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之后,宋江又分派了108个好汉的岗位职务,然后“歃血誓盟,尽醉方散”。
任何一个集团,人事安排都是最敏感的事项,职称待遇都是最难协调的问题,现在这两项竟然在梁山泊都毫无争议,都顺利通过,作为梁山泊最高领导,费心费神安排这一切的宋江,内心充满了巨大的喜悦和成就感。
转眼酷暑已过,进入了秋高气爽的秋天,心情振奋的宋江决定要好好过一个重阳节。
他提前做好了规划:
首先,他让弟弟宋清安排一个丰盛而有文化的筵席——不仅是一瓮瓮的美酒,一盘盘的熟牛肉,更要用一簇簇颜色各异、姿态万千的句话插满忠义堂;
其次,他命人将所有在山寨之外的兄弟们悉数召唤,大家要一起过一个团圆的、胜利的、有文化有诗意的重阳节。
一切准备就绪,到了重阳节这天,“肉山酒海,先行给散马、步、水三军,一应小头目人等,各令打团儿吃酒。”宋江考虑得很周到,连小头目、小喽啰都安排好了。
当然,最隆重最热闹的还是在主会场忠义堂上,“筛锣击鼓,大吹大擂,笑语喧哗,觥筹交错,众头领开怀痛饮。”与此同时,“铁笛仙马麟”吹箫唱曲,“浪子燕青”弹筝助兴,众头领开怀畅饮,十分尽兴。
这酒宴直开到日暮,宋江喝得大醉欢喜,再一次诗兴大发,叫人取来纸笔,挥毫填了一首《满江红》。写完之后,读了一遍,自觉十分满意,便令铁叫子乐和将之唱出来给众将听。
我们记得,之前宋江在江州浔阳楼上,大醉之后也曾填词《西江月》和一首七绝,当时他独自一人,并无朋友在侧,便将之题写在酒店墙壁上,供来往人等欣赏点赞——不料却被黄文炳看到,将之举报为“反诗”,被抓住牢狱。
无论专业的文人还是业余的土匪,也无论显赫名人还是我等寻常百姓,写了一篇满意的文章,做了一件满意的事情,都有着与人分享的强烈愿望。有朋友圈发朋友圈,没有朋友圈也想张贴给陌生人欣赏。
现在,宋江不再是卑微小吏,也不是江州城的犯人,他是梁山泊的首领,手下有几万将士呢。他的作品当然要展示给兄弟们,别管能不能听懂,也必然会赢得喝彩声一片……
当然,宋江也深知这些兄弟们大都是文盲,不能传阅。嗯,就是朗诵,他们都未必能听明白,以雅俗共享的方式唱出来,才是最为恰当。
“喜遇重阳,更佳酿今朝新熟。
见碧水丹山,黄芦苦竹。
头上尽教添白发,鬓边不可无黄菊。
愿樽前长叙弟兄情,如金玉。
统豺虎,御边幅。
号令明,军威肃。
中心愿平虏,保民安国。
日月常悬忠烈胆,
风尘障却奸邪目。
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心方足。”
宋江虽然不是文人,但这首词写得很不错,书生出身的吴用都写不出来。宋江自我感觉相当好,正在等待一曲歌罢掌声雷鸣,不料还有最后三个字没唱完,武松就叫了起来:
“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弟兄们的心!”
武松话音未落,李逵也睁圆怪眼叫道“招安,招安!找甚鸟安!”一边说着一脚踢翻了桌子。
宋江正在独自陶醉中,没想到期待的掌声未曾响起,他这两个最亲的兄弟竟然喝起了倒彩,顿时大怒。
“这黑厮怎敢如此无礼!左右与我推出斩讫报来!”
这事儿本是武松先起头的,宋江怎么不先拿武松开刀?
武松虽然也是他的结拜兄弟,但武都头精明骄傲,又有二龙山一帮兄弟,他不能轻易跟武松翻脸。李逵就不一样了,他头脑简单,对自己唯命是从,不妨拿他做个靶子。
当然,在众人面前,他也不可能真的就杀了李逵——大家一起跪下求情,宋江也就顺水推舟,让人想将李逵押下去。
李逵倒也不怨不怒,坦然说道,我是宋哥哥的小弟,他杀我打我我都不怨不怒。除了他,我天也不怕……
宋江听到李逵这么说,想起当初自己在江州,也是酒后吟诗,惹来滔天大祸,李逵曾经拼死相救。想起这些,他不仅感慨万千。
曾经,他挺喜欢这些没有文化的粗鲁汉子们,只要他不吝金钱,只要他仗义疏财,就能赢得“及时雨”的名声,使得这些好勇斗狠的人们“纳头便拜”,他们对他五体投地,唯命是从。
然而现在,他深感痛苦。没文化,就不懂得基本的道理,就无法理解他的路线方针,不懂他对他们的苦心孤诣。
你跟他们实话实说吗?
告诉他们,不招安,就没前途?
他们会说,什么是前途?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不就是前途吗?唉,他们原本都是穷人,能喝酒吃肉便是心满意足;
告诉他们,不招安,就无法安身立命,平安终老?
他们会说,为什么要平安终老?热闹快乐地过一天是一天啊!唉,他们本来就是一群亡命徒,无论是自己的命还是别人的命,都不怎么当回事。
他只能不厌其烦、絮絮叨叨地给他们讲抽象的“忠义”——这是他们从小耳濡目染的通俗道理,多少还有点思想基础。无奈他们还是听不明白,让宋江情何以堪?
他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身为一个有文化的土匪领袖,面对一群没有文化的土匪,真是太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