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柳成荫
家乡人称养得胖胖的孩子为“虎肉呆子”,形象生动。我们这种瘦成排骨的人就成了“麻杆儿”了,生动形象。
其实,虎肉呆子是家乡的一种小河鱼,生得黑不溜秋,虎头虎脑,肉滚滚的。泰兴人称它虎肉呆子,兴化人称它刺虎鱼,高邮人称它虎头鲨。官方给它一个不伦不类的名字,叫“沙塘鳢”,难记,家乡人不习惯这个名字。
据说高邮作家汪曾祺更是对虎头鲨钟爱有加,赞不绝口,还特作《虎头鲨歌》:“虎头鲨味固自佳,嫩比河豚鲜比虾。最是清汤煮活火,胡椒滴醋紫姜芽。酒足饭饱真口福,只在寻常百姓家。”
貌似乾隆爷整天无所事事,就是混吃混喝的主,什么美食总要烙上乾隆爷的印记,总是说乾隆下江南时品尝过。诸如:靖江的蟹黄汤包、苏州的松鼠桂鱼、浙江的糖醋鲤鱼、昆山的奥灶面、杭州的龙井虾仁,等等。更有以乾隆爷名字命名的菜,诸如:乾隆鱼头、乾隆白菜,等等。
据说,乾隆爷也曾品尝过家乡的虎头鲨,还留下传说。
相传乾隆下江南时,在松鹤楼食过一碗“雪菜豆瓣汤”,留下了“好吃得不得了”的至深印象。回京后,命御厨如法烹制,任凭厨子如何烹调,皆不得其法,御厨遂急往江南取经。到松鹤楼始知,所谓的豆瓣,乃是春天刺虎鱼肥嫩的两片腮帮肉,形似豆瓣而已,以此制汤,费工费时费料,焉能不鲜?
一条二两的虎头鲨仅仅能抠出眼屎大的两片腮肉,可想其菜的豪华了,正好鲤鱼须一样,要多少鲤鱼的胡子才能烧到一盘菜?
这是对乾隆爷的诽谤,堂堂的一国之君、一朝之主不理朝政,整天想着吃这吃那,千里寻味,岂不有失身份、有失大雅?也许只是文人骚客为了笔下的味道而夸大其词,正如汪曾祺一样,不说成“嫩如河豚鲜如虾”,哪来读者喝彩?
笔者自幼就品尝过虎头鲨,毫不夸张地说,曾经吃这种鱼吃撑了,米饭都吃不下。这种鱼没有小刺,大人舍不得吃,都留给孩子吃,味道还真的鲜美,肉质细嫩,鲜美醇厚。清代袁枚在其《随园食单》中大加赞许:“肉最松嫩,煎之、煮之、蒸之俱可。加腌芥作汤、作羹尤鲜。”估计袁枚写此文时,一定饥肠辘辘。
家乡沟河纵横,有水的地方就有鱼,尤以小杂鱼居多。鳑鲏、刀鳅、昂嗤、鲹条、柴格丁、斗鱼、麦穗、乔丁,不是家乡人,根本叫不出这些鱼的名字,不过,鲜美不过虎头鲨,无鱼能比,就是肥美的季花鱼也比它逊色许多。旧时,家乡的捕鱼人捕到这种鱼是不肯拿到市面上去卖的,留着自己下酒,除非是亲友,才送点给他们品尝,是不收钱的。
六十年代末,家乡的增产港开挖了一条支河,东西河,河宽二十丈,河床为青沙土,家乡人称之为油沙,正好适合虎头鲨的生长环境。虎头鲨很爱干净,往往潜伏在没有淤泥堆积的河床下,这就造就了这种鱼的品质。小时候在河边玩耍,透过清澈的河水,常常看到虎头鲨把身子埋在泥沙中,露出两只眼睛,躲过大鱼的攻击。看来虎肉呆子并不呆,还有些滑头滑脑。
祖父在世时在门前的河里设了一口拦河簖,家乡人称之为“柳家簖”,到了菜花黄的季节,这种鱼开始活跃起来,每天从沿簖的两个倒篓里都能倒出这种鱼,少时一两斤,多时有五六斤。
菜花黄的季节,是虎头鲨最肥美的季节,它的体内怀上鱼宝了,体态丰腴,肉质肥厚。其实,乾隆爷还没有品尝到虎头鲨腹中的鱼卵。鱼卵有两粒,似公鸡腰一般大小,和油菜花一样金黄。虎头鲨的鱼卵十分的细嫩,也十分的鲜美,是难得的美味。
祖母喜欢用自家腌的水腌菜烧虎头鲨,味道很不错。鱼肉汲取了水腌菜的独特鲜味,更加鲜香。祖父在世时喜欢喝两口酒,桌上有这种小鱼时总得倒上半碗小麦酒,慢条斯理地喝起来,那酒似乎特别的香,每次看他喝酒的样子似乎很满足。
雪菜烧虎头鲨
家乡人把虎头鲨、螺肉、河虾、竹笋、春韭共称为“五大春菜名鲜”,笔者早年在江南开了家饮食店,曾把这五鲜一锅烧过。
虎头鲨用菜籽油煎得金黄后,倒入开水,加点猪油,丢上姜片、葱结,用旺火把汤烧成乳白时,把焯过水的春笋、河虾及螺蛳肉放进去,烧个三五分钟,待锅中汤质浓稠时,把切成段的韭菜放汤里烫软了,洒上精盐出锅装盘。汤色乳白、鱼肉雪白、春笋嫩白、河虾鲜红、韭菜碧绿,盛在骨瓷汤碗中,赏心悦目。呷一口鱼汤,神清气爽;吃一筷鱼肉,满嘴生津。
也唯有家乡人烧鱼要放猪油,无论红烧还是白烧,有了猪油,鱼汤更浓,鱼肉更嫩。
孩子出生时,刚刚进入改革开放的年代,农民不要到生产队上工了,也不要去上河工了,河里捕鱼的人也多了,虎头鲨的数量也少了。不过,拦河簖里还能经常倒到些,数量不多,有时三五条,多的时候也就十条八条,此时的虎头鲨显得异常的珍贵了。妻子把虎头鲨洗干净,与自己家里老母鸡下的蛋一起蒸熟,就成了孩子的营养品了。鸡蛋金黄,鱼肉呈蒜瓣状,鲜味足,十分的开胃,孩子很喜欢吃。
虎头鲨蒸鸡蛋
祖父过世后,再也没有人打理渔簖了,在一年发大水时,“柳家簖”被洪水冲垮了,从此再也没有品尝到如此美味的鱼。
这几年,每次到菜场时,总在努力寻找它的踪迹,却难得看到。捕鱼的人告诉我,要想买的这种鱼要起大早,清晨鱼出水后就被贩子拿走了,连一两条都不放过,集中收购起来送到城里的大饭店去了,准能卖个好价钱。
去年带妻子和孙子去兴化看油菜花时,意外见到了久违的虎头鲨。卖鱼人把鱼放在塑料盆里,鱼不多,约莫有一斤多,肉滚滚的,活蹦乱跳。一问价钱,目瞪口呆,一百多元一斤,咬咬牙,买了。妻子说我真舍得。我说:也许这一次品尝后,这辈子再也没有口福尝到了。话说出口,心里莫名其妙地产生出一种沮丧感。
唉,每次想到这种鱼的味道时,总免不得流出口水,真是折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