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第五十回，一场大雪降落大观园，园内赏雪最好的所在便是芦雪庵，于是众位金钗就把诗社活动安排在此处，曹雪芹起名为“芦雪广争联即景诗。”

在这次联诗游戏里，贾宝玉落第，大嫂子李纨为惩罚他，就令宝玉去栊翠庵找妙玉，索要一两枝红梅插瓶细赏，就在李纨安排任务的过程中，她非常自然地表达了对妙玉的不满，她说：我才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来插瓶。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

栊翠庵祈梅

这句话如果出自他人之口，反倒没有细品的价值，可从李纨口中说出来，就格外引人注意。

李纨的人设是典型的“老好人”，对下人阶层向来是多恩少罚，被下人称为“大菩萨”，就因为这种性格，王夫人不敢把家务放心交给她，原著第五十五回凤姐生病，李纨临时管家，底下人听说李纨掌权，一个个心中暗喜，觉得李纨好说话，工作也容易搪塞。

李纨的性格和她寡妇的身份，注定了她不爱惹事，纵观红楼全书，我们也几乎看不到李纨对他人表示不满，除了第四十五回索要社费，李纨与凤姐玩笑交锋了几句，再无他例可寻，第五十回李纨直接正面表示对妙玉的不喜，真可谓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栊翠庵品茶

更值得对比的是他人对妙玉的态度，第四十一回“栊翠庵品茶”，妙玉嘲讽黛玉连茶水都喝不出来，属于“大俗人”，一向锋芒毕露的黛玉并没有与妙玉争论，曹公写的是：黛玉知他（妙玉）天性怪僻，不好多话，亦不好多坐，吃完茶，便约着宝钗走了出来。

林黛玉是有名的伶牙俐齿，还被评价“爱耍小性”，可她能容忍妙玉的怪癖，反倒是素有“大菩萨”美誉的李纨忍受不了，乃至不顾以往“多恩少罚”的人设，直言对妙玉展开贬低性的评价，这是十分反常的。

暖香坞创制春灯谜

除此之外，还有一处细节能证明李纨对妙玉的厌恶具有某种独特性，那就是第六十三回，贾宝玉生日，妙玉命人给怡红院送去贺寿信笺，结果被丫鬟们随手放在砚台底下，直到第二天才被发现，原著是这样描述众人反应的：

宝玉指道：“砚台下是什么？一定又是那位的样子忘记了收的。”晴雯忙启砚拿了出来，却是一张字帖儿，递与宝玉看时，原来是一张粉笺子，上面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宝玉看毕，直跳了起来，忙问：“这是谁接了来的？也不告诉。”袭人、晴雯等见了这般，不知当是那个要紧的人送来的帖子，忙一齐问：“昨儿谁接下了一个帖子？”四儿忙飞跑进来，笑说：“昨儿妙玉并没亲来，只打发个妈妈送来。我就搁在那里，谁知一顿酒就忘了。”众人听了，道：“我当谁的，这样大惊小怪。这也不值的。”

大观园中人对妙玉的真实态度由此可见一斑。

芦雪庵联诗

不仅接帖子的四儿随手一放，过后就忘，当因为宝玉十分惊慌而跟着紧张的众婢一知道对方是妙玉时，大家的反应是立刻松懈下来，而且觉得宝玉太大惊小怪，一点也不值得。

此处袭人、晴雯的反应，跟上述“栊翠庵品茶”时林黛玉的反应一样，她们都不会认真计较妙玉的所作所为，可到了李纨这里，情况就发生了变化。

李纨和妙玉之间，不像存在交集的样子，妙玉没有得罪过李纨，李纨也没有跟妙玉起过冲突，至少以红楼文本而言是这样的，那么李纨为什么会厌恶妙玉？又或者说，曹雪芹为什么要旁生枝节，给李纨安排这么一段戏。

众金钗齐聚芦雪庵

对此有一个很好的分析视角，便是各位金钗的代表花，曹雪芹给每位女子都安排了代表花，比如宝钗是牡丹、黛玉是芙蓉、探春是杏花、湘云是海棠，而李纨和妙玉的代表花则出现了巧妙的重叠——-两人都是梅花，只不过李纨是老梅，妙玉是红梅。

李纨的老梅出自第六十三回“怡红夜宴”，众金钗玩抽花签的游戏，李纨抽中的花签上画着一枝老梅，写着“霜晓寒姿”四字，上有一句旧诗写道：竹篱茅舍自甘心。

妙玉的代表花是红梅，是因为栊翠庵内种了好些红梅，一到冬天便开得分外妖娆，贾宝玉远远看见，都要驻足欣赏，李纨纵然不喜妙玉，却也想折一两枝栊翠庵的红梅来插瓶。

贾宝玉咏红梅

李纨与妙玉，一为“竹篱茅舍自甘心”的老梅，一为迎风怒放惹人羡慕的红梅，二者之间的差别细思可知。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而能彼此产生爱恨情绪的人往往具有同质性，就好比一个人不会嫉妒巴菲特比自己有钱，可如果身边某位朋友过上了财务自由的生活，就足以引起当事人羡慕、渴望，甚至嫉妒的情绪。

正如欧丽娟《大观红楼》所分析的那般：

由于孤悬于山外，妙玉不与其他人发生互动，也就淡化了大部分的负面情绪，但唯独李纨这个同类无法视而不见，这朵红梅恰恰与李纨已然“竹篱茅舍自甘心”的白梅同质相斥，因此平常随和容众、如菩萨般温婉逞纵的李纨，才会一反常态地严厉斥之为“为人可厌”，而对她相应不理。——《大观红楼》

我们对比李纨和妙玉的同质化特征，会发现许多有意思的地方，比如李纨所居稻香村，村前青山斜阻，妙玉所居栊翠庵，庵前山屏横亘，都在象征着两人或守寡，或出家的幽居处境，与正常少女、少妇生活所隔绝。

贾政游览稻香村

此外，稻香村纵然洗尽繁华，尽显古朴农庄特色，可村子周围却开着如喷火蒸霞一般的数百株红杏，前人学者多将此意象象征化，认为这些红杏象征李纨内心的青春向往，但李纨的这些向往，却以红梅的形式，开进了妙玉的栊翠庵，同质之间的心理矛盾由此产生。

妙玉虽是尼姑，貌似受到和李纨一样的礼规限制，但由于妙玉个人性情使然，她的日子并没有过的像李纨那般“槁木死灰”，她甚至可以主动给异性（贾宝玉）写信笺贺寿，并于第七十六回“月下联诗”，主动邀请黛玉、湘云来栊翠庵彻夜长聊，这些都是李纨不敢去做的，为了规避闲言碎语，李纨日常连鲜艳的衣裳都不敢穿，脂粉打扮也都以素净为主。

芦雪庵起社

在这种情况下，同质对比的心理就会悄然产生，老梅遇上红梅，一种不平衡感充斥在李纨心里，化为数不清道不明的反感，第五十回“宝玉祈红梅”，相中栊翠庵红梅的人恰恰是李纨，厌恶栊翠庵主人的也是李纨，其中幽意留于诸君自行赏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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