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论衡：刘奎龄画境九辨》
盖闻丹青之道，非止形似；翰墨之妙，贵在通灵。津门刘氏奎龄，生逢海岳激荡之秋，独守楮素精微之境。其作翎毛栩栩欲活，走兽跃跃将腾，虽工致绝伦而终未跻身宗师之列。今试以九辨析其得失，探骊珠而剖玄玉，或可窥艺道幽微之旨。
一辨时势：夫画史流变，如江河奔涌。乾嘉以降，海上画派破壁而兴，岭南诸家鼎新求变。当此万象更新之际，奎龄独守津沽，虽得郎世宁遗法，然未参八大悲怆、未融缶庐雄浑。譬若孤峰峙于平野，虽峻而不入群山之列。康南海有言："画学至今日而衰极矣"，革新者乘风，守成者滞浪，此天时之限也。
二辨气韵：谢赫六法，气韵居首。观奎龄《百兽图卷》，麋鹿肌理毕现，猿猴毫发可数，然终少林泉幽趣，未得野逸天机。昔年易元吉画獐猿，必入深山观其动静；李公麟绘骅骝，常赴御厩察其骨相。今奎龄摹写标本，虽工致过之，然生机稍逊。此正如东坡论画："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
三辨笔墨：其用笔纤毫入微，然少金石铿锵之韵。设色明丽华贵，却乏水墨氤氲之致。较之虚谷以篆籀入画，任伯年破墨生风，终觉刻意求工而失天然意趣。昔人云："五日一石，十日一水"，奎龄十日一羽，百日一兽，精工至极，反成桎梏。此技法之丰赡，竟成境界之樊篱。
四辨格局：花鸟走兽，终属小品。虽偶作《上林春色》长卷，然未若徐黄创体制，八大开宗派。昔年赵佶敕编《宣和画谱》，分门十类，翎毛走兽居其末。奎龄毕生专攻此道，譬如庖丁解牛，虽技近乎道，终非全牛。白石老人衰年变法，草虫花卉皆载大道；宾虹翁暮岁破墨，残山剩水俱见乾坤。此题材之专精，反限格局之宏阔。
五辨师承：其画承郎世宁遗绪，参泰西写实之法，然未化西学为我有。较之林风眠融通中西，徐悲鸿引西润中，奎龄犹在形似间徘徊。昔郑午昌有云："师古人不若师造化，师造化不若师心源。"奎龄得造化之形，未臻心源之境，此师法之局限也。
六辨心性：观其题跋，多记物候时令，少抒胸臆怀抱。较之八大山人白眼向天，徐青藤狂草题画，终觉谨饬有余而性情不足。昔倪瓒作画"聊写胸中逸气"，石涛"我自用我法"，奎龄则如太史公所谓"整齐百家杂语"，工于叙事而疏于达意。此心性之敛，终难成大家气象。
七辨时誉：当其盛年，军阀雅好工笔，富贾竞购细作。鬻画津门，润格堪比缶翁；设帐沽上，门徒不输白石。然时移世易，待徐蒋体系立，写实归诸西画；文人画复兴，写意重振东学。昔年所长，竟成时流所轻。此正如张彦远所言："自古善画者，莫非衣冠贵胄、逸士高人，不闻市井画工能传世者。"
八辨传续：其子继卣承家学，虽名动京华，然时逢新国初立，传统式微。迨至世纪之交，工笔重彩复兴，然世人但知于非闇、陈之佛，鲜有溯及奎龄者。昔董其昌立南北宗论，文人画统遂成圭臬；今奎龄脉系，未入主流叙史，此传承之憾也。
九辨定评：然则谓奎龄未臻一流，非谓其艺不精也。昔项墨林收藏甲天下，画艺终逊文沈；郎世宁供奉画院首，品第未入神妙。盖艺林品藻，首重开宗立派，次论承前启后。奎龄集古法之大成，而未立新规；极写实之能事，而未启新风。此正米南宫论书所谓："草书若不入晋人格，辄徒成下品。"
结语：丹青史册，犹若星河璀璨。有巨星朗照千古，有孤星独耀一时。奎龄以匠心神笔，铸就写实巅峰，然终未脱"能品"窠臼。昔张彦远将画分为五等，朱景玄别立逸品。今以史眼观之，奎龄当居神品之末，能品之巅。然艺道玄微，岂可尽以品第论？观其《百兽图》中狡兔回眸，灵狸顾盼，刹那神采，已足不朽。或如司空表圣《诗品》所言："超以象外，得其环中"，个中三昧，留待后世解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