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后的清晨，福庆楼后厨蒸腾着蟹黄包的香气。大厨朱八斤抻开五层褶的面皮，手腕一抖便兜住颤巍巍的蟹膏，眼角瞥见东家正领着个精瘦老头进来。
"这位是城南济世堂的孙先生，特意请来给咱们定四季养生宴。"东家话音未落，朱八斤的铜勺"当啷"砸进馅盆——那老头腰间悬的银针囊，活像吊着串催命符。
果然，头一道糟熘鱼片就遭了殃。孙先生搁下银筷："河豚肝去得不净，鲜味反倒伤脾。"朱八斤从帘缝里瞪他嶙峋的后脖颈，手里剁肉的刀震得砧板直跳。自打十六岁掌勺，还没人敢挑福庆楼菜式的毛病。
当夜打烊，朱八斤蹲在护城河边刮鱼鳞。月光照得水面明晃晃的，他突然瞧见自己倒影：圆脸把柳梢头都挤歪了，肚腩压得石栏青苔打滑。这才想起东家半月前的嘀咕："八斤啊，跑堂的裤子你都穿不进了。"
"朱师傅可知'厨子病'？"孙先生鬼似的从柳树后转出来，指着他膝盖上的淤青："脾主四肢，湿气坠得人像浸水的棉袍。"说着抛来个小陶罐，"明早煮粥放一勺。"
朱八斤对着罐里褐色的碎末直撇嘴。晨起时却鬼使神差抓了把掺进粳米，熬出的粥竟泛着荷叶香。更奇的是往日饭后犯困，这日竟把三十斤火腿全挂上了房梁。
腊月里官府贴出告示，满城都在传"养生食谱"。福庆楼新添的五行菜台前，孙先生正教人辨认青蒿："春吃芽夏吃叶，这些嫩尖焯水凉拌..."朱八斤偷摸往试吃的翡翠团子里多塞肉馅，被银针"嗖"地钉住袖口。
"管住嘴不止是少吃，"孙先生拔出针尖挑破团子，"得会听五脏庙打更。"他忽然抓起朱八斤的手按向自己腰腹，薄衫下肌肉跳动如活鱼。朱八斤触电般缩回手，耳根臊得比灶火还红。
开春雪未化尽，朱八斤套上去年的短褂，系带竟差了三寸。他咬牙翻出孙先生给的药草，日日熬成墨绿汤汁。直到那夜蒸糯米藕晕在灶台前，孙先生往他人中扎进三寸银针："迈开腿不是蛮力，要像揉面——劲道在呼吸间。"
清明雨落时，朱八斤成了养生宴掌勺。他做的茯苓糕用竹沥水和面，蒸笼揭开白雾袅袅，竟能在半空凝成山峦形状。跑堂的举着木托穿堂而过，新制的对襟短衫随风鼓荡，隐约透出绷紧的腰线。
这日来了个绸缎庄的胖掌柜，吃完翡翠鸡茸羹瘫在太师椅里喘气。朱八斤解下围裙往他肚皮上一盖："当年我坐塌过三把椅子。"说着引他到后院，石磨旁新支起个药灶，"明日寅时来推磨，磨完喝首乌粥。"
谷雨那晚，孙先生在屋顶逮住偷吃玫瑰酥的朱八斤。江风掠过他松垮的裤腰，惊起几片瓦当青苔。"别学那脱水的参，"老郎中往他嘴里塞了颗山楂丸，"养身如煨汤，火急了要糊锅。"
中秋夜，朱八斤在江心岛摆擂。两岸挤满看热闹的，只见他脚踏七星桩，手里面团舞得如银龙缠月。最后一招"嫦娥奔月"撒出百枚核桃酥，竟在江面连成鹊桥模样。绸缎庄掌柜在船头大喊："朱师傅，我上月能系革带了！"
雪落无声时，福庆楼后院支起八口陶瓮。朱八斤教徒弟们腌渍陈皮梅，忽然望见孙先生在廊下煮茶。老郎中举起茶杯："这铁观音用晨露沏的？""卯时在城隍庙古柏接的，"他笑着摸出把松针，"配上这个，消食增三成功效。"
更鼓声里，朱八斤独自翻晒药材。月光把影子投在粉墙上，依稀还是当年那个塞不进厨房门的胖子。他忽然想起孙先生那句话：人如灯笼，总要腾空肚肠，才能盛满月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