有趣了。田鼠要储藏一个冬天的口粮,储藏室也非常讲究,里边分四五个库房,分别储藏玉米、绿豆、白豆、黑豆等,粮食储满了,洞口用豆叶堵上,遇到这样大的家族,一个洞能挖到一二十斤粮食,挖鼠窝,好奇而有趣,有人挖,有人看热闹,老鼠窜出来,众人围着打,老鼠很聪明,离鼠窝几尺远还另有逃路出口。

口粮紧张,农人惜粮如金,拾麦、拾秋是必然的。大集体时,生产队用大车把麦子拉进麦场里,社员们同时把装车时散落在地的麦子捡拾归公,还会有些遗落在地的麦穗,一块地收拾完了,队长一声吆喝:“哄儿啦”,地边等待的男女老少轰然而起,满地跑着拾麦。秋天抱玉米杆时,也会拾到漏掰的玉米穗,不用交公,高兴地挂在脖子上带回家。豆子熟过了,来不及收,会炸荚,豆子脱离豆荚,跳到地上。毛豆荚不炸,绿豆、豌豆、白豆都会炸,老人会带着孩子在地里一粒一粒地捡拾,一晌能捡拾一大黑碗。

豆荚炸裂蹦跳的场景极富诗意,正午的太阳白花花地照着田野,收割的豆子一铺铺在地上,田野似乎也累了,寂然无声,如若躺在玉米秸秆上,会听见豆荚炸裂的声音,一只豆荚炸了,豆子蹦到另一个豆荚上,这个豆荚会随之炸开,就这样,炸裂的豆荚越来越多,声音一直响到很远。还有一种体格健壮的蚂蚱,被太阳晒急,跳到豆荚上,随之引起一系列豆荚的炸裂声。

秋天收罢玉米豆子,麦子也耩完了,开始收红薯,生产队要挑好的留作种子,其余的分给社员,那时粮食紧张,一半日子“瓜菜代”,红薯秧也要拿回家,青叶子摘下来窝成酸菜冬天吃,秧子晒干磨成面吃,地垅里霜打的红薯叶变成黑色,也能捡回家吃。

秋罢遛红薯也是少不了的,农活稍闲时,没事拿张锄,挑个箩头,去红薯地里遛红薯,干这活一般都是年龄大的老人或少年,有力气的会把地翻一遍,捡拾到的都是大个的红薯,没有力气的会在地边找遗漏的红薯窝,有的红薯会跑筋,一根筋跑几尺远,结个红薯。红薯地里能遛到的大部分都是两三寸大小的“红薯娃”,这些红薯娃回家洗净蒸熟,晾晒在瓦房房坡上,直到晒干,放进瓦罐里捂着,有时冬天下雪也不用拾。红薯娃奈嚼,出门时衣兜里装几个,边走边吃,甘甜如饴,味道好极了,当然也可以煮在玉米糁汤里当饭吃。一碗热的糊涂面条,几个干红薯娃,一口热,一口凉,现在想来,实在是难得的一道美味。

说说农家的干菜吧,倭瓜削皮,叫倭瓜片儿,用豆杆,芝麻杆的草木灰搅拌,晾干,挂在房檐下。长豆角、金针菜之类煮熟了,晾晒干了收藏,冬天吃糊涂面条,每样抓一点,开水烫开,丢进锅里,吃面条就着凉红薯,没吃过的不知其美味,吃过的一辈子不能忘怀。

农家的院子习惯养一些鸡冠花、粉豆花之类,种在破口少边的瓦罐、瓦盆里,从春到秋,花开不败。秋收后,家家院子里更是一道绝佳的风景,拧成串的玉米穗成排挂在房檐下,秃子穗的玉米摊在房坡上,院子的荆扒上摊着棉花疙瘩(未绽开的棉花),房上院里耀眼的金黄。上房的房檐下除了挂干菜,还会挂一串串削了皮的柿子,没皮的柿子晒的差不多了,装在瓦罐里捂柿饼。树上熟透的烘柿摘回家,和谷糠搅拌一起,晒干,来年春荒时把柿子皮一起磨成面,藉以充饥。

还是回到田野好,不说夜来南风起,小麦覆垅黄,不说风雨漫过田野,涧河两岸波拥浪翻的青纱帐,不说芝麻开花节节高,荞麦花开白似雪;高粱红了,豆子地里蝈蝈叫声此起彼伏。不说村庄里炊烟袅袅升起,河岸上野火烟柱扭曲着白,不说山腰云烟如黛,暮色里鸡鸣犬吠,说点少年时的恶作剧吧。

凤凰山北麓有个山窝,窝底有个泉眼,一潭汪汪的水被水草遮掩着,水流一直顺着山沟流经“海校”的院墙外。水潭四周的山坡上都是“望天收”的荒地,种着豆子、谷子、芝麻。失学的日子,我会和同伴韩青山一起去山窝里玩,父亲交待给我的任务是拾荒,每有收获是要挨训的。山窝那里有几块青山家的荒地,我们就天天在山坡上玩,逮鹌鹑,上柿树,翻石头抓蝎子,蹲在水潭边看螃蟹吃熟红薯。青山家的芝麻熟了,杀割后三捆一堆,竖在地里晒,熟芝麻只能梢朝上靠在一起,晒干了芝麻角就会炸开。我们玩够了,日头已落在山后,青山就把布衫铺在地上,掂住芝麻捆头朝下一拍,芝麻掉在布衫上,兜起回家交差。要么就是掐一包谷穗,掰几穗玉米,那些个秋天,就是这样过去的。

更快乐的是,上到凤凰山顶朝下滚石头,石头蹦跳着往山下滚,碰到沟坎,会跳起老高,惊出草丛里的野兔,偶尔会有野鸡“嘎嘎”叫着飞起。许多年之后看见郑板桥说的“人生十大快事,不亦乐乎”,其中有一乐是当县令听见退堂鼓响,不亦乐乎,这快乐只可以想象;还有一大快事说高山顶滚石头,这事我们玩过,郑板桥肯定也干过,其快乐体会深埋记忆,至今想起来仍觉不亦乐乎。

还有一个乐趣就是秋天山坡上放荒,摘一朵棉花,用火石打火,吹燃野草,点火放荒,看风吹火舌,恣意蔓延,几丈宽的火阵,不一会就翻过山头,烧到山的另一边。后来发现,烧过荒的地方,第二年野草长得特旺。那时候烧荒,没有任何禁忌,只是觉得好玩。

散记秋趣,我只能素描情景,简写情节,记下一些细碎的镜头,这些情节是我生命深处的一片草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记忆中的家乡是美好的,童年是美好的,田野与河流是美好的。这些美好的记忆与土地紧密相连,这一生,始终在我的灵魂里生生不息,永恒而鲜活地存在。

2024.8.14草于洛阳涧尾居

赵跟喜,中国唐史学会理事。长期从事文物工作,专注墓志铭研究。对墓志石刻鉴定有丰富经验。

先后录校、标注历代墓志铭文百余万字。主编有《新中国出土墓志·千唐志斋卷》、《全唐文补遗·千唐志斋专辑》等。为《河南文化大典·文物典·碑刻墓志卷》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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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乐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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