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二本毕业之后，王灵一年没有找到工作，她家在咸阳旬邑县，父母年纪大了，回老家全职务农，她则全力备考公务员，写小说成为唯一放飞和喘息的空间，写到十万字时，她积累到了一百个读者，但这项副业暂时并没有带给她任何可观的收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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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线上接触到王灵时，她的QQ空间首先给人很深的印象，她今年23岁，会在空间里转发各种梗图和抽象文案，喜欢韩星，一天可以发十几条，她王者荣耀的战绩显示在最强王者17颗星，最擅长的英雄是西施和朵莉亚，在各种写作群里，她是最活跃的一批人。

“因为无聊。”王灵说，“单机写书太痛苦了，我怕我坚持不下去。”

在写作群里，每天都有人晒自己的每日数据，彼此互相加油打气，谁步入正轨，读者突然猛涨，收益成倍增加，群里就会不断响起“大佬”的吹捧，王灵知道，大家嘴上虽然这样说，但心里其实都挺嫉妒。

——因为她就是其中一员。

之所以打算写网文，是因为这项工作不需要任何额外成本，用手机下载app“××写作”，就可以开始码字，王灵在家里只拥有一件卧室，摆满了各种书和杂物，她可容身转圜的空间狭小逼仄，而写作，成为了她唯一可以从现实世界抽身，向外探索的空间。

弗吉尼亚·伍尔夫曾在《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中，提到夏洛特·勃朗特只能在客厅写作，相比较之下，王灵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幸运。她每天早上八点起床，先码一个小时字，存稿箱里已经定时设定好九点钟发送的内容，两千字一个章节，下午六点，再准时发送第二章。中午的时间，王灵需要做好全家的饭，下午才有时间看公务员的行测题。

在文章发表后的第一个月，她颗粒无收。她所在的A平台是免费订阅制平台，作者的收入需要背靠广告商的广告和读者的礼物打赏，八万字之前，她只拥有两三个读者，十万字首秀之后，收入总算涨高，每天拥有了60元的阅读收入。

“很少。”王灵把截图给我看，这样的截图她在群里也发送了一遍，竟然还算中上游的行列，“算下来，如果之后流量不下跌，我两个月大概可以挣两千块钱。”

在老家，她几乎不需要多余的生活费。每天的开支只剩下线上开各种会员软件的钱，在西安读大学时，王灵每天一杯奶茶，回到家，她会买一瓶饮料，一边写一边喝。

■ 图源网络

一个月下去，王灵觉得自己胖了五斤，她更多的压力来源，依然是父母。“我爸是一个很爱push的人，”王灵说，“我第一次没考上公务员，我们全家都挺头疼的，我爸说要给我报班，全力支持我，但其实你很难感受到家长和孩子的共情，他们会不停劝我，让我进一步努力。我就特别沮丧，有时候挺想回西安租个房住的，但不好意思找我爸妈要钱，西安一个带厕所的卧室一千块，写小说的收入可能也刚够房租，我还得再打零工，或者只能找到短期的那种电话销售的工作，那到时候估计真考不上了，压根儿没时间复习。”

她曾幻想过自己一书爆火，网络文学作家这个群体，最不看重学历和简历，“文好可破一切”，但显而易见，王灵知道自己的天赋局限在哪里。“我的读者会在段评里给我纠错，”王灵说，“很多评论说我的遣词造句很怪，断句都断不明白，说了几次，我一直努力改，很羡慕那种可以妙笔生花的作者，别人的一句话够我学一年。我很难把情节写得波澜起伏，我甚至觉得我想象力都不太够，比如写总裁，我不知道怎么写他和女主相处时浪漫的化学因子。”

她称自己为“后天努力的老实型”作者，老天爷不赏饭吃，自己硬扒拉，当我询问她是否日后考虑全职做网络写手，出乎意料，王灵没有给出否定的答复。

“只要我每个月能在A平台赚到三千，我就愿意。”王灵说，“但很难。”

在A平台2024年2月公布出的排行榜上，月收入超过3000元的作家，有7064人，收入超过5000元的，含4677人。看上去人数很多，但相较于数以百万的A平台作者群，依然是一个拔尖的数字。

月入三千，或许才代表一名写手终于经过前期漫长的蓄力和徘徊，真正一只脚迈入网络小说的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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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打开小红书或抖音，可以看到各种写网络小说的新手教程，例如起点中文网、番茄的签约规则介绍，入V福利政策，甚至还有编辑亲自下场收稿。

在群里认识的振剑，时至今日，我依然不清楚他的真名。他今年31岁，在B平台全职写小说，已经持续了两年多的时间，头像是《画江湖之不良人》里的姬如雪，QQ空间唯一的一条动态，是一只哆啦A梦，努力去攀高空的气球。他曾做过西安Play House的陪玩，每日的底薪是50元，剩下的需要靠给顾客卖酒换提成；也曾经进过厂，物理意义上需要每天拧螺丝，持续工作12个小时，赚取加班酬劳。回到省会西安之后，他决定写网文。

“总比当保安强。”振剑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不过西安的小说作家，我认识的不太多，大部分还是在东南沿海。”

他一个人在未央区租房住，平日里没有社交，从早开始写，到晚上八、九点才结束，每天的更新量在一万字左右，成绩最好的一本书，高峰时月收益将近两万，持续的那半年多的时间里，振剑在群里晒稿费，发红包；第一个月的稿酬一半寄回家里，父母换了台新电视机，剩下的部分吃吃喝喝，换了个发型，给游戏里充了上千块。

他的经济一下子宽裕起来。

“有钱的时候，你会觉得哪里都需要花钱，我那一段时间什么都想换，除了想买车，还会在安居客、58看看西安房价，还有人找我在群里给那些网络小说新手上课，突然心气儿就提上去了。”振剑说，“当时特别得意，觉得我应该是‘天榜’（B平台小说网站的24小时畅销榜）在榜选手，下一部会更火爆，也有不少土豪读者打赏，那一段时间很振奋，晚上睡觉都睡不着，突然爬起来码字，我以为这是一个开始。”

但之后的书成绩又回落到正常水平，从最初的焦躁、崩溃，到后面不得已的接受。低谷的时候，一个月稿酬也只有三四千，新书成绩不好，为了攒钱买房，振剑开始节衣缩食。

刨除1600元的房租之外，他一个月的必要开支不超过一千五百元，平时只在多多买菜上买豆角、土豆、鸡蛋，不喝奶茶，只买蜜雪冰城的柠檬水，家里的被子是从老家寄过来的，三年没有换过新被褥。“四块钱我都嫌贵”，后来他听网上说支付宝攒积分可以兑换券，但一直没有尝试，嫌麻烦，买衣服的需求更少，大多是拼多多几十元的纯棉短袖，不买品牌、不逛商场，手里唯一的品牌货是听群友推荐，花了一千多大洋在京东上买的键盘。

他喜欢夏天，因为除了电费贵一些之外，可以省下高昂的暖气费和羽绒服外套钱。

“我唯一去的商场是浐灞印象城。”振剑说，“他们对宠物友好，外面有个萌宠乐园，晚上去人很多，你和主人聊聊天，大部分允许你无偿撸狗的，有柯基、泰迪、边牧，有个吉娃娃追着我咬，还给我吐口水，把我吓一跳，我心里说我没打狂犬疫苗啊——这比去人均一百的猫咖、狗咖便宜。但我不进商场里面去，商场里面的东西太贵了，一杯奶茶二三十，宁愿去路边吃。”

真正击垮他的，是孤独。

■ 《刺杀小说家》剧照

振剑的亲戚朋友都在老家，在工厂上班的时候，在宿舍住，大家好歹还能找到人聊天。做写手之后，朋友大多来自线上，都是小说作者，能约着出去的寥寥无几，过年回老家之后，离不开的话题永远是催婚和催育，他尝试着在网上找过，也相过亲，但是都没有合适的。

隐隐的，他感受到了自己这份职业和社会的不融洽感。

“我其实不太好意思给现实里的亲戚朋友说我是个写小说的，人家以为你是作家，要么就觉得你不干正经事儿，也不是歧视，就隐隐约约、明里暗里的，肯定会议论你。和那些铁饭碗肯定没得比，我这种家里人给我介绍都不好介绍，我说稿酬还可以吧，人家给我谈五险一金，问我学历，问我工作稳定不，我就哑口无言了。有一个倒是聊得挺好，是我们本地的女娃，但花钱多，长得也一般，我就觉得不行。只能说到了这个阶段，结婚确实是要考虑的事情了。”

群里有作者大倒苦水，老婆总在自己写作的时候差使他干家务，不做就不停唠叨，振剑也有这方面的忧虑，他不清楚自己是否可以担负起一个家庭的重任，为小家庭奉献。

父母年龄大了，振剑琢磨着把父母接来西安住，到时候可能需要换个至少两室两厅两卫的出租屋。他患有腱鞘炎，感觉自己的腰椎也不是太好，保持每天八千字的高强度更新，需要耗费更多的心神和努力，振剑既担心更新量在之后难以保持，又担心网文热梗高速换代的速度之下，自己还能不能把握市场潮流。

“网文一个十年，换个人间。”振剑说，“之前还流行打脸，打怪升级，比如《星辰变》、《斗破苍穹》；前几年是克苏鲁神话、稳健发育，《诡秘之主》、《我师兄实在太稳健了》。题材没变，但是具体的写法都变几轮了，就拿穿越来说，之前什么男主角被车撞，喝口水被噎死，现在写这些，读者会觉得很突兀，有任何一个‘毒点’，都会有读者说撤了，而且我其实也很难想出创新的题材，这篇文就有人说灌水、无聊，下一篇不知道何去何从。”

他在B平台写书，已经写了接近千万字，风格逐渐被同化、固定，振剑不知道去别的平台，是否还能够适应。他考虑过C平台，想要来一个更新相对温和、更适合作者精雕细琢、还能够获取完结书收益的地方，但又害怕重新成为新人，收入腰斩，他给C平台编辑组内投了签约申请，没有通过。

他注销账号后，换了笔名，再一次尝试在C平台“作家助手”app端申请签约，截止到7月17日，还没有进度条提示“通过”。

■ 《刺杀小说家》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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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榕树下”成立，从个人主页逐渐发展为华语文学的第一家门户网站，诞生了“网络文学三驾马车”的李寻欢、宁财神、邢育森，以及俞白眉、安妮宝贝；2002年，起点中文网、晋江文学城成立，2003年，网络文学的章节付费制度逐步发展、确立，04年，盛大网络收购起点，资本正式进入网文市场，在野蛮生长的十年间，起点中文网诞生了如《小兵传奇》、《升龙道》这样的作品，“中原五白”的出现，顶替了萧潜、血红，同时顶尖网络作家的收入也令人关注，根据2012年《华西都市报》的统计，“中国作家富豪排行榜”中，唐家三少的收入合计高达3300万元。

在网文第二个十年中，资本商业化程度日益加深，从PC端走向APP端。百度、阿里、腾讯、京东等巨头互联网企业不断布局日益扩大的网文市场。2015年，腾讯系的阅文集团取代盛大系的起点，阿里巴巴布局大文娱，以“大IP”为关键词，叠加顶流娱乐明星参演的热度，传统的网络小说迎来一轮又一轮的影视化热潮，前后诞生了《甄嬛传》、《步步惊心》、《琅琊榜》等一系列IP爆剧。

而字节系番茄小说于2019年上线之后，提出了“广告＋免费”的模式，形成网文新业态，免费与付费阅读平台划江而治，“新媒体文”、“流量文”、“短剧文”成为新的热点。

根据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在《2023年中国网络文学发展研究报告》中的调查显示：“2023年，网络文学作者规模达2405万，新增作者225万。而网文用户已涵盖了5.39亿人次，增幅9%。作品收入超10万的新人作家增长六成，新书收入超100万的作家中，新人作家占比近1/3；10万均订作品较去年同比增长75%。七猫中文网稿费总支出同比增长48.57%，月均稿费过万作者达565人，男频单月最高稿费202万，女频为76万。数据显示出行业头部平台新人孵化机制日趋完善，创作生态持续迸发活力，青年新锐跻身各类榜单，引领网文创作风潮。”

高薪稿酬和爆款网文小说层出不穷 层出不穷的爆款网文，以及随后而来的高额收入，都给人一种假象——成为网文作者，写网文，就能挣钱。但实际上钱依然只流入到最顶尖的金字塔尖作者之中，赢家通吃，而底层作者的曝光渠道和收入依然微薄，一个普通人进入这个行业，并且凭此发家致富的概率微乎其微。网文论坛“龙的天空”中，一名楼主随手发布的稿费统计中，100-500元稿费的作者的占据绝大多数比例。

在算法控制下，底层小说作者似乎只是在给平台和广告商打工。

小红书上，有不少博主吐槽，“没有赚到钱，先得了职业病”，每日高强度的更新中，总会“确诊”腱鞘炎，除此之外，还有肥胖、脱发、各类的颈椎腰椎病，没有职业病，或许很难称之为一名合格的网络写手。

王灵所在的平台A平台，最近正因为融入AI写作的成分而引发争议，无数写手不断在小红书、微博集合抗议，她并不清楚，十年后随着科技进步和时代变革，是否还会存在人工写小说这份职业，还是会像AI绘画、萝卜快跑一样，肉眼可见地淘汰一批人？

而与此同时，艾媒咨询发布的《2023—2024年中国微短剧市场研究报告》显示，中国网络微短剧市场规模为373.9亿元，同比增长267.65%。根据云合数据等机构发布的《2023年度短剧报告》，全年在国家广电总局备案的微短剧4500余部，长短视频平台共同发力上新微短剧616部，较2022年的474部，产业扩张趋势明显，短剧作为有画面的网文，成为资本新宠。

振剑想过离开网文行业，但他不清楚，离开之后，以他的年龄和能力，还能做什么？

作者 | 喝盐水战士 | 「贞观」实习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