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宁河县尹学芸:珍贵的知了皮
和突然不会动的二叔二婶
大地震后,我们那个小村没有哭声,房子有的歪了,有的倒了,却没死人。
不用上学了,也没了大人的管教,孩子眼中的世界突然变得比原来更大了。
实在没事干,我和伙伴小芹各自拿一根高梁秸秆去挑知了皮。
知了皮是中药材。每年,我和小芹找一个暑假的知了皮,能卖三五块钱,换成下一年的学费。
平时,找知了皮的人多,大人们更多。
知了皮藏在树胡子里,我们个子小,拿着根长杆,把脖子都仰酸了,才能找到一两个。
然而,地震那天早晨,整个大堤却空无一人,雾气消散后,柳树的叶子都是水淋淋的。
知了皮像小灯笼一样挂在树叶上,把每一棵树都爬满了。
我俩从没见过这么多知了皮,虽满心欢喜,却不敢大声说话,怕招来孩子们哄抢。
“小妹妹,你们是哪庄的,你们那儿地震严重吗?”一位骑自行车的阿姨停下来,焦急地问我们。
“房子倒了,墙歪了,”我答道。
“人呢,砸死砸伤的多吗?”
“没有死的,就有两个伤的,没啥大事儿。”
阿姨点点头,长长地出了口气,刚要上自行车,瞅了瞅我们杆子上的知了皮,有点不屑地说道:
“都地震了,还找知了皮,你俩咋这没心没肺?”
阿姨骑上自行车,继续赶路。显然,听到我的话,她蹬自行车的速度比原来慢了很多。
我实在不明白,为啥我那么热情地如实相告,却引来她的一句批评?
那时,我们那个小村有三人在唐山开滦煤矿上班。后来听说,唐山是重灾区,但谁也不清楚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
地震第二天,老陈家的媳妇不放心,骑自行车去了唐山。
老陈家的媳妇心里急:公婆岁数大了,有个小叔子才15岁。
当天下午,她回当地娘家打听,没有任何消息,第二天一早,一个人哭着骑上自行车。
婆婆在她身后喊:“你哭啥,人没事,我昨晚梦到长三了(婆婆儿子的小名叫长三),汗毛都没少一根。”
另一个老刘家的媳妇,三天以后从唐山回来,人不吃不喝,光睡觉。
二婶去老刘家打听,问人家有没有二叔的消息,那媳妇除了抹眼泪,就是摇头。
七天过去了,还没消息。二婶急得每天都哭,边哭边说:“谁让我不会骑车子,还天生胆小。”
8月5日下午,二叔终于回来了。
他是自己走回来的,头上还戴着矿工的帽子,一脸的煤灰。
二叔让地震吓坏了,一进村就骂,说家人不管他死活,他们一群人从井下一千多米爬上来,还扒了几天废墟。
面对二叔的唠叨,二婶不说话,等他骂完了,不顾身旁站着的一群人,身子一软扑到二叔怀里……
天津市和平区郁子:我的两个小伙伴
一个在天津,一个在唐山,都死了
7月28日天刚亮,姐姐把她不满周岁的孩子交给我:
“我搭防震棚,你带带亮亮。”
上午十点,也许是饿了,亮亮开始哭,我抱着他摇了老半天也不管用。
我抱着亮亮去找我姐,找不到,还被石头绊了个大跟头,把亮亮摔得飞了出去。
我赶忙爬起来抱起孩子继续寻找,心想:刚才这场面要是被姐姐看到,少不了一顿责骂。
亮亮终于不哭了。
想给他擦擦汗,一伸手可不得了,原来,我把亮亮头朝下抱了老半天。
等把亮亮正过来一看,孩子的小脸儿都憋紫了。
这件事儿,直到现在我姐都不知道。
大地震后,我最好的两个小伙伴都死了。
第一个叫孔祥丽,是我们班的班长,不但学习成绩好,还跑得快,是学校的田径队员。
因为百米跑得快,孔祥丽被抽调到民园参加暑期集训。地震时,她反应最快,第一个从体育馆宿舍跑出,却被一个塌落的台阶砸到脖子。
后来,我去民园体育场时,不止一次地想像当时她奔跑的场景,不知道哪一块台阶砸到了她。
跑道上的白线依然清晰。
不知道孔祥丽在哪一条跑道上飞奔,要是她跑慢一点就好了,这样她就不会被台阶砸到,或者,干脆因跑得慢,不会被抽调到运动队集训了。
孔祥丽自幼丧父,下面还有俩妹妹。
孔祥丽走后,我下了好几次决心也没敢去她家里,我怕见到她母亲——死了丈夫又失去大女儿的可怜女人……
第二个小伙伴叫英子,唐山人。
1976年暑假,英子没到天津姑姑家来,永远地留在了唐山。
大家都喜欢英子,不单是她懂事,还有她那独特的唐山口音。
那时,我家住平房,邻居是个胖女人,我和英子叫她大姑。
胖大姑的儿子叫小田,又白又胖,可惜从小智障。
小田特别爱哭,没事儿时,我们总把他逗哭,方法很简单:只要问一声:小田,冤吗?他就咧开大嘴,哇地一声哭出来。
胖大姑摇着蒲扇骂小田:“你哭啥?人家喊冤呢!”
1975年暑假,学校组织学生返校,回来后听说英子被人民公园里的猴子咬了。
我赶到英子姑姑家,英子右手上绑一条绷带,看起来伤势挺严重。
我问英子怎么回事,英子说:
“当时去公园,看到一只老猴正给怀里的小猴抓虱子,觉得小猴子好玩,就把手伸进笼子,想摸摸小猴,猴妈却翻脸了,冲上来连抓带咬。”
后来,有人看到英子手上的绷带,问她是怎么回事,英子总是用那独具特色的唐山腔答道:“猴儿——咬的!”
那声调拐了八个弯儿,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唐山大地震后第二天,王老姑让他家老三去唐山打探消息。
一天晚上,王老姑家传来一阵呼天抢地的哭嚎。
那是王老姑的声音,大家呼啦一下围上去。
只见王老姑满脸泪水,泣不成声地说道:“没啦,没啦,一家五口,都没啦!”
大胖姑哭了:“那个猴儿——咬的走啦……”
小田见母亲哭了,大嘴一咧也哭了。
后来,我听王老姑家三哥说起英子家的地震经历:
英子父亲是唐山机车车辆厂工人,家住吉祥路铁路工房。
英子父亲还是唐山武术协会会员,练得一身好功夫。
地震刚一发生,英子父亲就纵身从窗口窜出,扯起嗓子高喊:“地震了,快跑啊!”
喊声惊醒了邻居们,大家慌不则路地向外跑。
吉祥路的房子很多是地震时被摇晃散架,直到几分钟后才倒的。
唯独他家的房子倒塌时间很短。
等他返回时,听到妻子喊了一声,而英子正往外面爬。
就在这时,房盖塌落下来,一家五口被埋。
一家被邻居们扒出时,只有英子父亲活着。他和大家说完地震经历,第三天死在了救援队医疗点。
1977年春节,我去王老姑家拜年,闲谈时提起了英子。
我说:“要是暑假英子来天津就好了。”
王老姑说:“本来定好了,一放假英子就来天津,谁成想英子热伤风,寻思着在家里养好了再来,唉,都是老天安排啊……”
多年后,很多人忘了英子的名字,再提起时便以“猴儿——咬的”代替。
人们说:“猴儿——咬的要是还活着,孩子早该满地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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