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月亮着墨，自古以来就是刻在中国人骨子里的浪漫。

当月光洒落床前，凝结成李白的霜，唤醒心底的乡愁，也铺满盛唐的绝代风华。

当明月照在庭院，苏轼起舞弄清影，幻化出时光的褶皱，从阴晴圆缺里慨叹离合悲欢。

从此，这抹月色，思念为底色，哲思作韵脚，照亮人们心中一个又一个隐喻，温柔又惆怅。

而在众多隐喻中，最常见的莫过于别后思念，月亮代表我的心，月色落满我的情。

1

丹阳城南秋海阴，丹阳城北楚云深。

高楼送客不能醉，寂寂寒江明月心。

—唐·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二首·其二》

在古人心里，月亮从来就不只是月亮，早就落满人间的离殇。

那一年清秋，王昌龄为好友辛渐在润州芙蓉楼饯行，一眼望去，已是满眼凄凉。

从城南到城北，秋海阴沉，楚云浓深，就像此刻的离别，让人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当初因为小人谗言不护细行，王昌龄被贬为江宁县丞，远离了京城的繁华，也失去了一些亲友的信任。

好友辛渐能在自己举世毁之的潦倒时刻还能肝胆相照，对于王昌龄来说实属不易而备感珍惜。

故而离别在即，心中悲痛难掩，无法故作豪迈。纵有美酒当前，也无心痛饮浓醉，无法尽兴。

又或者，这不能醉，不是不想醉，而是离愁太深，再烈的美酒，也浇灭不了心中的哀愁，让人清醒依旧。

就像此刻皎皎明月照在寂寂寒江之上，江流滚滚而离殇不断，流光乍泄而一览无余。

如此月亮代表我的心，一则思念如月，对友人的牵挂包裹在清空明澈中，一片纯真诚挚；二则离愁似江，滚滚东流，寂寂寒心，充满孤独惆怅。

这种以景结情，用明月写离愁的手法，王昌龄也曾在边塞诗中书写：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

2

离人无语月无声，明月有光人有情。

别后相思人似月，云间水上到层城。

—唐·李冶《明月夜留别》

有些人的心头月，不只照出清辉一片，还不断流转，千万里追寻。

那一夜，李冶与心上人朱放在明月下分别。时而相对无言，月光无声倾泻，就像思念默默飘落。时而含情脉脉，明月照满大地，就像彼此心中柔情满满。

明月无声却有光，离人无语却含情。开篇两句，已将月色与离情交织在一起，互为对照，尽显缠绵多情。

但李冶并未止步于此，不只别时有情，就连别后相思也纠缠在人月合一里。经此一别，她要像天边明月，追随爱人的踪迹千山万水追寻，不管是云水间，还是天涯边。

她的月亮代表她的心，是以月光在不同空间的流动来寄托相思爱意，就像张若虚的“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能够如明月突破山长水阔的空间阻隔而万里追随，也就能达到时间上的爱意永恒，生死与共。

只可惜朱放到江西后忙于公务，终究一别两宽，李治真心错付，弹著相思曲，弦肠一时断。

但身处道观却心在红尘的李治，并不会因为一次相思梦断就不再追求风月情浓，前有诗僧皎然，后有名士阎伯钧，始终一片芳心对月明。

3

扶桑已在渺茫中，家在扶桑东更东。

此去与师谁共到，一船明月一帆风。

—唐·韦庄《送日本国僧敬龙归》

明月在佛教中别有韵味，象征着澄明离垢、圆满光明，并以天心明月作为开悟的标准。

当韦庄送别日本僧友敬龙和尚学成归国，这月亮代表我的心，就多了佛性禅意。

首句韦庄就将依依不舍情谊蕴含在归程茫茫之中，运用加一倍手法，极力渲染路途遥远漫长。

同样的手法，“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梁书》中甚至认为扶桑在大汉国东二万余里，而僧友的家还远在扶桑之东，两个东彼此叠加，何其遥远。

除了遥远，扶桑还蕴含着神秘。扶桑，乃东方神木，日所出处，因日本多有种植，以此代称。

对于交通极不方便的古人来说，韦庄与僧友一转身即天涯，一挥手即永别，再无相见可能。

这种依依惜别里，不只是此番归去漫漫，还有来时渺茫，他日俱是异国人，相见更无因。

韦庄只能将满满的祝福送给僧友，若问谁能陪你回国返乡，只愿一船明月和满船清风。

朗月清风，既希望天气晴朗而一帆风顺地安全抵达，也饱含对僧友天心明月、明心见性的美好祝福。

此番敬龙和尚漂洋过海本就是为交流佛法而来，如今学有所成，必然要满载而归。

这种情谊，一如钱起送别僧友归国，“水月通禅寂，鱼龙听梵声。惟怜一灯影，万里眼中明。”

4

聚散匆匆不偶然。二年遍历楚山川。但将痛饮酬风月，莫放离歌入管弦。

萦绿带，点青钱，东湖春水碧连天。明朝放我东归去，后夜相思月满船。

—宋·辛弃疾《鹧鸪天·离豫章别司马汉章大监》

同样是一船明月，辛弃疾突出一个满字，对友人的思念别有韵味。

那年春天，辛弃疾还不到不惑之年，本应是金戈铁马的大好年华，却被主和派排挤接连调动。

短短二年，四次调动，他辗转于江西、湖北等地，走遍楚地的万水千山，人生就像走马灯似地不断变换，根本没有机会施展其收复中原的宏伟抱负。

聚散匆匆，不只是与友人离合匆匆，还有官场沉浮匆匆。不偶然，饱含了多少身不由己之痛。

此刻与好友又是离别在即，就不要奏响离歌令人断肠，姑且就用最后的欢聚痛饮，来酬谢故友深情和风月无边。

看这一湖春水，宛如绿带萦绕。荷叶田田，恰似青钱点缀。这水天相接处，绿波更胜碧空清亮澄澈。

明朝我就要放棹东归，当夜色低垂，月光洒满行舟，思念也将溢满胸怀，萦绕在满船月色里。

与一船明月相比，只因多了一个满字，就多了一份思念的饱满，重点突出了相思的程度。

月光不必跨越山川流动，只需轻轻倾泻在江船里，思念就自然而然地流露，饱满却空灵。

月亮代表我的心，想你时独沐月色，想你时满船萦绕，想你时无所保留，想你时烟水茫茫。

今宵拚醉花迷坐，後夜相思月满川。辛弃疾从张孝祥的送别词里灵活化用，点石成金。

你看，月亮代表我的心，早被古人用最美的语言说尽。

它或是静穆的一江月寒，或是流动的一抹月华，或是禅意的一船明月，或是饱满的月色满船。

古人借助明月的永恒，来突破时空的阻碍与人生的无常，诉说绵绵离殇与思念。

相思不知轻重，只道月色惊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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