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写在开头
毋庸置疑,这成了我和建初在毛塔最酷的冒险经历,我们和摩托车一起乘上了非洲最长的铁矿石列车,而且就坐在铁矿石的上面,穿越了上千里的撒哈拉沙漠。
作为当天整趟货车的唯一旅客,我们遭遇了极其恶劣的天气,谁能想到,居然赶上了撒哈拉沙漠的暴雨和洪水,这让我们的旅行不止遭遇了风沙,因停运延长的乘车时间里,还遭遇了各种各样为这条火车的顺利运行而努力工作的人。
这条铁路线可是毛塔的经济命脉,铁矿石出口占毛塔财政收入的百分之三十到三十五,完全依赖于连接矿区祖埃拉特和港口努瓦迪布的铁路线,单线704公里。而且这趟火车有200至300节车厢,长两三公里,也被称为全世界最长、最重的列车之一(非洲最长)。
除了拉铁矿外,它也承担着向途径的两三个小镇运输物资的职责。当它把铁矿石卸在港口以后便会空载返回,只要能在火车发动以前,将自己或物品扔进车厢就能免费搭乘顺风火车。货运车厢不卖票,有时会挂上一节收费很低的客车车厢。
我们并没有在距离摩洛哥过境毛里塔尼亚最近的港口努瓦迪布乘坐列车,因为当车厢里没有矿石,想要把摩托车搬进车厢是更加困难的,空空如也的车厢也少了些乐趣。火车有一节专门用来运输汽车的平板,但收费通常不低,远不如在矿区上车经济实惠。
所以我们绕了一千公里来到了位于撒哈拉沙漠的矿区祖埃拉特。
地平线上的长蛇就是列车
2、追着火车到矿区
从苏姆到祖埃拉特的路上,我们遇见了空驶回来的火车,真的是一眼望不见头。火车头在经过我们的一瞬间,发出低沉而悠长的鸣笛声,司机将胳膊伸出窗户,欢快的朝我们舞动。
我们也兴奋的朝他招起手。
在空旷的荒野里,这一幕让我们对这片完全陌生的土地瞬间放下了防备,火车就像一个老朋友,像每天早晨都会送来牛奶的邮递员大叔,给了我们一个熟悉的问候,以示欢迎。
我们飞快的跨上摩托车追了上去,我们再一次追上了车头,再一次挥手,然后超过了它!
我的踏板摩托在经过几次维修后只能保持70的速度,但这个速度足够追上非洲最长的火车!
沿途会遇见一些简陋的帐篷或屋棚,小黑孩飞快的冲出来索要东西。当我们被警察拦下检查护照的时候,有个小女孩就站在旁边卖力的跳舞。这些孩子没有笑脸,有时候给了钱,还会被鄙夷的盯着,甚至指指点点,像捉弄两只外国猴子。
我现在只送礼物给那些可爱的孩子,反正我不是大善人,有些上来就扒拉东西的孩子更应该得到一顿教训。但建初是大善人,他喜欢所有的孩子,他觉得世界上的人都是性本善的好人。
是啊,影响我们的是出生的土地,我们都是种子。
越往沙漠里越热,剩最后十公里的时候,我几乎说不出话了,用意志力强撑完最后的十公里,来到了距离祖埃拉特只剩下三四十分钟的小村子。
这一片在地图上只显示出纯黑色的圈。
加油站旁是个小卖部,停车的时候一眼看到了格力空调!我冲了进去!这是在路上见到的东西最全的小卖部,而且开着二十七度的空调!
原来因为这条铁路,让这个如此偏远的村子过得比其他地方都好,有基础设施建设,有物资。
他用翻译软件讲给我们:祖埃拉特是毛里塔尼亚北部最大的城市,有上亿吨的铁矿,仅次于南非;毗邻阿尔及利亚东部和马里的边境,使得这趟列车也会藏有偷渡的难民,让我们小心自己的安全和行李。
祖埃拉特的超市就更是什么都有了。
快餐店里也有空调!
但食物是臭的,建初不喜欢浪费居然都吃了。我跟他说:“明天我们在火车上可没有厕所,如果后面的车厢也坐了人,你难道要在前面喷稀吗?”
“你能不能等我吃完再说。”他啃着那个泛出腊肉光泽的烤鸡说。
“记得带两个塑料袋。”这确实是个大问题。
即使这样,老板还热情的过来问我们对食物是否满意,苍天啊。
在非洲你要习惯一切,哪怕自己做饭也会买回发臭的鸡蛋,肉摊摆的肉会爬满黑压压的苍蝇。
我们在爱彼迎找了一家250元的住宿,当地只有这么一家住宿挂在网上。因为我们身上总共只剩下2400毛里塔尼亚钱了(汇率5.6,合人民币400块钱),为了尽量省钱才入住了这家可以在网上支付的民宿。
为此我问建初:“钱都没了怎么不告诉我?”
“我以为你知道。”他说。
“我们还要买坐火车时喝的水和食物,还要支付抬摩托车的小费,还要加油。”
“好,我现在就去买水和食物。”他为了躲开我的质问急忙逃出房间,前两天路过银行我还问他钱够不够,他说够。
因为火车从出发就不会再停靠,且穿越严酷的撒哈拉沙漠,车厢里很难有躲避太阳的阴凉,所以带足水和食物是最要紧的事情。
网上支付房费会贵一些,平台要收取税费和服务费,但这样我们还能剩下2400现金,吃完饭、买完食物也能剩1000当地币:
这不到200人民币够应对路上的事情了。
3、非洲的讨价还价
旅店的小黑哥让我们十点就去火车的始发站等着,他说火车的出发时间每天都不一样,早去是最好的选择。
在我们装好东西即将离开的时候,小黑哥很不好意思的凑上来,跟我说:“钱。”
“我们在网上支付了。”我拿翻译软件给他看,昨天也让他看了支付订单才入住的。
“老板说软件不能收款。”
“让老板跟我发WhatsApp。”
小黑哥连续给老板打去几个电话,眼看马上就要十点,我只好让建初拿出我们所剩不多的现金。
“可我们没有那么多钱了,就500。”建初说。
“什么,不应该还有一千多?”
“我昨天买饮料了。”想起来他昨晚在房间一瓶一瓶的喝饮料,都是进口货,一瓶十几块人民币的那种。
“你是傻吗?”
真想骂人,但现在得先解决住宿问题,只好硬着头皮给老板发信息:“昨天入住给前台看了网络订单,他没有告诉我不能付款,现在你们无法确认订单,这不是我的错,我俩身上没有现金才选择网络付款,你们需要自己想办法解决如何网络确认订单的问题,而我们要去赶火车了。”
绝对不能再耽误一天,这里不能取钱也没地方换钱。
五分钟后老板给小黑哥打了电话,小黑哥用翻译软件说:“你们可以继续旅行了,祝你们一路顺利。”
我俩赶紧跟他告别出发去火车站了。
当时我以为老板找到确认订单的办法了。
所谓的火车站就是有两个屋棚的地方,车能开到铁轨旁边,有几列车厢停在这里,但上面没有铁矿石,有些人在往里搬货。
“载铁矿石的火车几点来?”我给他们看摩托车在铁矿石上的照片。
“再过两个小时,十二点。”
我们开始了等待。
打开手机,发现老板还没有确认订单,又给他发去信息。
“是的,钱会被退回,我收不到钱,但不想因此影响你的行程。”
“你有网银账号吗?毛里塔尼亚支持手机转账吗?我会在努瓦迪布找人解决这笔交易的问题。”
“有的,我的电话号码就是我的账户,”他发来汇款软件的截图,“但如果你不能解决问题也没关系,你是远方的客人,我愿意把这一夜作为礼物送给你,祝你在这里一切都很开心。”
一下子就被暖到了。
开始找朋友帮忙,急着寻找一个有毛塔手机银行的人。
其实所有的问题都很好解决,只要每个人都选择站在对方的立场上,就像今天早上,如果他就是硬要当场付钱,我一定会错过火车,弄得谁都不开心。
但还好这不是在一个蛮不讲理的国家,不是在一个冷漠的国家,也不是在一个利益为主导的国家,这是在最贫穷却又最富有人情味的毛里塔尼亚。
内心暖暖的,但是抬头就破防了。
屋棚里的男人们不听建初弹琴,不要建初的烟,拿了个纸板出来,写了个“2000”。把我给气笑了,现在好了,全身上下就500,抢劫你也抢不到2000。
他们不信,以为我俩在砍价,降下来500,又写了个1500。还拉来两个人帮忙翻译说:他们三个人,一个人500,低于这个价格不管抬摩托车。
“不管就不管,不管咱俩就坐火车去努瓦迪布换钱,然后回到这里骑回去。”我跟建初说。
这里半数的人每天生活费只有一美元,抬一下车撑死花一个小时,按这里的劳动力,每个人给200就是高价,500都是中国价格了。
我们不再说话。
十一点半,眼见火车要来的时候,他用手机翻译了一大串话给我看,大意是安拉保佑你,牧羊人不会阻挡你的路,你会一帆风顺的前往努瓦迪布,然后又掏出一张纸,重新写了1500。
他已经发现建初不做主,拿着那张纸,越过建初给我看。
“怎么办?我们走不了。”建初说,“都怪我买那些饮料,我以后再也不买饮料了。”
“没事,这穷地方,放着100块人民币嫌少不赚,不可能。”
我不是那种穷到一毛不拔全靠人同情心的旅行者,但也绝不是那种任人拿捏的蠢蛋。在交易上我会有明确的底线,在我看来对方应该赚多少钱,我还可以多出20%甚至50%,但想在这之上拿捏我,搞心理,一下翻几倍,那我宁可鱼死网破,就比谁更不能忍受失去这桩交易了。
毕竟这个地方常来欧美游客,有时是会大赚一笔小费的,尤其那些有钱的中国商人,总不会为了这么两三百耽误时间。当他发现我是一块石头后,也没脾气了,又笑起来,给我倒茶。
在非洲旅行最不好的就在这里,每天都要讨价还价,开始的价格往往会翻好几倍,这是一个本地游戏。
货车没有在十二点来,下午一点半才来,但直接开走了。
大中午,太阳最毒的时候,我们开始怀疑今天可能要被留在原地了。那些拿着对讲机执勤的人也不见了,什么人都不见了,只剩下屋棚里这几个脏鬼。
他们做了饭,然后有个人喊我们去院子里坐着。
再问他几点来火车,他就说1500。
但他一直在笑。
心里没一点数的干坐着,建初说:“没关系,我们今天观望一天,明天就有经验了,摸摸火车的规律。”
“明天我们都没钱买水,你可真行,水买了两瓶,饼干买了两袋,剩下钱都自己喝了饮料。”
“真的,我发誓从今往后再也不买饮料了。”
下午四点,传来巨大的轰鸣声,带着解脱的错觉,我飞快的跑出院子,跑到轨道旁,眼睁睁的看着火车像中午的那趟一样,毫不迟疑的向前开去。
没有人做声,都看着它不断向前开。
完蛋了,我在心里想,但还巴望着它能听见我内心的呼喊,停下来,赶快停下来吧。
“叮咣!”一声巨大的刹车声,我没有听错,它真的开始减速,逐渐停了下来!
一直写1500的大叔立马指着小路,比划骑摩托车的动作,我俩骑起摩托车疯狂的冲向小路,一直向前开,开了有两公里,终于有一处土坡能上到铁路,恰好这里是第一节车厢——车头已经返回了,留在这里的只有车厢。
不知道它会在这里停多久,我们以最快的速度卸行李,之前在屋棚的三个人也走了过来,他们接过五百块钱,还想再要点,但建初说只有这么多了,一直写1500的大叔笑着用手指头指我,我摊开双手抖抖肩。
他们开始抬车,1500是最卖力的那个,另外两个不来谈钱的反而很软蛋,其中一个手拉伤了,最后问能不能再给点。
前面硬碰硬不得行,现在开始来软的。
建初就吃这套,见不得人可怜,上到车厢里翻出不到十欧元给了他们,他们开开心心的走了。
这样他们每个人都分到了300当地币,合50多人民币。
“这下我们彻底没钱了。”我坐在铁矿石上对建初说。
“我还有160摩洛哥钱,差不多100块人民币。”建初冲我眨着眼。
原来他是心里最有底的那个,把我当1500的挡箭牌了。
“给我找片卫生巾,刚才举车的时候,一下子涌出姨妈了。”
“只有两片了。”建初知道又要被我说,昨天让他去买,他说还有,这下好了,只有两片。
我在矿石上扒下裤子贴上了卫生巾。
4、铁矿飞车变激流勇进
火车头迟迟没有来,我们在车上煮起了泡面和茶,用刚刚在院子里装的水。在铁矿石上煮茶,一边是小城祖埃拉特,一边是矿山,四周笼罩着奇异的色彩。
原来铁矿石不是黑的,近看发现它散发着藕荷色的金属光泽,像被禁锢的紫罗兰。但抓在手上只剩下黑色,对着阳光看,又能看到黑色的粉尘里掺满了金灿灿的闪粉。
我躺在上面打滚儿,跟铁矿石越来越像。
“你看你脏的,真不爱干净。”建初在旁边用我平日教训他的语气说我。
“可这颜色太酷了!”
这脏吗,我越滚越觉得自己像一块铁矿石。
它们都形成于地球最古老的时期,历经了岩浆和岩石的运动,每一块都有上亿年的故事。
早在十一世纪,游牧民族就发现了这座与众不同的黑山,它突兀的长在沙漠里,当地人就用骆驼走上千公里往外运。1952年法国殖民时期修了这条当时全世界最长的沙漠铁路,那会儿钢铁可是最值钱的宝贝!
非洲就像欧洲发展的血袋,通过铁路和海运,用自己的血肉供应着欧洲的一切,最后只落下一身伤病。
我和建初猜一会儿是只来一个火车头,还是会再拖几节车厢一起来。如果它带来车厢,那这一路可要补铁了:得吃前面所有车厢的灰。
我们和摩托车一起坐在高高的矿石上,没看见落下的太阳,就看见了中秋节升起的圆月,“它真像一块月饼!”建初说。
但只看见几分钟,月亮就被云层逐渐遮挡起来,当时的我们并没发现,这是个不祥之兆。
在月亮消失的同时,火车头自远方出现。
我们终于衔接上火车头,整辆火车像颤抖的巨兽,站了起来,开始在黑夜里前进。面前就是车头,虽然不会吃灰,却要忍受它发出的巨大噪音。
当它驶过黑色的矿区,黄色的机器架在四周,灯的光晕照亮了漫天的粉尘,这一切景观就像游乐场里的矿山飞车,而我们现在坐在真正的矿车上,将在未来十六小时里驶过矿区、沙漠、小镇、绿洲、高原,前往海边港口。
已经分不清人生的现实和游戏的虚幻,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还没过足瘾,火车突然停下来,等我自拍了一张照片放下手机后,看见火车头又一次留下我们驶远了。
才行驶了一个小时,现在晚上八点半。
有个男人拿着手电筒过来,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可能是警察,会简单的英语,当发音并不标准,我问他火车什么时候来,他说马上就来了。
看见远方的电闪雷鸣我才意识到,他说的是:“雨马上就要来了。”
开始是很远的地方一下一下的发亮,我跟着那亮光大吼:“太酷啦!太他妈酷啦!”建初开始做防水,检查行李是不是关紧。
后来城市的方向也开始发亮,我突然想到这铁矿石是不是导电,这样想着还有点可怕。
以为火车头马上会回来带我们冲过这片乌云,然而并没有,是雨先来了,从小雨变得越来越大,还刮起了风。
建初穿着骑行服,把巨大的垃圾袋罩在身上,又戴上头盔。而我还穿着短袖,只把防潮垫举在头顶,嗷嗷乱叫,想象自己在玩激流勇进。
“这张票太值了!从末日矿车到激流勇进了!”四周电闪雷鸣,垂直的闪电,劈进矿山的雷声,我嗷嗷嗷的鬼叫。
“你把衣服穿上,会冷的!”
“沙漠里能下多久雨啊?!”我完全不当回事,仍旧沉浸在游戏里,“我最看不起玩激流勇进套一次性雨衣的人!”最后还挖苦了建初两句。
“你把衣服穿上吧。”
“我不!”
抬头向上看,雨密集的就像从天而降的瀑布,一直没有变小,似乎越来越大。
“你看眼手机,这雨得下多久。”
打开手机一看就绝望了,要下到晚上十二点,现在刚刚晚上十点半,我开始觉得冷了,火车头迟迟不来。
玩够了,开始套衣服,裹垃圾袋。
很厚的大垃圾袋,用来套吉他用的,套上以后就什么都看不见了,连手机都看不到,只能听见哗啦啦哗啦啦的雨声,雨声变得更大了。
遗忘时间的坐在满是棱角的铁矿石上,不知道雨在塑料袋里面还是在塑料袋外面,很冷,尽量的蜷缩,时间已失去意义,只剩下不断倾倒的雨,雨水的刻度代替了时间。
感觉自己成为了一棵树,如此安静,没有欲望,没有思绪,不再靠视力窥探这个世界,而是汲取水和风,触摸不断变化的温度,从简单的感受里获取复杂的信息,没有地方移动,只能被动的接受,只能承受。
建初已经跑去了车厢下避雨,他喊我,我不动。他几次上来喊我,说下去完全淋不到雨,也不冷了,说我一下去就给我拿干衣服。
但我套着垃圾袋坐在雨里,一动不动。
“你冷吗?”他上来好几次。
“还行,还没有很冷。”我不打算动,今晚的我是一棵长在铁矿石上的银色的树。
是的,我经常发疯,不疯的人根本不会出现在世界的这个荒芜角落。
晚上十一点,火车头终于来了,建初爬上来,躲在角落。本来他想在车上支起帐篷,但没有成功。
火车司机一衔接上就来跟我们击掌,问我们好不好,需不需要帮助。还没等建初说话,我就冲他喊:“太好了,太酷了,不需要帮助,没有问题!”然后继续保持静止,假装自己是一棵要被从沙漠运向海边的长在藕荷色矿石上的银色的树。
“火车头为什么不走?”半个小时后建初问我。
我在塑料袋上捅了两个眼,抠出眼镜,雨依旧很大:“十一点半了,雨快停了吧?”我肚子开始疼,感觉全身上下充满了水,现在的我是一棵猴面包树。
火车头好像一直在挣扎,时不时动一下,直到它开始后退。
“它拉不动列车了。”建初说。
“怎么可能?!”
“它要退完了再使劲。”
“你搞笑!”
已经凌晨十二点了,进退几次,我们的左后方出现一个亮灯的小房子,不时的有汽车开来又开走。
凌晨十二点半,雨已经下了近四个小时了,刚刚会英语的人走过来跟我们说:“今天不走了,你们来我的房子吧。”他用手电晃了晃斜后方那座小房子。
我一时觉得接受不了,这还没开始就结束了?等了一天,不走了?
“我们有帐篷。”建初向他比划。
火车司机也出来,但他们不会英语,说了好几次抱歉,让我们先找地方睡觉。
建初拿着帐篷下车,英语大叔给他打着手电。我不想去他的房子住,男女不方便,帐篷虽然听着简陋,却是可靠的独立空间,
这是我整晚的第一次移动,爬下火车,钻进帐篷。浑身上下都被雨淋透了,塑料袋只起到了防风的作用,一脱下盛满水的裤子,卫生巾就像肿胀的死鱼那样掉出来。
“你湿了吗?”我问建初。
“本来没有,都是几次爬上去喊你也下来的时候被淋透的。”
我光着躺在睡袋里,换上了干净的裤衩和最后一片卫生巾,一切又风平浪静了,哪怕外面是急风骤雨。
5、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的朋友,过来喝茶。”早晨七点,英语大叔又来喊我们。
经历了昨天铁道旁那几个看见外国人就像看见肥羊的工作人员,我真的不想再去打交道,不知道这房子里会藏什么幺蛾子。这里也是一个被谷歌地图标记的上车点,估摸他们都是以赚游客钱为生的人。
我让建初去跟他喝茶,自己留在帐篷里睡觉。
十分钟后,开始觉得肚子凉,没有卫生巾只能塞了点干净的卫生纸垫在下面,多少想喝杯热茶。索性穿好衣服,也朝房子走去。
外面满是积水,建初已经把湿衣服晾在了火车上。
“早晨好。”英语大叔向我打招呼,我也回他早上好。
火车司机从车里出来,原来他们昨晚就睡在车头,现在来了一辆车把他们接走。过一会儿又来了辆车,是两个工程师,拿平板给我看前面发大水了,铁轨被冲了。随后开过去几辆工程车,和一卡车工人。
这时有个人要回城里买东西,我让建初掏出仅有的摩洛哥钱,问他能不能带回卫生巾。
英语大叔很开放,为了确认,直接指着自己的下面比划穿大号尿不湿的动作。然后告诉我们汇率3.5,但不一定能兑换,先是管建初要一百摩洛哥钱(合人民币七十),后来让建初跟着去,自己打车回来。
建初手里就一百多摩洛哥钱,这么一来一回估计得分文不剩了,下车的时候我们还得找人抬车呢。我说算了,不买了。那个男人就独自走了。
然后建初去收拾东西,我跟英语大叔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中途建初拿过来一包中国茶叶送给大叔。
他问我有酒吗。
我说毛里塔尼亚的酒太贵了,买不起,也很久没喝酒了。
我跟他讲起昨天把钱都给了帮忙抬车的人了,所以没钱了。
他说他跟那些人不一样,他穿得是制服,之前他是陆军中士,现在是毛塔的安全员,工作和工资都比他们好,他们住屋棚,但他这里有电有空调。
在毛塔能讲几句英语的人都有点文化或经历,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他一直问我不同物品的中国名称,学得很快,发音很准。
过了一会儿他打了个电话,打电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我,我听不懂内容,他也没有向我翻译,但半个小时后,他突然递给我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包粉色的卫生巾。
我有点懵,然后立刻表示感谢,就跑去找建初,帐篷后面方便换卫生巾。
“我觉得你给他60摩洛哥钱就好了,这就40人民币了,一袋卫生巾也就20,如果他要100就太多了。”
我想这得是一包天价卫生巾,自动加上了往返的车费。
我俩接着回去喝茶,建初拿上了吉他。
他掏出三张20的摩洛哥钱递过去,英语大叔摆摆手,我想是礼貌吧,建初又推,结果英语大叔还是摆手。
“你再加两张。”建初一下加了三张,递过去120,合人民币80了。
大叔给他推了回去:“这是礼物。”
毛塔就是这样,总扇你一个巴掌又发你一块糖,有时不防备吃大亏,有时防备的是揣着一颗真心的人。
这荒漠里的卫生巾真是雪中送炭。
“我们还有什么能送吗?”我问建初。
“火锅底料。”
“你吃辣吗?”我转头问大叔。
他拉住准备起来的建初,告诉他今天中午吃毛里塔尼亚的面条,正宗的,他刚才让人买回来了土豆、西红柿、洋葱、面条,又指了指头顶上挂着的四根风干肉。
妈呀,同样是铁路旁边的房子,却在不同的房子里遭遇了不同的人。
就因为在上一个房子遇到了唯利是图的人,就不愿意在雨天走进另一个相似的房子,就这样满心戒备的对待完全不同的人,我为自己感到羞愧。
对于人心而言,这是一个没有规律的世界。
“你喜欢中国吗?这里会来很多中国游客吗?”
“很少,”他说,“中国很好,中医非常有名。”
有了,我突然想起到了一路的膏药,自己后背疼却总是舍不得用,送人的时候却舍得。拿出了不同的三片,大莫的那片是一个叫大莫的旅行者送我的。
英语大叔对这份礼物感到很欢喜,拿在手里看了又看。
突然回到了以物换物的时代,无论给出什么,就因为得到的物品是自己的需求,以物换物永远是物有所值的,还带着人情的温度。文明社会一直在将社会分工越来越细分,金钱可以交换一切,人们越来越从繁琐的人情世故中脱离。人们想过自我自由的生活,就像那个帐篷一样,我想要独立空间的舒适,但最终我们却得到了巨大的冷漠,不再有邻里,不再有人喊你去他的房子避雨、喝茶、吃饭,不再雪中送炭。我们的房子在城市里四季如春,我们的心也冻死在城市。
吃饭的时候,他一边往嘴里抓食物,一边把里面的肉挑给我和建初。
上一个这么不嫌自己脏的给我递食物的是我姥姥。
我问他火车什么时候开呀?
他说希望半夜再开吧,晚上还想给我们做正宗的库斯库斯(当地类似小米饭的日常主食)。
吃完饭我们仨就躺在房间地毯上打盹,期间几次他想买我的手机,但我们就这么俩能用的手机,结果突然之间,那个手机坏掉了,电池鼓起来了。
“早知道卖给他了。”建初说。
路上遇见的人总问卖不卖手机,卖不卖相机,到毛塔开手机店可能也卖的不错。
下午三点的时候他接了一个电话,很失落的通知我们:“再过一两个小时火车就要走了,你们吃不到库斯库斯了,这个火车站最大的领导现在要来检查,要求快点通车。”
也是,这可是毛塔的经济命脉,停一天就少一天钱。
那个领导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过来,原来楼上是个指挥室。他没有问建初许可,一把抓起地上的吉他一通瞎弹,又打开我们装食物的塑料袋,拿着筷子搞怪。我想用手机翻译,结果他抢过我的手机又是一通乱摁。
他长得像一头肥猪,褐色的小眼镜戴在眼镜下面,一句英语都不会说,横躺在地上,不断甩钱要买我们的东西,让英语大叔做翻译。
还丢钱让建初弹琴。
我跟建初说我要回车上了。
建初让我忍耐,这是这里最大的领导,别让我们出了岔子。
我踢了建初一脚。
那个肥猪立马不乐意了,他拿矿泉水瓶子抡我腿,让英语大叔翻译,建初留在这里能娶五个老婆,他就有两个。
他还指着我让我留下,放建初走。
我站起来就出去了,爬上火车,大喊建初的名字,没几分钟他也出来了。
“你最牛逼,这车站的大领导你都敢甩脸色。”
“没办法,我都要吐了。”
“英语大叔好可怜,在他旁边唯唯诺诺的,被他戏耍。”
“还有那些明显上过学的工程师。”
为什么毛塔是世界最穷的国家之一,为什么它富有资源,有平稳的社会秩序,以及良好的与世界各国的关系,却根本发展不起来,看一眼这种领导就明白了,他就像个巨婴,像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我们就这么走了,都没跟英语大叔告别。”
“我们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可刚才那个人实在太恶心了,这可能是我在毛塔遇见的唯一一个真正的坏人。
火车又一次准备前进,它发出怒吼,我们回头,英语大叔正好从房子里走出来。我们冲他疯狂的挥舞双臂,他也冲我们使劲的挥手,就像此生不会再见那样。
6、末日矿车冲向大海
下午四点半,我们终于驶出矿区,一切如戏,一切如梦。
我不懂要在生活里计较和挣扎什么,我什么都不想要,就想在这个世界四处玩玩,给狗屁的肥猪领导一个脸色,给英语大叔三片膏药,我什么都不计较也用不着挣扎,现在跟铁矿石一起被送往大海的方向。
我们看见了被洪水冲垮的沟壑,施工车还没有开走,早上拿平板看洪水的工程师冲我们挥手,一秒就过去了,在矿车上的我和在地上的他,现在已在两个自转不同的星球上。
你们重逢了,那一秒钟揭示了,自此你们再也不会重逢了。
多残忍啊。
过了几处塌陷,火车开始飞速向前。
建初把两个防潮垫都铺在了我下面,拿出一大瓶珍藏的牛奶和面包,我们开始就着大风吃晚餐。这边是高原,云离得很近,建初一会儿指给我像鱼的云,一会儿又指给我看UF O。
看见三趟返程的列车,有的上面有人,我们使劲挥手,问候和告别同时发生。
我和建初肩并肩坐在一起,一起看落日,一起看十六的月亮。
这趟列车没有网上说的那么苦,可能因为我俩平时也迎着七八十迈的风沙骑车,就很不以为然。
风沙变得越来越大,景色也变得越来越荒凉。天彻底暗下来后,火车头走出来一个人,问我们要不要睡到里面。
我俩觉得睡外面挺好:有骑行服也有睡袋。
半夜我想尿尿,把建初拍醒,他平衡好,走到车厢的另一头,而我需要四肢并用的爬过去,生怕火车一个颠簸给我甩进沙漠。
月亮挂在天上像一盏明灯,映出我们的影子。
我先尿完就回去了,回头看到建初站在铁矿石的最高处尿尿:果不其然,他回来的时候,两腿都是尿。
这边的男人都是蹲着尿尿,蹲不下去的跪着,因为风大,在平地尚且如此,在火车上就更是如此了。建初也天天看着人家蹲着尿,就不想想为什么吗,这下他明白了,还让我千万别往外写。
早上七点看见日出,没一会儿就看到了大海,我们快到站了,浑身上下都是土。手是干净的,但不能揉眼睛,两眼满是沙子,一碰就像打磨珍珠。
但我们依偎在一起,就觉得很幸福。
火车停在港口,火车头扬长而去,主动来了个小黑,我们将身上仅剩的摩洛哥钱给他,他就高高兴兴喊了小弟,帮我们把摩托车抬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