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清华大学特聘教授。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荣誉会长（原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375）

宋·周密《齐天乐》词之“消得何郎花恼”（续六）

齐天乐

[宋]周密

——余自入冬多病，吟事尽废。小窗淡月，忽对横枝，恍然空谷之见似人也。泚笔赋情，不复作少年丹白想。或者以九方皋求我，则庶几焉。

东风又入江南岸，年年汉宫春早。宝屑无痕，生香有韵，消得何郎花恼。孤山梦绕。记路隔金沙，那回曾到。夜月相思，翠尊谁共饮清醥。〇天寒空念赠远，水边凭为问，春得多少。竹外凝情，墙阴照影，谁见嫣然一笑。吟香未了。怕玉管西楼，一声霜晓。花自多情，看花人自老。

网友知畏斋问：钟教授您好，周密《齐天乐》里有“消得何郎花恼”一句看不明白，向您求教。

钟振振答：（接上期）“花恼”一语，就字面而言，是人被花恼、因花而烦恼。就义蕴而言，可以真指花儿引发了人的烦恼，也可以是用“另类”的语言表达方式来赞叹花的美好。

那么，周密此词中的“花恼”，究竟属于哪一种呢？

这就要通盘考虑全篇的主题、构思和意境了。

其实，周密这首词的阅读难度还是比较大的。相对而言，“何郎”还不算太难解说，比它硬的“钉子”有的是。下面我们就一根根地来“拔”。

先读此词的小序。

（1）横枝

这里特指“梅枝”。语本何逊《扬州法曹梅花盛开》诗之“枝横却月观，花绕凌风台”。

又，唐·刘长卿《至饶州寻陶十七不在寄赠》诗曰：梅枝横岭峤，竹路过湘源。

至宋代，林逋的《梅花》诗将此二字的语序颠倒了一下：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

此后，宋人诗词中，“横枝”特指“梅枝”的用例就比比皆是了。由于我们讨论的是宋词，故略去宋诗中的书证，仅举宋词：

张先《好事近·和毅夫内翰梅花》曰：月色透横枝，短叶小花无力。

朱敦儒《鹊桥仙》词：溪清水浅，月胧烟澹，玉破梅梢未遍。横枝依约影如无，但风里、空香数点。

吕渭老《东风第一枝·咏梅》曰：老树浑苔，横枝未叶，青春肯误芳约。

杨无咎《柳梢青》曰：月堕霜飞。隔窗疏瘦，微见横枝。

赵彦端《眼儿媚·王漕赴介庵赏梅》曰：黄昏小宴史君家，梅粉试春华。暗香素蕊，横枝疏影，月淡风斜。

曹冠《水调歌头·红梅》曰：我欲超群绝类，故学仙家繁杏，秾艳映横枝。

赵长卿《念奴娇·梅》曰：水边篱落独横枝，冉冉风烟岑寂。

陈亮《点绛唇·咏梅月》曰：一夜相思，水边清浅横枝瘦。

姜夔《浣溪沙·丙辰腊与俞商卿銛朴翁同寓新安溪庄舍得腊花韵甚赋二首》其一曰：花里春风未觉时，美人呵蕊缀横枝。

吴文英《花犯·谢黄复庵除夜寄古梅枝》曰：剪横枝，清溪分影，翛然镜空晓。

（2）空谷之见似人

语本《庄子·杂篇·徐无鬼》，徐无鬼曰：子不闻夫越之流人乎？去国数日，见其所知而喜；去国旬月，见所尝见于国中者喜；及期年也，见似人者而喜矣；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夫逃虚空者，藜藋柱乎鼪鼬之径，踉位其空，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又况乎昆弟亲戚之謦欬其侧者乎？

这段文字的大意是说：流亡远方的人，离开家乡几天，见到认识的朋友就高兴；离开家乡十天、一个月，见到在家乡见过的人就高兴；到了离开家乡满一年，见到长得像同乡的人就高兴。不就是离开人群越久，思念就越深吗？逃亡到空无人迹的荒凉之处，满地野草藤蔓，连黄鼠狼出没的小路都被堵塞，听到人的脚步声就很高兴了，更何况身边能听到兄弟亲人的谈笑咳嗽之声呢？

这个典故，苏轼在《答陈提刑启》一文中使用时，将“虚空”具体化为“空谷”。他说：远窜岛夷，偶未书于鬼录；逃归空谷，固喜闻于足音。从此，“空谷足音”便成了成语，喻指极难得的音讯或言论。

周密此词小序所谓“恍然空谷之见似人也”，是说看到梅花，仿佛在空谷里见到了长得像同乡的人，倍感亲切、惊喜。

（未完待续）

作者/钟振振 编辑/冯 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