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住了，木然地接过那碗米汤。父亲半个月前走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病，带走了他。如今，舅舅……
思绪飘回半个月前。父亲走后的日子，我像丢了魂儿似的，每天对着他五十岁生日时的照片发呆。照片上的他，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眼神坚毅。我总觉得他下一秒就会推门进来，喊我吃饭，然后絮絮叨叨地讲厂里的事。
那天下午，我正在厂里忙活，老王扯着嗓子喊我接电话。“小杰，是我，你舅舅。”电话那头，舅舅的声音比平时低沉许多，“今晚来舅舅家吃饭吧，你这些天一定没好好吃饭。”
我本想拒绝，可他语气里的急切让我无法推脱。“你奶奶都念叨好几天了，说你爸走了，更得照顾你。晚上六点，准时来，我亲自下厨。”
挂了电话，我长叹一口气。舅舅和父亲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他们是七十年代一起下乡的知青，一起回城，一起奋斗，两家人亲如一家。小时候，我最爱去舅舅家，因为他总能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糖果给我。
五点多，我骑着父亲留下来的永久牌自行车，穿过熟悉的街道，雨水打在脸上，凉丝丝的。路过以前的国营机械厂，那里曾是父亲和舅舅共同奋斗的地方，如今却只剩下半截残垣断壁，听说要建商品房了。
我放慢车速，想起八岁那年半夜高烧，是舅舅背着我，顶着大雨跑了三条街去医院。医生说要是再晚半小时，我可能就没命了。我还记得，他背上的汗水混着雨水，滴在我脸上，咸咸的。
到了舅舅家，奶奶拉着我的手，满是心疼：“小杰来啦！快进来，都淋湿了吧？你舅出去买菜了，说要给你做最拿手的糖醋鲤鱼。”
我这才注意到，奶奶的脸上写满了担忧。“舅舅身体怎么了？”我忐忑地问。
“老毛病了，胃不好，”奶奶叹了口气，“让他少喝酒，可他那死脾气，跟你爸一个样，谁的话也不听。”
奶奶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米汤，碗边还有个用胶布粘好的小裂缝。“趁热喝点吧，你舅说你爱喝这个，你们爷俩一个样，都爱这口。”
米汤的香气唤醒了童年记忆。那时候，日子不好过，舅舅和父亲常常从工厂食堂带回米汤，说是工人的福利，最养人。现在想来，那不过是他们从自己嘴里省下来的。
“奶奶，你这米汤熬得真好喝，比饭店里的好多了。”我由衷地赞叹。
奶奶笑了，皱纹也舒展开来：“那是，这可是老手艺了。你爸和你舅，打小就爱喝我熬的米汤。”她顿了顿，又说，“你爸当年下岗的事，你知道不？”
我摇摇头。
“你舅当时有机会调到省城机械厅，工资翻倍，可他为了你爸，放弃了。”奶奶的语气中满是骄傲，“他跟你爸合伙开了个小加工厂，就是你现在接手的那个。你舅还主动说只拿工资，不要股份，就为了让你爸能多些钱供你上学。”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周大哥！周大哥！你醒醒啊！”
我们冲出去，只见几个邻居抬着舅舅，他脸色苍白，怀里还紧紧抱着菜和鱼。“小杰来了，我答应他做糖醋鱼的……”他虚弱地说。
我们把舅舅抬进屋，我发现他怀里还有一张医院的检查单——肝癌晚期。
“舅，你……你怎么不早说？”我声音颤抖。
舅舅艰难地坐起来，拉着奶奶的手：“妈，别担心，我没事。我就是想给小杰做顿饭，他爸走了，我得照顾他不是？”
那一刻，我明白了舅舅的用意。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想再尽一次做舅舅的责任。
在医院，医生说舅舅的病情很严重，早就该住院了。“为什么拖到现在才来？”医生问我。我无言以对。
病房里，舅舅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封信，是父亲生前写的。“这是你爸生前托我转交给你的。”
信里，父亲写道：“杰明，你小时候那场大病，是德明舅舅救了你。他和你同血型，献了血……还有，你妈走的那年，是他照顾的我们爷俩……儿子，爸爸走了，你要像亲舅舅一样照顾好德明。”
读完信，我泪流满面。舅舅为我们家做了这么多，我却一无所知。
“小杰，舅舅有件事一直没告诉你，”舅舅的声音很轻，“那年你爸下岗后，一度想不开，是我把他拉回来的……那时候，咱们家日子过得紧巴，我就跟他说，咱俩合伙开个厂吧……”
三天后，舅舅走了。走的时候，脸上带着微笑。出殡那天，街坊邻居都来了，连平时最爱嚼舌根的王大妈也来了，默默地擦着眼泪。“德明是个好人啊，”她小声地说，“那年我家老头住院，是德明借钱给我垫医药费的，一分利息都没要。”
回到家，奶奶坚持要给我熬米汤。“你爸和你舅，从认识的第一天起，就是因为这碗米汤。你爸刚下乡，饿得前胸贴后背，是你舅分了半碗米汤给他，从那天起，他们就成了好兄弟。”
我端起碗，一口一口慢慢喝下，每一口都仿佛能尝到父亲和舅舅的回忆。
“你没舅了。”奶奶看着我，轻声说道。
“不，奶奶，”我握住她布满皱纹的手，“我有父亲，也有舅舅，他们永远活在这碗米汤的记忆里。”
如今，我把奶奶接到了自己家中，也决心把小厂子继续经营下去。每天清晨，我都会熬一碗米汤，倒上两杯，一杯给奶奶，一杯放在窗台上，那是给父亲和舅舅的。米汤的香气弥漫在清晨的阳光里，仿佛他们从未离去。
一碗米汤，见证了父亲和舅舅超越血缘的兄弟情，也承载着两代人对我的爱。这份爱，将永远温暖我的生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