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业公司老板何慕，是创业和营销圈里的名人，事业上颇为成功的他，最近却因为女儿创业的事头疼。

原来，何慕17岁的女儿在拼多多开店，被莫名罚款数百元，女儿和拼多多沟通十几个小时无果，晚上哭了半宿。何慕想自己转给女儿这笔钱，但孩子拒绝了，她对何慕说：“我要的不是钱，是公平和法治。”何慕讲述这件事的视频引发广泛关注和讨论，转发、评论和点赞超过3万，不少商家吐槽有过类似的经历。

（何慕讲述有关事件的视频截图）

与何慕女儿一样没有讨到说法的，还有不断在上海、广州等地的集体维权的拼多多及Temu的商家。5月13日，约40名商家来到拼多多跨境电商平台Temu广州总部办公楼下，拉起了“拼多多 Temu坑害供应商！！！”、“拼多多Temu还工人血汗钱！！！”等横幅抗议。这些商家称，他们在拼多多及Temu被大规模罚款，金额从几万到几十万不等。商家甚至称，在这一波罚款潮中Temu平台上5万商家无一幸免。

广州的集体维权商家和像何慕女儿这样的情况，揭开了拼多多罚款商家的冰山一角。

（2024年5月13日，拼多多及Temu商家在广州维权 图据网络）

“黑箱式”罚款

穆菲菲（化名）在Temu上开店已经3年了，主营服装业务。她告诉笔者，到目前为止她的店铺共被平台罚款超过40万元，其中从2024年5月1日到31日，店铺在一个月内被罚款总计1882笔，罚款金额高达201690.05元。

（穆菲菲女士提供的自己在Temu的店铺2024年5月的被罚款支出统计截图）

罚款的原因，是由平台根据用户发起售后订单情况来判定的。比如一件售价60元的衣服，用户发起“仅退款”，平台要返还用户这60元。按理说是平台退款没有算到商家头上，但许多商家查不到具体数据链路，产生了各种“羊毛出在羊身上”的质疑。

同时，商家自己损失了60元的一件货。平台如果判定了是商家的责任，还会对店铺进行2-5倍的罚款，顶格是5倍罚款300元。也就是说，穆菲菲因为这一单最多会损失300元和退款的60元，外加一件衣服。

这意味着，如果穆菲菲作为Temu的商家，旗下店铺被订个5倍罚款一次，按360元的损失和一件衣服赚10元钱来算，她需要再卖36件同样的衣服，才能平账还一分钱挣不到。换句话说，她的店铺遭遇顶格罚款一次，37件衣服就都白卖了，等于替Temu打工。

（穆菲菲登陆Temu后台查询到的罚款情况部分截图）

而罚款的具体类别，Tem后台显示非常笼统和模糊，穆菲菲说，“以前的罚款原因是‘与预期效果不符’，现在变更为‘实物与商品描述不符’，都没法明确界定。”

另一名Temu商家“裁缝姐”被罚款的详情里，发现有不少用户投诉的理由是“衣服太大或太长“。“太大和太长，说明是用户买错尺寸了，根本不是质量和服务的原因，凭什么罚我？”5月13号前统计，她3个Temu店铺被罚款50多万，另外有售后预留金90多万压在平台账户。她尝试多次联系Temu平台，但不是联系不上，就是帮忙反馈的买手给不了一个明确的答复。这让拼多多及Temu的商家们感觉如此多的罚款充满了恶意，完全是在“黑箱”里做生意。

穆菲菲、“裁缝姐”的遭遇并非个例。有8个Temu商家提供的罚款截图显示，这些商家在2024年4-5月期间，涉及罚款1400-2100多笔不等，累计罚款金额最少23万元，最多的高达31万元。昵称为“大猪肘子”的网友透露，2023年8月入驻SHEIN，到2024年5月，罚款不到1000元，原因都是有理有据，例如客户收到产品烂了个洞罚款3.5倍。网友“qian”说，在SHEIN开店到现在产生罚款是250元，但他诉苦“多多一天罚了我SHEIN半年”。

（8个Temu商家提供的被罚款截图）

而且，罚款消息通过后台推送给商家时，拼多多及Temu就从商家账户资金上直接扣掉了。一位商家介绍，在与拼多多及Temu签约时，其后台弹窗会跳出一个名为《生产者延伸责任相关服务条款》，商家必须点击“同意签署”，否则就进入不了后台进行任何操作，很多商家没有办法只能签署。

（Temu商家提供的后台弹窗签约视频截图）

平台罚款时，因为商家缴纳的保证金和账户的资金都在平台上，加上平台有结款周期，特别是Temu的跨境电商结款周期是月结（30-45天），这使得拼多多及Temu的后台可以直接从商家账户里扣掉罚款。

不少拼多多的商家，已经养成了每天都申请提现的习惯，因为他们怕第二天账户里的钱被直接罚掉。不过如果商家发起提现的金额，使得账户里的余额不够罚款，提现申请也会失败。如果还想继续在平台上开店和出单，商家得先往账户里充钱把罚款扣抵了，才能继续经营。

重罚之下，甚至有商家破产清算。树帜资本创始人、千里马基金合伙人大树，投资了厦门、杭州两地的三家公司。这三家公司在拼多多上开店经营，2万多笔订单中有2百订单被用户投诉，涉及金额不超过2万元，结果被平台冻结资金350万，一年半的时间都没有解冻。最后三家公司破产清算，他只好直接对拼多多进行起诉。

（“大树”讲述有关事件的视频截图）

类似这样的商家不止一个。大树透露，有上海的商家话费业务被冻结400多万资金。甚至还有人建了“商家冻结群”，大树在里面看到有近500位拼多多商家。

罚款进了谁的腰包？

拼多多创始人黄峥，可以说是中国最为低调和神秘的顶级富豪。近两年他完全淡出公众的视线，甚至外界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

人可以隐匿，但财富是藏不住的。在拼多多的股权结构中，黄峥以25.4%的持股比例占据绝对主导，第二大股东腾讯持股14.1%，拼多多合伙人集体持股6.7%，管理层持股1.1%。

以目前拼多多的市值计算，黄峥的身价高达3800多亿人民币，在2024年3月25日发布的胡润全球富豪榜上，黄峥位列第二，仅次于农夫山泉的钟晱晱。而且近几年黄峥的个人财富几乎每年都以千亿元的速度增长，成为中国首富指日可待。

黄峥认为，他和拼多多给了无数中国工厂和商家赚钱的机会。数年前还在露面时，黄峥曾接受媒体采访并表示，虽然拼多多上商品价格很便宜，但工厂利润依然可观。此外他还称，商家赔付金将100%给到消费者。但商家和工厂显然不这么认为。

2023年，穆菲菲的团队在Temu做了约1000万人民币的营业额。但她核算发现，Temu平台似乎有强大的算法，隐约中才盯着她的店铺。每个月她核算，后台基本按商家报价利润的20%左右，扣掉10个点，再留5个点压在平台延迟结算。她的朋友也在拼多多上开店做女装，结果被罚款70万，心灰意冷说“搞不了了”，准备转移其他平台。

（穆菲菲跟Temu商家朋友聊天截图）

义乌一位商家去年在拼多多做毛巾杯子等日用杂货，全年营收2 亿元，但利润仅有 55 万。而这 55 万利润是因为他的包裹量大，某游戏公司在他包裹里塞游戏卡，靠这项收入他一个月赚十几万。如果仅仅在拼多多卖货，他干一年下来竟然是亏本的。

在一个因为罚款受损的Temu商家维权微信群里，商家们接龙统计了截止到2024年5月25日的在Temu开店后营业额、净利润、被罚款金额和扣除罚款后的净利润。统计表显示，有87个商家参与接龙，累积被罚款金额达3650.16万元，其中27个Temu商家被扣除罚款后净利润估算为0或者为负数，有34个Temu商家被扣除罚款后净利润率在5%以下甚至为负数。这87个商家，没有一个商家被扣除罚款后净利润率超过20%。

（Temu商家维权群统计大家罚款和营业额情况截图，其中网名均为临时群昵称）

5月22日，拼多多发布2024年一季度财报，其当季利润306亿，同比增长202%，是阿里的6倍，是京东的3倍。不少拼多多及Temu的商家表示，拼多多的惊人利润里，包括了大量的商家罚款。尽管不排除个别真实存在的消费纠纷，但拼多多及Temu平台，大量出现2024年5月还在对几个月前甚至2023年更早时候的订单进行处罚扣款。同时，绝大多数罚款中，用户仅退款退的只是商品的原价金额，2-5倍的罚款去哪里了？穆菲菲说，显然进了平台的腰包。

拼多多一年的罚款总额有多少？这是外界无法准确统计的数字。目前了解到的近百个Temu商家，每年被罚款额均超过10万元。如果真像维权商家所说，有5万商家2024年4-5月被罚款，哪怕取一个平均数每家5万元，那么也有25亿元。假如这样的罚款金额每个季度财报发布前都发生一次，一年四个季度下来就有100亿元。而拼多多官网及财报显示，平台商家数在2021年就达到了860万，仅以每家每年平均被罚款较低值计2千元，累计罚款总额也会达到172亿元。

以上都是非常保守的估算，看起来数字已经很惊人了。大家往往看到的，是消费者在拼多多及Temu平台得利了，商家也在不断出单和发货。但极力讨好用户的同时，商家们被拼多多极限施压。利润单薄甚至为负的情况下，商家把压力传导给供应链和源头上的工厂。这就会在成本上一再的压缩，出现以次充好或者国货品质下降的现象。伤害了整个产业链，最终消费者得到的产品、服务降级了，对全社会的商业和民众追求的美好生活都有损坏。

至于出现假冒伪劣商品的时候，责任全部甩给商家，那么拼多多及Temu平台一开始的招商引入审核机制和平台监管失责怎么界定呢？这是业界一些人士的疑问。如果平台把关严格，严进严出，消费者也不用费个劲，去操作售后投诉得到“仅退款”。都是正品，买得舒心，何必浪费额外的时间和精力？

商家为何不逃离？

值得注意的是，拼多多及平台Temu的收入不止是罚款。抖音账号昵称为“小曦是个制皂师”（视频号昵称“赛小曦&LittleLeLife”）的拼多多商家，5月18日发布视频爆料，她报名参加了拼多多的618促销活动后，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在凌晨的时候，不同ID的大量用户在她店里下单，但马上又发起了退款诉求。这样的行为不但对销售没有任何帮助、浪费了商家的时间和精力，更是消耗了大量商家向平台支付的推广费。推广费、技术服务费、成交费等一分都不会少，平台照收不误。和很多拼多多商家一样，“小曦是个制皂师”眼睁睁看着自己账户里的钱，因为上述费用的产生很快被扣光了。

（拼多多商家、抖音账号昵称“小曦是个制皂师”、视频号昵称“赛小曦&LittleLeLife”的有关视频截图）

而国内商家对仅退款造成的羊毛党深恶痛绝，实际上国外类似的情况也绝不少见。

在Temu，海外用户不仅可以“砍一刀”和“仅退款”，甚至还有“0元购”。有媒体和电商从业者曝光，国外互联网平台充斥着大量的薅羊毛攻略，导致中国商家的商品最后白送给了国外羊毛党。

“甚至出现近2万人的外国社群，他们不仅每天分享仅退款的操作方法，甚至还每天提供各种中国商家的产品链接，大家一起下单，然后签收、仅退款。”于是一个奇怪的现象出现了：Temu上往往大卖的商家被用户薅羊毛薅得越狠，被平台罚款越多。

（海外用户如何在Temu平台薅羊毛和0元购的教程视频截图）

如果商家被罚款是普遍现象，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商家前赴后继，涌入拼多多及Temu平台呢？

选择拼多多及Temu平台的商家，首先是被多多系的可观流量和能出更多订单吸引。在消费端，因为商品价格便宜和砍一刀能免单，再通过社交裂变，拼多多的用户基数日益庞大。也就是说，用户流量池很大，只要你价格低到一定程度就能出单。贪图便宜的人性驱使，很多用户喜欢在拼多多上薅羊毛，还有“用户仅退款”这样的极致薅羊毛福利。

很多商家看在流量和出单的份上，即便被恶意罚款，哪怕一单只能赚5毛钱还是有商家愿意继续，面对罚款也忍气吞声。不堪重负的商家，最后选择退出或者转移别的平台。

不明真相的新商家被拼多多和Temu的招商人员还有买手们招揽，穆菲菲回忆，一开始“说得比唱得好听”，和很多商家一样，她以为自己是天选之子，是能赚到钱的那个，一头就扎了进去开店。没想到，等单量做起来了，“都是过阵子，养肥了才开始罚”，起初有多想挣钱，后来就被罚得有多狠。抖音网友“时光”说，拼多多“平台不缺商家，卷死一批商家还有下一批。”

拼多多对商家的控制力，除了商家资金压在拼多多平台，结算和提现都有周期和审核，还有一点就是压货。为了优化用户体验和保证发货时效性，拼多多及Temu的商家都会在库存上进行压货，Temu平台上的全托管和2024年重点推出的半托管模式，有商家直接把上千万的货压到了海外仓。

于是供给端的商家陷入一个闭环，货卖的越多，库存就备货更多，资金投入就越大，同时单量越多，违规和被罚款的概率就越大。无论是压货还是罚款，都在一头一尾，死死拿捏住商家。

不少拼多多商家因为被巨额罚款，多次申诉和讨要说法没有结果。这些商家集结成群，不仅线上维权，有的还去报警，称被拼多多平台“诈骗”了。还有相当数量的商家，选择拿起法律武器，起诉拼多多或者滥用仅退款的羊毛党。

红星新闻2024年1月报道，从2023年2月开始，黑龙江律师陈实（化名）便为遭遇“仅退款不退货”行为的商家提供法律服务，至今已经帮助一千多位商家起诉过“仅退款不退货”的买家。

在一个拼多多商家维权群里，有商家说5月的罚款噩梦刚刚过去，消停了两天，6月又开始了。群友“思思”回复，真的是停一两天，接着又开始大量开罚单。

（拼多多及Temu被罚款商家维权群聊天截图，均为临时修改的群昵称）

有人问，接下来怎么办？商家“A小”说，如果集体投诉或起诉能被受理的话，群里人要团结起来，尽快约一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