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靠一双手修水井为生。那时候,村村寨寨都缺水井,我这个手艺人倒是吃香得很。说起来,我算是个半路出家的师傅,这修水井的手艺还是我爹传下来的。爹常说,吃水不忘挖井人,这话听着俗气,可这些年走过来,倒是觉得这句话越来越有味道了。
那是1981年的春天,我去陈家村修水井。这陈家村坐落在江南的深山里,一条蜿蜒的山路把村子和外界连接起来。那天早上,我背着工具,踏着晨露往山上走。山里的春天和平原不一样,薄雾在山谷间流淌,远处的山峦若隐若现,像是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轻纱。
我记得那天格外清楚,因为就在那一天,我遇到了我的表姐陈秀兰,还有她的小姑子陈小燕。说起来,我和秀兰表姐已经有十年没见了。她嫁到这山沟沟里的时候,我才十八岁,现在我都二十八了。那时候,秀兰表姐刚嫁过来,风风光光的,谁能想到她男人这么快就走了呢?
“家栋,你怎么到这儿来了?”秀兰表姐站在村口,看到我的时候愣了一下。我看到她的第一眼也吓了一跳,十年不见,她瘦了好多,脸上的皱纹也多了,眼神里带着说不出的疲惫。
“表姐,我是来修水井的。听说你们村的水井年久失修,有几户人家请我来看看。”我放下肩上的工具,抹了把额头的汗。
表姐点点头:“那你先去看看吧,我得去地里干活了。”说完,她就要转身离开。
“表姐!”这时候,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扎着长辫子的姑娘,提着个竹篮子跑了过来。那姑娘约莫二十岁上下,皮肤白净,眼睛水灵灵的,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
“二妮,你怎么来了?”表姐的语气突然严厉起来。
这时我才认出来,这就是表姐的小姑子陈小燕,村里人都叫她二妮。十年前我来的时候,她还是个小丫头,现在都出落成大姑娘了。
“大嫂,我听说家栋哥来了,特意来看看。”二妮的声音低了下去,但眼睛却亮晶晶的。
“胡闹!”表姐瞪了二妮一眼,“快回去!”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觉得奇怪。这表姐怎么对二妮这么严厉?不过我也没多想,背起工具就往村里走去。
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我刚修到一半,天就下起了大雨。这山里的雨来得突然,山路湿滑,根本没法下山。表姐见状,虽然不太情愿,但还是让我在她家借宿一晚。
表姐家是栋土坯房,院子里有棵老柿子树,树下放着个缺了口的水缸。屋里点着煤油灯,昏黄的灯光照得墙上影子摇曳。我在堂屋的小板凳上坐着,表姐却连口水都没给我倒,就进了里屋。
到了晚上,肚子开始咕咕叫,我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突然听到门外有轻轻的脚步声。接着,有人轻轻地敲了敲门。 我轻手轻脚地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正是二妮,她手里端着个破碗,碗里冒着热气。
“家栋哥,你快吃吧。”二妮把碗递给我,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碗里是一碗热腾腾的面条,上面还飘着几片青菜。
“这…这不太好吧?”我有些犹豫。
“你快吃吧,大嫂她…”二妮欲言又止,眼圈突然红了。
就在这时,里屋传来表姐的声音:“谁在外面?”
二妮吓得一哆嗦,转身就要跑,却被表姐逮了个正着。表姐脸色阴沉得可怕:“陈小燕!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许来找你家栋哥吗?”
“大嫂,我就是…”二妮的声音颤抖着。
“滚回去!”表姐怒喝一声。
二妮被吓哭了,转身跑进了夜色里。我看着这一幕,心里直犯嘀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着表姐铁青的脸色,我突然想起了十年前的事。那时候我来表姐家,二妮还是个小丫头,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面转,缠着我教她认字。她学得特别认真,虽然写得歪歪扭扭的,却总是眼巴巴地等着我夸她。
那时候的二妮,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小精灵,总是笑嘻嘻的。可是现在,她怎么变得这么畏畏缩缩了?而表姐,又为什么对她这么严厉?
夜深了,我躺在堂屋的小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突然,我听到外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我轻轻起身,借着月光,看到二妮蹑手蹑脚地溜到了水井边。
我悄悄跟了出去。二妮正蹲在井边,呜呜地哭着。
“二妮,你这是怎么了?”我轻声问道。
二妮一惊,抬起头来,眼泪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家栋哥…”
“别怕,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表姐不让你见我?”
二妮咬着嘴唇,半晌才说道:“大嫂…大嫂不让我嫁人。”
“啥?”我吃了一惊,“这是为啥?”
“自从大哥去世后,大嫂一个人带着孩子,日子过得很苦。她怕我要是嫁人了,就没人帮她照看孩子了。”二妮抽泣着说,“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我…”二妮突然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家栋哥,其实我…”
“你们在干什么!”突然,表姐的声音在身后炸响。我们都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表姐正站在月光下,脸色铁青。
“表姐,你听我解释…”我刚要开口。
“不用解释!”表姐打断我的话,“余家栋,你明天一早就给我走!永远别再来了!”
“大嫂!”二妮突然喊道,“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我知道你心里苦,可是你不能把我一辈子都锁在这山沟里啊!”
“你懂什么!”表姐歇斯底里地喊道,“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你知道没有男人的日子有多难过吗?你要是也嫁出去了,这个家怎么办?你哥留下的孩子怎么办?”
“可是大嫂…”二妮的声音带着哭腔。
话还没说完,表姐突然捂着胸口,一头栽倒在地上。
“表姐!” “大嫂!”
我们赶紧跑过去,把表姐扶进屋里。二妮手忙脚乱地给表姐倒水,我却站在一旁,心里五味杂陈。
那一晚,我想了很多。天还没亮,我就收拾好了工具。临走前,我在井边留下一封信,信里我写道:“二妮,对不起,我不能带你走。你大嫂说得对,这个家现在需要你。你还年轻,总会等到属于你的幸福的。”
十年后,我又一次路过陈家村。那口水井还在流淌,可是人事已非。听村里人说,表姐早就改嫁到外县去了,二妮也成了村里的老师。站在那口老井边,我突然想起当年那个月光下哭泣的姑娘,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表姐年轻时也曾暗恋过我,可是她被家里安排嫁给了别人。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会那么抗拒二妮对我的感情吧?
这些年,每当我路过一口水井,都会想起那个春天的夜晚。那口水井依然在流淌,可是当年的誓言去了哪里?那些年轻时不懂得的事,现在懂了,却已经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