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高坡，一片古老而神奇的土地，见证了华夏文明的起源与发展，经历了战火洗礼与岁月磨砺，承载着厚重的历史记忆和不朽的民族精神。它所孕育的黄土文化，与黄河文化交相辉映，构成中华民族文化图谱的重要部分。
高天厚土，大河奔流。黄土高坡雄踞西北，战略位置重要，也深深影响着历史进程和民族命运。尤其是在80多年前，当中华民族陷入生死危亡之际，中国共产党的抗日政治主张从这里发出，古城延安成为全国热血儿女心驰神往的圣地……
古老的黄土高坡，如今生机勃勃，迈上新发展的快车道。沐浴着新春的阳光，让我们跟随作者笔触，感受这片土地的雄伟、厚重、坚韧，体悟这片土地上人民的奋斗精神与时代脉搏。
——编 者
▲圣地·胜地（中国画）张艺镨作
高原黄土谣
文 | 章熙健
一
“千沟万壑大河浑，黄土风成自古存。”
黄土高坡，即黄土高原，是大自然赐予中国的一道奇观。很早以前，在板块碰撞中，青藏高原不断抬升，成为平均海拔超过4000米的“世界屋脊”。北半球西风带因此改变路径，沿着青藏高原北部边缘向东南方向扩展。
缘此，来自塔克拉玛干、巴丹吉林、腾格里和库布齐等戈壁与沙漠的各种微小颗粒，被不断地吹卷向鄂尔多斯高原地带。随着风沙的逐渐减弱，加之秦岭、太行等山脉的阻拦，纷纷扬扬的颗粒物空降到这片土地上。于是，一片辽阔宽广、平均厚度达百米的黄土层逐渐堆积成型，巍巍高坡横空出世。
黄土高坡东西横贯千余公里，南北纵达700多公里，绵延的地域包括太行山以西、乌鞘岭以东，秦岭以北、长城以南的广大地区，横跨青海、甘肃、宁夏、内蒙古、陕西、山西、河南7省区大部或一部。
作为独一无二的地质奇观，黄土高坡完整保留了黄土堆积过程中的地球环境变化信息，也为人类提供了一方休养生息的土地。随之，一个与大自然鬼斧神工相媲美的人间奇迹，出现在世界东方。
行走在黄土高坡上，我一直被古老的文明、灿烂的文化所震撼，一遍遍思考：这片古老而广袤的土地，带给中华民族怎样的馈赠？
走进灿若星辰的“仰韶文化”，我仿佛真切地触摸着沧桑变迁的足迹——从“蓝田人”到“水洞沟”，从“半坡”到“陶寺”，从旧石器时代到新石器时代，从早期人类的出现，到公元前5000年至公元前3000年成为华夏大地“中心”区域……黄土高坡成为中华民族诞生的“摇篮”之一，孕育出历史悠久的中华文明。
君不闻，《诗经·小雅·鹿鸣》中那优美的诗句：“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曾几何时，黄土高坡森林覆盖，塬、墚、峁上满是丰美的牧草；先民们自由自在地放牧和垦植，广袤的原野崛起了片片农田与村落。
君不见，“伏羲炼器起乾坤，轩辕黄帝开天门”。中华民族始祖——轩辕黄帝励精图治、开疆拓土，勤劳勇敢的祖先们无畏探索，完成了由氏族社会向国家雏形的转变，继而发明文字、礼制，实现了中华文明的历史塑造。
君不见，地处黄土高原西缘的青海省民和县“喇家遗址”：那位母亲双膝跪地，怀搂孩子，头颅上仰，似在诘问上天任由地震、洪涝等自然灾害频发的残酷。这一4000多年前的时光记忆，正是黄土高坡千万年间苍莽奇特地貌形成的一个缩影……
来自远古的信息令人扼腕慨叹。黄土高坡的先民们，挚爱和坚守着自己的家园，在不屈不挠的抗争和奋斗中，不断创造着璀璨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恶劣的地理与气候，不断锻打着先民们的意志和体魄，加上农业文明与游牧文明交融互嵌，逐渐培塑出黄土高坡人敬畏自然又不屈服于命运的精神品质，包括淳朴敦厚、坚韧不拔，吃苦耐劳、艰苦创业，忠于职守、爱国奉献等。这些精神元素历经千年的洗练升华，最终衍化成为中华民族精神血脉的重要基因。
二
站在晋西北的墚塬上，烈烈的风仿佛从远古刮来，让同样古老的高原黄土谣飘过荒凉的沟沟峁峁，刻在一代代黄土高坡人的记忆里。
信天游，犹如一部用老镢头镌刻在大地上的巨著，是一曲从心底流淌出来的生命歌谣。千百年来，高亢嘹亮、豪迈粗犷的信天游，包括陇东道情、安塞腰鼓、关中秦腔等民俗文化，激荡着黄土高坡人的血脉。
“陶复陶穴，未有家室”，《诗经·大雅·绵》中的吟唱，可谓道出了窑洞的源远流长。黄土高坡独有的窑洞文化，充分体现先民们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生存智慧。据传，轩辕黄帝曾在窑洞里运筹帷幄，挥师逐鹿，完成了统一各部落的大业。晋公子重耳也曾在陕北的窑洞里养精蓄锐，终成霸业。秦始皇、康熙帝北征西巡，曾以窑洞为居。杜甫、范仲淹、沈括等，都曾在窑洞里写诗著作……
艰苦卓绝的抗战时期，毛泽东同志曾在延安窑洞里长期居住。《论持久战》《中国共产党在民族战争中的地位》等重要著作，都是在窑洞里写成。毛泽东说：延安的窑洞有马列主义。1940年6月，他在窑洞里用自己种的豆角、西红柿等，招待来访的爱国华侨领袖陈嘉庚，整顿饭花费仅1.5元。陈嘉庚意味深长地说：“得天下者，共产党也！”
黄土高坡地处农牧交错地带，长城内外皆是征战焦点。连绵不断的战争征伐，还催生出了一道雄浑瑰丽的高原文化奇观——边塞诗。
发生于黄土高坡的早期战争中，颇为著名的有战国时期的长平之战，汉代对匈奴的河西之战、云中之战，唐代对突厥的定襄会战，以及成吉思汗于贺兰山麓对西夏发动的中兴府之战等。
边塞诗的作者，或是抒写戍边征战的意志决心，或为描绘战场的激烈场景。王昌龄的“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卢纶的“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等诗作，充满了雄浑磅礴、豪放悲壮的色彩。
信天游、窑洞、边塞诗……这些从历史深处走来的“黄土印记”，就像是一枚枚内蕴无穷的时光之简交相辉映，生动诠释着黄土高坡的沧桑变迁，折射华夏文化的璀璨光芒。
三
处在中国版图第二级阶梯上的黄土高坡，地势西高东低，东部横亘着太行山、秦岭等山脉，崇山峻岭连绵，沟壑河川密布，加上与曲折奔腾的黄河形如榫卯相扣，构成了一道巨大的扇形天然屏障，拱卫着辽阔壮丽的西北腹地。
1935年9月，中共中央率领红1军、红3军和军委纵队到达甘肃岷县以南的哈达铺。在这里，党中央根据当地找到的报纸，了解到陕北有相当大的一片苏区和相当数量的红军。
根据俄界会议决定，红1军、红3军、军委纵队正式改编为中国工农红军陕甘支队。毛泽东在哈达铺出席陕甘支队团以上干部会议，作行动方针与任务的报告，指出：首先要到陕北去，那里有刘志丹的红军。9月27日，中央政治局在甘肃省通渭县榜罗镇召开常委会议，作出把中共中央和陕甘支队的落脚点放在陕北并巩固苏区的决策。10月19日，陕甘支队到达陕北吴起镇。红一方面军长征胜利结束。
红日照亮了黄土高坡。
1935年12月17日至25日，中共中央在陕西安定（今子长）瓦窑堡召开政治局会议，着重讨论全国的政治形势和党的策略路线、军事战略问题，确立了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新策略。
纵观黄土高坡历史上历次抗击外来侵略的战争，无不呈现宏大惨烈、旷日持久的特点，如西汉年间的汉匈之战，历时达130余年。抗战时期，黄土高坡独特的地理优势，再一次为中国军民的浴血奋战提供了天然依托。从1937年到1945年日本投降，仅在黄土高坡东翼的山西境内，就发生了太原保卫战、平型关战役、忻口会战、娘子关大战等重大战役。
1937年8月，在全国抗战刚刚爆发的历史关头，中共中央政治局于22日至25日在陕北洛川冯家村召开扩大会议，通称洛川会议。会议通过了《中共中央关于目前形势与党的任务的决定》《中国共产党抗日救国十大纲领》等纲领性文件，阐明共产党在抗日战争时期的基本政治主张，指明了坚持长期抗战、争取最后胜利的具体道路。会议决定组成中共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并于8月25日发布了红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的命令。
1937年9月25日，八路军第115师依托山高沟深的地形优势，在晋东北的平型关地区展开伏击战，一举歼灭号称“钢军”的日军第5师团第21旅团一部及辎重车队1000多人。这是卢沟桥事变以来中国军队对日作战取得的第一个重大胜利。
八路军等我党领导的抗日武装，以黄土高坡为战场，以人民群众为靠山，采取灵活机动的游击战术，给日寇以持续打击。其中，广阳战斗，以在同一个地点两次成功伏击歼敌，创造了中外战史上的经典战例；黄土岭战役，八路军击毙日军“名将之花”阿部规秀，令日寇惶惶哀叹：“落日时刻来临……”
黄土高坡的抗战烽火愈烧愈烈，延安成为全国热血儿女心驰神往的圣地。仅1937年到1938年，从全国各地奔赴延安的革命青年，包括学者、艺术家及归国华侨等就达4万多人，壮大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武装力量。
“啊，延安！你这庄严雄伟的古城，到处传遍了抗战的歌声……千万颗青年的心，埋藏着对敌人的仇恨，在山野田间长长的行列，结成了坚固的阵线！”
这是响彻黄土高坡的正义之吼！这是中华民族在生死存亡时刻发出的强音！
四
黄土高坡雄踞西北，地势险要，战略资源丰富，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20世纪40年代后期，饱经苦难的中国走到了黑暗与光明的分水岭。黄土高坡，当年红军北上抗日的落脚点，又神奇地成为人民解放战争的指挥中枢。
1947年3月，蒋介石调集重兵“闪击”延安。党中央果断实施战略撤离，毛泽东与周恩来、任弼时率中共中央和解放军总部留在陕北，指挥西北和全国各战场的作战。
在胡宗南看来，陕北不过是弹丸之地，以20余万对不足3万的兵力优势，“剿灭”中共首脑机关不在话下。可他没想到，就在他踌躇满志时，却遭到当头棒喝——彭德怀指挥西北野战兵团连续发起青化砭、羊马河和蟠龙战役，三战三捷，共歼国民党军1.4万余人。
被我军打蒙的胡宗南，包括蒋介石都不知道，此时，毛泽东于黄土高坡之上俯瞰全国战场，正在下一盘“三军配合，两翼牵制，中央突破，经略中原”的战争“大棋”。他率不足千人的中央前委纵队冒险转战陕北，正是要牢牢拖住蒋介石的战略预备队——胡宗南集团，为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减轻压力。
1947年6月30日，刘伯承、邓小平率晋冀鲁豫野战军主力强渡黄河，突破国民党军黄河防线，转入外线作战，随即就势发起鲁西南战役，揭开了人民解放军战略进攻的序幕。蒋介石连忙赶到开封，纠集20多万兵力开赴鲁西南，妄图击溃我刘邓大军于黄河南岸。
毛泽东审时度势，果断令彭德怀发起榆林战役。蒋介石又急忙飞到延安，调遣整编第36师增援榆林。鉴于诱敌北上的战略目标实现，西北野战军果断转向榆林东南隐蔽集结，制造东渡黄河的假象，诱使敌36师孤军冒进。
8月20日，西北野战军于陕西米脂沙家店一带，一举歼灭敌36师师部及两个旅6000余人。毛泽东在电报中指出：胡宗南猖獗时期已经过去。我野战军士气高涨……休息数日，即可寻机歼敌……以利陈谢放手进攻豫西，协助刘邓作战。
历史大势的走向，往往取决于微妙的瞬间。陕北的关键一仗，迅即在全国战场上引起连锁反应——陈谢兵团强渡黄河，迅速在鄂豫陕边区实施战略展开；随后，陈粟大军击破陇海路，迅速在华东地区拓展战场；27日，刘邓大军不负党中央、毛泽东的重托，一举实现千里跃进大别山的战略部署。
从陕北三战三捷、孟良崮战役到沙家店大捷、清风店战役……转战陕北一年间，毛泽东指挥全国各大战场连战连捷，人民解放军的战略反攻势不可挡。
1947年10月10日，新华社播发毛泽东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总部起草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宣言》，响亮地提出了改变中国命运的历史性口号——“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
五
黄土高坡是奇崛而险峻的，但在面对人民期盼、面对时代选择之际，总是有着特别的慷慨和担当。
1935年10月，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中央红军到达陕北，老百姓箪食壶浆欢迎自己的队伍。毛泽东曾比喻说：长征以后，我们就像小孩生了一场病一样，是陕北的小米、延河的水，滋养我们党恢复了元气。我们永远不要忘记老百姓，是他们支援了革命。
毛泽东率中央前委纵队转战陕北，历时1年零5天，辗转12个县，驻扎过38个村庄。尽管敌军追兵如影相随，时而擦肩而过，时而仅隔一个山头，但他们一次次都化险为夷。“群众是真正的铜墙铁壁！”毛泽东的这一著名论断，在黄土高坡的千沟万壑间得到了最好的验证。
1939年，国民党悍然掀起反共高潮，对我党领导的军队停发军饷和经费，并实施严酷的军事和经济封锁，再加上日寇的疯狂“扫荡”，陕甘宁边区遇到极大经济困难。为此，毛泽东号召陕甘宁边区军民“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1941年初春，王震奉命率第359旅开进南泥湾，将荒草滩变成了“平川稻谷香，肥鸭遍池塘”的陕北“好江南”。党中央和军委机关也因地制宜，组织开荒种植。毛泽东在杨家岭开垦了一块地，种上了辣椒等农作物。
陕甘宁边区的大生产运动有效减轻了人民的负担，成为抗战时期黄土高坡上的一道绚丽风景。
时光如流水，黄土高坡的这些历史经典，穿越时空铸成了永恒丰碑。新中国成立后，饱经沧桑的黄土高坡，焕发出勃勃生机，翻开新的篇章。
1952年，联合国粮农组织专家沃尔特·劳丁站在黄土高坡腹地，眺望漫山遍野的荒凉感叹：这里已经无可挽救，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将当地居民迁走。
然而，历史否定了他的结论。自新中国成立起，党和国家就将黄土高坡的自然环境修复治理列入国家发展战略，坚持不懈地以大规模植树造林增加植被覆盖率，以新型梯田建设提升土地保水保肥能力，以兴建水库塘坝恢复储水能力……改革开放后，国家又强力推出了退耕还林、退牧还草和小流域综合治理等一系列科学举措。
短短几十年，黄土高坡创造了人间奇迹，被联合国环境规划署列为全球生态修复治理成功范例。
进入新时代，“一带一路”倡议与西部大开发战略相衔接，更是推动黄土高坡进入了可持续发展的“快车道”——自然环境综合治理体系持续推进，光伏发电、石油开发等重大项目齐头并进，公路、铁路等交通网络纵横密布……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古老的高原黄土谣，正不断填写新的歌词。雄伟的黄土高坡，正以前所未有的强劲活力，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新征程中，创造新的崛起，迈向新的腾飞！
作者小记
章熙建，安徽绩溪人，军旅作家，1979年入伍。作品曾获郭沫若散文随笔奖、中国新闻奖等，著有散文集《边关冷月》、报告文学集《杜鹃红》等。
本文刊于2月20日《解放军报》12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