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自强(Rick Waters)是欧亚集团中国业务总经理。他是美国国务院中国事务协调办公室(即“中国屋”)首任负责人,与中国打交道近30年。2021年到2023年,他担任美国国务院负责中国大陆与台湾事务的副助理国务卿。
近日,华自强在东京接受中美聚焦主持人周建成的专访,谈到了中美之间的潜在风险和可能的合作。以下是采访全文。
周建成:华自强先生,很高兴与您交流。多年来,您一直是美国负责中国事务的官员,最近才离开这一领域。回顾过往,中美两国经历了一些麻烦,包括1999年美国轰炸中国驻贝尔格莱德大使馆,以及2001年南海撞机事件。双方是如何通过谈判解决这些危机的?从过去发生的这些重大事件里,我们可以学到什么教训,并在今天加以运用?
华自强:我想说两三点。首先,这些危机发生时,中美之间相对的力量态势是非常不一样的。即使在上世纪90年代,民族主义也是一股非常强大的力量,这意味着沟通渠道是关闭的,甚至,一些有助于缓和局势的沟通渠道也很难恢复。第二点是,当时的双边关系对中美两国都很重要,双方民间交往也更密切,当时的经济前景也完全不同于我们今天看到的经济紧缩。我很担心,剩下的这些缓冲空间会消失,因为我觉得,相对实力的变化和缓冲空间消失,会让将来的冲突和紧张局势更难把控。
周建成:要是构建新的缓冲空间呢?从两国今天面临的共同挑战看,潜在的合作领域有哪些?我们认为,伙伴关系仍然是以共同的利益和目标为基础,这种想法是否太天真了?
华自强:就现政府来说,乔·拜登和杰克·沙利文一直在努力解决这些问题,他们管它叫“护栏”。我想,你真正想说的是,让我们从最基本的层面做起,拜登总统和习主席,他们都不希望看到意外冲突。这当然有必要,双方的团队已经着手,确保在那些长期存在分歧的问题上,双方要有建立边界、缓冲和明确的沟通渠道,以确保不会误解对方的意图。对杰克·沙利文与王毅主任之间的战略沟通渠道,我们要给予应有的肯定。2022年以来,他们在台湾问题上花了不少心思,避免了意外后果。
▲2024年8月27日至28日,王毅主任在北京同美国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沙利文举行新一轮战略沟通。周建成:芬太尼在其中是否有影响?它在两国关系里又扮演着什么角色?这个问题非常重要,也非常紧迫,它可能引起人们强烈的情绪。因为,我们谈论的不是政策,我们也谈论人们的生活。
华自强:这个问题目前触及每个美国社区的核心利益。芬太尼不仅是中美关系的问题,这是一种非常厉害的合成药物,可以微量生产,所以很容易流入美国,并带来毁灭性影响。在中美关系里,这个问题已多次从痛点变为合作领域。最引人注目的是特朗普政府时期,当时,领导人级别的外交加上国会的参与,成功说服中国禁止在本国境内营销、出售和生产芬太尼。
但是,随后发生了两件事。一,禁止芬太尼并不能阻止中国化学企业生产它的前体。二,2020年的各类事件,特别是围绕新冠疫情而高度分化的大气候,导致中国的合作陷入停滞,花了几年时间才得以恢复。2023年11月中美元首峰会取得的进展意义重大,中方采取了明确的行动,追查前体生产商,关闭他们的网站,并且追查资金流向。你看,事情并不完美,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但在这个问题上,美中除了合作别无选择,因为除了在中国境内执法,没有其他办法。
周建成:现在谈谈另一个核心问题,台湾海峡。有没有具体的措施,可以减少潜在危机意外升级的风险?现阶段,如果我们坦诚地看待这个问题,纵观全局,中美目前是否采取了足够的行动?当然,他们还需要应对许多其他问题。
华自强:我不认为中国大陆急于立即发动军事行动。中国的战略更加微妙和复杂,它旨在对台湾政界和支持独立的社会力量施压,同时为更愿意在某个时刻实现统一的社会力量创造发展条件。我认为,两岸统一没有固定时间表,但我确实也觉得,当前的中国领导层存在一种紧迫感,这种紧迫感是过去没有的。台湾问题的大背景是美中关系恶化,解放军大规模的现代化举措,在一定程度上给美国和台湾地区带来压力,这就要求提高台湾的不对称防御能力,并像波罗的海国家一样,建立全社会抗打击力。这种民间动员和非对称防御相结合,让中国大陆永远无法得出结论,不知道是否存在可行的军事方案,而其代价又是中国大陆能接受的。
▲5月31日,中国国防部长董军与美国国防部长奥斯汀于香格里拉对话会期间在新加坡举行会晤。这个问题目前极其脆弱,因为双方互不信任。类似军备竞赛的态势正在上演,但我对短期形势稍微乐观一些,因为我认为,中国大陆或台湾方面没有任何意愿再陷入2022年那样的危机。误判风险是我更担心的,所以说,通过少数仍保留的渠道,比如王毅和杰克·沙利文之间的沟通渠道,中美阐明各自在这个问题上的意图是非常重要的。
周建成:最后再说一点。您不仅在对华关系上投入了非常多的精力,而且还投身于美国国内公众服务,并借此服务了全世界。您对美国和中国有何期望?您认为中国应该做什么、考虑什么?
华自强:我希望,在普通美国人最关心的领域,无论是芬太尼,还是中国以供给为导向的产业政策模式带来的后果,人们都应当更深刻地反思这些行为对其他国家(不仅是美国)造成的政治影响。在中非合作论坛峰会期间,一件有趣的事是,南非总统西里尔·拉马福萨表达了对中非经济关系某些方面的担忧。我认为,这种反思和反馈不仅对中美关系很重要,对中国自己也很重要。我坚信,中国的经济增长和人民的繁荣对全球都有好处,它对全球经济和中美关系的稳定都很重要。但我不确定的是,目前的做法是否还能取得这种效果,以及没有对全球贸易体系和其他国家的平民造成巨大压力。这些平民的反应已经侵蚀着双边关系,不仅是与中国的关系,还包括过往的许多其他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