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上海医生，朱凤仙整整在唐山待了九个月。
她开玩笑的说：“我这九个月过得很有意义，但开头和结尾不好，开头吵了一架，结尾错过了高考。”
对朱凤仙来说，用“脚打后脑勺”形容毫不为过。
是的，她太忙了。
十月一结婚，紧接着筹备上海针刺麻醉会展。
针麻会展一年一个主题，当年的题目是“乃若彤对针筒效应的影响”。
当时，朱凤仙在上海曙光医院，整个医院只有三名医生参加。
会场上，朱凤仙听说医院正组织赴唐山灾区第三批报名，便急匆匆去找院领导：
“算我一个，我也去。”
工宣队长说：“你还新婚呢，怎么好意思派你去？再说，会展还没结束呢。”
朱凤仙说：“我第一批就报了名，你们不让我去。会展还有三天，剩下的都是总结了，没意思，我必须去！”
工宣队长说：“要去也可以，先征求你爱人意见。”
朱凤仙一笑：“爱人？不用征求他意见，他全力支持我。”
事实是，朱凤仙想错了。
当晚，朱凤仙把想法一说，爱人就急了：“结婚半个多月了，连你影子都见不到，想去唐山，知道那里多乱吗？”
“乱？怎么乱了，你告诉我。”
“这还用问？我早听前两批医生说了，那里不但生活条件艰苦，社会秩序也有问题。”
“灾区，怎么会没问题？我们去，就是帮老百姓解决问题的，这对我们也是锻炼嘛。”
“好，就算对你是锻炼，你想过我没有？咱俩结婚，你连婚假还没休呢，整天忙得见不到人，我是和爱人结婚，还是和影子结婚？”
“怎么，后悔了？我要求上进怎么了？”
“你要求上进没问题，总得为我考虑考虑吧。”
“你这么说，是为我考虑吗？”
……
俩人越吵越凶，气得朱凤仙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东西，背着挎包去了会展酒店。
第三天，朱凤仙坐火车一路向北。
火车在天津站停车，下午才有发唐山的车。
工宣队长对朱凤仙说：“新娘子，你还没请我们喝喜酒呢。”
朱凤仙眉毛一挑：“就在这里请大家！”
不远处有个交通饭店，条件不错，朱凤仙摆了一桌，大家吃得非常尽兴。
当时，唐山的外援医护已住上简易房，条件比原来好多了，但越是规范，工作也越忙碌。
每天五点，朱凤仙就爬起来，简单收拾一下，开始给病人打针，输液，把自己的活忙完，抽空到外科病房帮忙，多学点东西。
时间来到十二月份，天气越来越冷，苍蝇少了，虱子却多了。
大城市来的医生，特别是那些年轻小护士，哪见过这东西，被吓哭了。
朱凤仙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找护士长商量对策。
医疗队没有卫生员，护士长很发愁。
朱凤仙说：“好办，勤换勤洗，虱子就没了。”
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
冬至前后的唐山，晚上最低气温接近零下二十度，白天最高温度也在零度以下，水管都冻了，怎么洗？
但这难不倒朱凤仙，没有热水，就烧水；水龙头冻了，就用开水浇。
一个铁皮大盆，能泡两三条被单。
洗被单可以在屋里，凉却必须到外面。
床单被单往铁丝上一挂，瞬间成冰，手冻得像红萝卜，两天过后长出冻疮。
有朱凤仙带头，护士们纷纷行动，虱子立马少了。
有段时间，朱凤仙从林西矿抽调市区，返回时，护士长一把抓住她的手，说：“小朱啊，真不该放你走，如果让你管一个病房，你肯定管得很好。”
朱凤仙也不客气：“你这句话是对的，我肯定管得非常好。”
十月底的一天深夜，解放军战士送来个腹痛患者，经初步检查，是胃十二指肠溃疡穿孔并有弥漫性腹膜炎，需要紧急手术。
全体医护人员立刻分头行动，打水，准备器械。
朱凤仙给患者做了硬膜外麻醉。
切开腹腔，大量腹腔液、胃液涌了出来。
没有吸引器，就用针筒接上导尿管，一点点吸出来。
吸完后，发现患者十二指肠前壁有一个穿孔，腹腔感染严重。
因穿孔时间太长，需要做修补手术，为减少照明盲区，几人在外围高举手电筒充当光源。
经过两周治疗，患者恢复了健康。
最大的一次余震发生晚上。
当时，朱凤仙已躺下休息，突然间发现床在摇晃，还听见岳阳医院的人高喊着冲了出去。
房间内，有内科医生吓得钻到床底。
朱凤仙穿上衣服，跑进病房查看情况。
房间里的药柜全部翻倒。有的患者心脏病发作，有的病人拔掉输液针头，跑到外面。
房间外，几位女病号穿着睡衣站在寒风中，冻得直打哆嗦。
半小时后，医院一下子来了四十多个伤员，都是慌不择路摔伤的人。
透过车窗，朱凤仙看见站台上拉起欢迎横幅，爱人在那里东张西望。
拉开玻璃，朱凤仙冲爱人高喊：“我在这儿！”
人太多，声音太杂，爱人听不到。
曙光医院的领导也来了，还有很多少先队员向她们敬礼。
朱凤仙就听说当年高考的事，后来，她又听说高考时间定在当年七月份。
朱凤仙错过了报名时间，也错过了高考，虽有遗憾，却并不后悔。
她觉得在唐山的九个月，无论是业务上，还是心智上，都比原来更加成熟。
她遇到了以前从没遇到过的病例，比如，破伤风病人的角弓反张，以前只知道打个破伤风针就好了，但根本不破伤风静脉如何，去了一次唐山，就都知道了。
还有吃苦。
在市区，地震中死去的人，绝大多数经历了二次埋尸，有的甚至经历了三次。
统一埋尸点光她知道的就有三个，占地最小的也有几十亩，遇难的人太多，整个城市臭得不得了。
还有简易房里直到天冷时还都是苍蝇，黑黑的一片，饭盒盖都不能开。
朱凤仙说，经历也是一种财富，至少在自己年纪大的时候是如此。
（注：本文主人公朱凤仙，女，1950年出生，1972年进入上海曙光医院麻醉科工作，参加唐山大地震抗震救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