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在古代的夜,抬头望向漆黑的天空,散发皎洁光芒的明月,最能引发世人共情。
一样的月光,照过张若虚,照过李白,照过杜甫,照过张继……唐人笔下的名诗,或是喜悦,或是忧伤。他们写了残月,也写了圆月,似乎诗中之月,再难出彩。
既然唐人已把涉月诗写尽,那宋人就不得不另辟蹊径:
唐人的宏大体现在诗中,而宋人的细腻展露在词里。
“月”是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频频出现的意象。宋人苏轼的作品,带月的词占了三分之一。更不用说在《全宋词》中,会有多少涉月的经典描写了。
今天是中秋佳节,让我们以月为线,串起宋词的前世今生。
追溯宋词源头,要把时间轴拉回晚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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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庭筠
奠定宋词基础的温庭筠,是一个唐朝人,降生在兵荒马乱的晚唐。
按理说,作为写下《大唐创业起居注》并陪葬眧陵的温大雅的后人,温庭筠理应过着贵公子的生活。被《全唐诗话》称为“才思艳丽”的他,也绝不缺人欣赏。
早年游荡到扬州的时候,远房长辈姚勖管吃管住,出钱出力,希望能提携这位后辈。可惜小温自恃才高,拿着助学金天天出门蒲,任是亲爹也得把他训一顿啊,何况还只是远亲?不出意外,姚勖把温庭筠揍了一顿,并扔了出门。
数年之后,温庭筠的姐姐,一如所有“我家小孩怎么会有错”的家长,在再见姚勖的时候,拽着这个倒霉鬼的衣袖哭诉:“我弟年少,宴游人之常情,奈何笞之?迄今遂无所成,安得不由汝致之?”
可见小温已长成了老温,依旧还是个白身。
正途走不好了,温庭筠的“旁门左道”却走得溜溜的。填词在晚唐仍是小道,他是首个大量创作高质量作品的词人。
最初的词起源于唐代的酒令与曲调,内容不脱男女情事,温庭筠词中的月,自然带有几分绮怨。
《定西番》
汉使昔年离别。攀弱柳,折寒梅,上高台。
千里玉关春雪,雁来人不来。羌笛一声愁绝,月徘徊。
下阕中,第一、第三句用入声字“雪”和“绝”结句,颇有离人久久不回的决断之感。
思妇眼中的月,徘徊不进,逡巡不前,似乎如温庭筠的功名一般,可望而不可得。
但这些都不重要,他的词通过五代十国时期后蜀人编辑的《花间集》久传于后世,他的名字已经不朽。
冯延巳
在《花间集》成书之时,在中国的江南,另一位伟大的词人正在崛起。
位高权重的南唐宰相冯延巳,以“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之句闻名。冯延巳的文才高,是无可否认的,冯延巳的品德差,同样是不可否认的。
总结冯君一生,无愧南唐第一擦鞋仔之名。在南唐的朝廷里,除了皇帝李璟,没有人是喜欢他的。连李璟的先帝爹李昪也讨厌他,只是没来得及把他干掉,自己就先挂了。
为了安慰与后周交兵失败的李璟,冯延巳吹了一连串的彩虹屁:“先主李昪丧师数千人,就吃不下饭,叹息十天半月,这是乡下佬的做法,哪能成大事?您老人家数万军队在外打仗,也不放在心上,照样吃喝玩乐,这才是大英雄的做派呢。”可见,此人的无耻程度与文采高度一样无敌。
但是他的词,连王国维都不得不承认“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
《鹊踏枝》
萧索清秋珠泪坠,枕簟微凉,展转浑无寐。残酒欲醒中夜起,月明如练天如水。
阶下寒声啼络纬,庭树金风,悄悄重门闭。可惜旧欢携手地,思量一夕成憔悴。
对比温庭筠的数度落榜,两次为相的冯延巳仕途顺遂,但写起词来还是经常愁得不行。
词中之人,失眠后坐起来看月。秋夜里响起纺织娘的叫声,孤月伴孤人,显得格外凄清,无愧名家手笔。
李煜
作为冯延巳大boss李璟的儿子,李煜的名气比亲爹李璟和老干部冯延巳还要大那么一丢丢。词写得好是一方面,在另一方面,李煜生平的各种八卦,是众人最感兴趣的。
才子岂能无佳人相伴?李煜的元配大周皇后,不仅擅长书史,音律更是一绝。在李璟的寿宴上,一曲琵琶,勾走了李煜的心。李煜登基后立其为后。
既然有大周后,肯定还有一位小周后。大周后年二十九而亡,小周后便是大周后的亲妹妹。传言二人在大周后去世前已有不伦恋。
如果说与大周后在一起的前半生,李煜的词写尽了宫闱缠绵,那么与小周后一并被宋廷俘禁的后半生,李煜的词则写尽了亡国之愁。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后主把愁的数量类比为川流不息的江水,化抽象为实体,不仅境界高妙,写作手法也让人叹服。
今夜之月明如故国之月,但今日之君却非故国之君了。
晏殊
谈了几位遭逢乱世的词人,我们终于进入真正的“宋”词世界了。
要论北宋词坛,晏殊绝对是绕不开的人物。欧阳修,一代文宗,是晏殊的后辈;富弼,一代名臣,是晏殊的女婿。可见晏殊识人的本事。
自幼有“神童”之称的晏殊,年少中举,仕宦生涯的起点是“秘书省正字”这一清要官位,至仁宗朝位列宰相。
天生聪慧,运气又好到爆灯的晏殊,可谓一生顺遂。
身处河清海晏的北宋初年,有钱有闲又有地位的他,有《珠玉集》传世。晏词被清人冯煦评为“和婉而明丽”,确是珠玉本珠了。
《蝶恋花》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这首词是晏殊的名作,不离婉约,又超越婉约。
明月照窗,本是自然现象,为何要埋怨呢?心情不好的时候,看什么都不顺眼。看似无理的埋怨,在词人的笔下化为有理,笔法绝妙。
范仲淹
写下千古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文正公,虽然比晏殊还大两岁,却是出自晏殊的门下。
范仲淹不仅驰骋北宋文坛,政绩也不遑多让,内能主持庆历新政,外能镇守西北军政,有“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的民谣传唱。
虽然范仲淹所作的乐府小词数量甚少,但词风一洗《花间》《阳春》的格局,有别于晏殊、欧阳修的缛丽。
《御街行·秋日怀旧》
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范文正公笔下的月景予人苍莽壮阔之感,非躬身至边境而不能为此词。
但谁能想到这么一号人物的作品,还能被欧阳修酸溜溜地吐槽为“穷塞主之词”呢!
欧阳修
凡是经历过九年义务教育的祖国花朵,都曾经笼罩在背诵《醉翁亭记》全文的阴影之下。
欧阳修,号醉翁,又号六一居士,宋初大学霸是也。谈文,与尹洙是好基友;学诗,跟的是梅尧臣;应试,一举即中进士;修史,编成了《新唐书》。对于当时兴起的“长短句”,更是手到擒来。
晏殊在仁宗天圣八年知礼部贡举,擢欧阳修为进士第一名。与晏殊的师生之谊(虽然后来因政见不合交恶),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欧阳修的词风。
《蝶恋花》
面旋落花风荡漾。柳重烟深,雪絮飞来往。雨后轻寒犹未放。春愁酒病成惆怅。
枕畔屏山围碧浪。翠被华灯,夜夜空相向。寂寞起来褰绣幌。月明正在梨花上。
春去之时,每每激起闺中愁思,寂寞难禁,起床后看见梨花明月,体现了欧词的哀艳之感,带有承袭自晏殊的富贵之气。
张先
富贵的晏殊有一个没那么富贵的的好朋友,张先。
出生于990年的张先,因有三句写“影”的词句,人称“张三影”。
张三影考运平平,官运也平平,41岁中了进士以后只出任过地方小官,史书无传。
可能张先把精力都放在了养生上,一口气活到89岁,极其高寿。
张先生活平淡,但交游甚广。晏殊请他为《珠玉集》作序,欧阳修与他成了忘年交,王安石则和他结成姻亲,可见张先已为当世赏析。
《天仙子》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云破月来花弄影”是宋人极赞之句,也是他“三影”名号的来源之一。
开头的伤感使人沉醉,忽然云层破开,皓月普照,带出花影之美,使人流连,整首词读下来一如其人,“无大起落”。
柳永
前面提到的几位北宋词坛大佬,都隶属于“腐朽的资产阶级”,所作之词大抵是圈子内的趣味。要论流行歌词的写手,还得看柳永。
柳永的词有多火?火到连苏东坡也暗自和他较量。
苏东坡曾在翰林院问一名幕士:“我词何如柳七?”幕士自然不敢得罪苏大学士,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棹板,唱‘大江东去’。”
虽然大半辈子过得甚为潦倒,但柳永的真实身份是一名官二代,其父柳宜官至工部侍郎。
柳永的时代,与温庭筠相隔100多年,但二人却有同一特点——作,作到到手的功名都能飞走,只能过贫士的生活。
被仕途暴击以后,柳永寻求酒色安慰,流连秦楼楚馆之间。他不避俗语,蕴含真情的词风靡于民间,“凡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
《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后人评词经常以“柳七”作为标杆,可见其影响之大。
晏几道
柳永是个隐形的官二代,晏几道则是官二代中的战斗机,他的父亲正是前文提及的宰相词人晏殊。
晏殊过世之时,晏几道凭借父荫,身上已有了“太常寺太祝”的官职。工资虽少,但他爹留下的钱多呀,所以晏几道还是过了一段有滋有味的日子。
可是晏几道继承了他爹的文学才情,没有继承他爹的实干能力,终其一生都只是出任小官。这位二世祖把他爹的“食邑万二千户,实封三千七百户”,都花在与歌女谈恋爱上了。
数段恋情,让晏几道写下数阕相思之词,亦写尽了情人相思之月。
《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要知道,风月场所都是花钱如流水的地方,晏几道不通实务,日子过得每况愈下。但他的才名与父亲并列,后人评价“二晏”堪媲美南唐二主(李璟和李煜)。
苏轼
晏几道为人狂傲,他曾经拒见过一位大才子——苏轼。
如果要票选中国最出名的文人,苏东坡必定名列前十。他留下的词有三百多首,这些“诗人之词”,开创了一片宋词新天地。
晏殊父子、欧阳修、柳永等人的词,皆属“香软”,数首读下来,满屏幕的愁愁愁。苏轼这样的豪侠,又怎会走同样的老路?
《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宋人笔下的月只有两种,一种是苏轼的,另一种是其他人的。
其他人词中的月,都哀怨得惹人落泪。而苏轼所写的月,却是一读便令人心胸开阔,除了文笔的高超,文字背后的心境也远远超越了前人。
秦观
苏东坡是个大词人,他门下的“四学士”也不遑多让。明清戏曲中,屡屡以“似少游”来衬托男主角的才子风流,秦观(字少游)的粉丝能应援多年,偶像本人必非凡品。
秦观文才之出众,连苏轼都“未尝不极口称善”。不过秦观算是大器晚成,在神宗元丰八年(1085年)37岁才中进士,浮沉于混乱新旧党争之中,十五年后郁郁而终,享年52岁。
未能施展的政治抱负,坎坷多舛的政治生涯,令他的词风未能如老师东坡一般浩然开阔,尚带有一丝早期宋词的旖旎绵软之感。
《踏莎行·郴州旅舍》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是秦少游的名句,游离跌宕的月色恰似其人生写照。
黄庭坚
同为“苏门四学士”的黄庭坚,人生际遇比秦观好一些。
黄庭坚出身在一个中级官僚家庭,家人好诗好藏书,小小庭坚自幼便种下了文艺的种子。长大以后,黄庭坚不仅能诗也能书,考运也不错,23岁中进士,五年后考中学官任国子监教授。
就这样过了六年,迎来了黄庭坚人生的转接点。苏轼读了他表达仰慕的信上所附的两首诗后,给了他好一阵夸:“超逸脱尘,独立万物之表。”“古风二首,托物引类,真得古诗人之风。” 二人相交,由此而起,而庭坚声名,亦由此而震。
《念奴娇》
断虹霁雨,净秋空,山染修眉新绿。桂影扶疏,谁便道,今夕清辉不足?万里青天,姮娥何处,驾此一轮玉。寒光零乱,为谁偏照醽醁?
年少从我追游,晚凉幽径,绕张园森木。共倒金荷,家万里,难得尊前相属。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爱临风曲。孙郎微笑,坐来声喷霜竹。
从风格上来看,黄庭坚比秦观更学得东坡风范。他的月是洒脱的,是“老子平生”的明灯。
周邦彦
东坡作词的豪迈,不是人人都学得来的。将词从豪迈扭转为婉约,正是幸运的北宋人周邦彦。
1120年,周邦彦准备离职,获提举南京鸿庆宫一职,是给退休老干部的高薪养老岗位。次年周邦彦赴任,不久离世,死在了北宋亡国之前五年。
降生在富庶杭州的周邦彦,大约在23岁的时候,离开故乡往汴京游历,成为一名太学生。默默地混了几年日子之后,他抓住了宋神宗降临太学的机会,一鸣惊人。
他献上的《汴都赋》里的奇字难字,连奉命朗诵的右丞李清臣都被难住了。神宗觉得这年轻人太!厉!害!了!随即升他任太学正一职。
周邦彦一生闲散,正好给了他时间,捣鼓音律诗词。
《鹊桥仙令》
浮花浪蕊,人间无数,开遍朱朱白白。瑶池一朵玉芙蓉,秋露洗、丹砂真色。
晚凉拜月,六铢衣动,应被姮娥认得。翩然欲上广寒宫,横玉度、一声天碧。
王国维在《清真先生遗事》盛赞:“词家之有清真(周邦彦),犹诗家之有杜少陵。”
“词中杜甫”,这个评价很高了。
李清照
周邦彦这么一位北宋名家,在李大才女易安居士的《词论》中却没有提及,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出身好、才气高的李清照,嘴也是毒得很,在《词论》中把名气大的词人都批了个遍:南唐君臣“语虽奇甚,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也”,柳永“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张先等人“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晏殊、欧阳修和苏轼“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
而李清照本人的词作何如?
《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李词中的相思之月,读来萦绕心头,久久不去。难怪能成为唯一一位让男性词人折服的女词人。
辛弃疾
清人王士祯把另一位大家与李清照并称,他就是写出了宋朝最后慷慨之声的辛弃疾。
辛弃疾出生在北方沦陷区一个汉人家庭。英雄出少年,23岁的时候,生擒张安国之举让他成名于朝廷,被委签判一职,仕宦生涯由此开展。
虽然官位越升越高,但他始终无缘主持收复中原大计,屡屡遭受政治打击,最终在南宋与金签订和议的前一年去世。
辛弃疾是豪放之士,也是饱学之士。他的词,格局奇高。
《太常引·建康中秋夜为吕叔潜赋》
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把酒问姮娥。被白发、欺人奈何。
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这首词暗含的激昂之气,很能体现辛词的的风格。他词中之月,不是纤秾的,而是粗犷的。
姜夔
辛弃疾还在金国参加乡举的时候,一个婴儿在江西一破落院子中坠地。这个婴儿长大以后,词作成就不输辛弃疾,但“仕途”却差了许多。
他就是姜夔。
姜夔终岁清贫,别说当官了,连举业都未中过,却成为了南宋最著名的词家之一。
他的父亲在汉阳当过知县,在父亲去世后,只能寄居于嫁到汉川的姐姐家。成年以后,除了卖字,只能依靠朋友的资助过活。
乍一看,又是一个柳永式的人物,但与柳永词的“俗俚”不同,后人对姜夔词的评价却是“清空”。
《扬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姜夔生活飘零,所以词的字里行间,总透出不确定的感觉。目睹扬州的由盛至衰,词人心中激起波澜。“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一句中,“冷月”越发透出夜景中的惨淡之感。
朱淑真
同为宋代女词人,李清照即使晚景不佳,早年也曾与赵明诚有过神仙眷侣的快活日子,但朱淑真就没这么幸运了。
朱淑真,浙江钱塘(杭州)人,父母姓名不可考。按考据应为官宦人家千金,不然也缺乏识字学诗的条件。
可惜出嫁后,与丈夫不和,只能寄情于文字,她曾自嘲道:“女子弄文诚可罪,那堪咏月更吟风。”年五十而卒。
过世后,她的诗稿被父母烧毁。要不是当时一个叫魏仲恭的人苦心搜罗,我们今天就见不到这位宋代才女的《断肠集》了。
《菩萨蛮》
山亭水榭秋方半,凤帏寂寞无人伴。愁闷一番新,双蛾只旧颦。
起来临绣户,时有疏萤度。多谢月相怜,今宵不忍圆。
男性文人在写作时,往往以“闺愁”暗寓政治上的不得意。而朱淑真的闺愁,却是真情实感。
身处深闺的朱淑真,竟然感激月亮的“不圆”,可见是孤寂到了极点,才会写成这样的句子,读来令人哽噎。
吴文英
朱淑真死后约20年,一个际遇与他一样不如意的词人降生了。
1200年生于宁波的吴文英,一生只是个幕客,往来于苏、杭之间。虽然他的年代去辛弃疾不远,但吴文英的风格、内容与辛弃疾相去甚远。
很多人觉得,南宋作为一个偏安一隅的小朝廷,治下百姓多是过得苦不堪言。实际上,时局越是充满不确定性,越是刺激人们醉生梦死,所以词社、诗社的风气在南宋文人中渐渐兴起,词风转而追求工丽。
吴文英的词便是该时期文风的绝佳代表。
缺少参与政治活动的他,留下了数量庞大的词作。宋人尹焕的话反映出吴文英在当时词坛的地位:“求词于吾宋者,前有清真(周邦彦),后有梦窗(吴文英),此非焕之言,四海之公言也。”
《唐多令·惜别》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晚清以后,世人对吴文英褒贬两极,喜欢的夸上天,讨厌的踩下地。但无论喜欢还是讨厌,都无法否认,他的写作技艺确实高超。
孤独的人,总是害怕明月光。
王沂孙
宋朝的月亮光华到了吴文英,已黯淡了不少。生于南宋末年,生平已不可考的王沂孙,可以说是宋朝进入倒计时的一抹白月光了。
《眉妩·新月》
渐新痕悬柳,淡彩穿花,依约破初暝。便有团圆意,深深拜,相逢谁在香径。画眉未稳,料素娥、犹带离恨。最堪爱、一曲银钩小,宝帘挂秋冷。
千古盈亏休问。叹慢磨玉斧,难补金镜。太液池犹在,凄凉处、何人重赋清景。故山夜永。试待他、窥户端正。看云外山河,还老尽、桂花影。
苏轼在《水调歌头》中看月的心情是豁达的,但王沂孙在《眉妩》中对月的盈亏却是无可奈何。北宋之月相较南宋之月,竟让人感觉如此不同。
文天祥
宋词的终结,终结于最后的忠义之士文天祥。
文天祥数次举兵抗元,宋亡后被俘至元都,绝食求死。他的词,展现出宋人最后的不屈与傲气。
《念奴娇·驿中别友人》
水天空阔,恨东风,不惜世间英物。蜀鸟吴花残照里,忍见荒城颓壁。铜雀春情,金人秋泪,此恨凭谁雪?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
那信江海余生,南行万里,属扁舟齐发。正为鸥盟留醉眼,细看涛生云灭。睨柱吞嬴,回旗走懿,千古冲冠发。伴人无寐,秦淮应是孤月。
这首词作于文天祥抗元兵败被押送于燕京途中,与挚友邓剡分别之时。上阕描写了壮业未成的悲愤,下阕用蔺相如完璧归赵等典故,以表不屈之心。
文天祥的气节如秦淮河上的明月一样,高挂天边。
至此,词的黄金时代落下了帷幕。唯有天边那轮明月,今夜无声,遍撒清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