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古时,雍州南边有个长举县,而今这一带看似平平无奇,曾经却也出过好些人才,极个别的甚至走入了朝堂。
极盛时期,这片区域同时开设有两间书院,学子们求知若渴,以求往更高处攀登。
由于不设限制,好学者人人皆可入内,以至最热闹之时,大白天的,路上田地里都不见一个年轻人。
谁家家里有小娃娃的,都急急地将人往书院里送,唯恐在农活里浪费一寸光阴。
然而小地方资源短缺,并不具备将这般好景维持久远的条件。
没多久,不少村民开始发现自家孩子并不是走科举的料,还是回来抡锄头来得实际。更别说那些参试屡战屡败的年轻人,根本无力继续尝试。
最后,除了极少数人坚持了下来,去往更广阔的天地,大部分都浅尝辄止或是半途而废。因而,书院也渐渐荒废了。
其中一名姓陈的夫子,有心要将这份育人教学的功业发扬光大。可不料,连自己亲儿子都不愿涉足这片领地,还时常拿“不喜腐儒身上的酸臭味”这样的话来搪塞他。
陈夫子带着遗憾与不甘离世后,三个儿子倒是一派轻松,自认为终于不用再受那些酸诗腐文的荼毒了。
前面两个儿子没了束缚,如出笼的鸟儿一般立刻窜到外地去了,说是要寻求更好的发展机遇。
小儿子陈松柏自幼没了父亲,也没有兄长们的“壮志”,有了劳动能力后,选择待在家乡,与家里人合力经营着一家茶摊,也卖些小玩意儿。
幸得过去陈夫子在当地积累的好名声,附近的居民对这家小小的茶摊倒也捧场。
但仍有个别好事者会说些闲话,诸如“夫子的后代居然也堕入下等的商贾之流”“陈家的儿子都是不肖子孙”等等。
陈松柏听懂这些嘲讽后,又不敢与人作对,这时却用起书里的话来安慰自己了:“莫大之祸,起于须臾之不忍”“小不忍则乱大谋”。
陈松柏的母亲三十多岁,风韵犹存,在过去基本很少露面。现今开门做生意了,时常听到这些不堪的话,嘴上虽然不敢说什么,但面上终归不好看,作为儿子的陈松柏也无法次次都替母亲回挡。
久而久之,什么样的人都敢来茶摊上撒野犯浑,见陈母柔弱,还会趁机调笑几句,更别说赖账这种三两天就会发生一次的常事了。
这天,有个恶霸带着小弟来到茶摊上,寻了个露天的位子一屁股坐下来,就开始大声嚷嚷着要店家过来。
陈母近日感了风寒,身子颇为不适,就在家里休养,因而今日的茶摊只有陈松柏一个人在。
恶霸来自外地,听人说这边有个娇俏的小娘子,柔弱可欺,他特意过来就为了看一眼,最好是能够占点便宜。
没成想,嚎了一嗓子就见着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走过来。
他不死心,又往里面使劲瞅,见确实没人了,这才不甘不愿地点了些茶水点心。
恶霸几人都歇得差不多了后,起身就要离开。
附近的熟客一般会在离开前自觉把茶钱搁桌上,或是放到店家的瓦罐里。
陈松柏一看这伙人的样子就知是要赖账,往日那些母亲收不回来的茶钱也就算了,可他身为男儿,哪能也缩在后头当乌龟呢!
最紧要的是,近来茶摊的客人越来越少,再连茶钱都收不回,只怕真要入不敷出了。
于是,不等那恶霸带人离开,他赶忙走出来提醒客人结账。
恶霸一听这话就仰天长笑,状似无知般对着左右问道:“那小子说什么?”
一个小弟往陈松柏那边斜了一眼:“说要让老大您给钱呐!”
话音刚落,几人又笑了起来。
“居然敢跟我们老大要钱,咱们来你这破店就是给你面子了,可别不识好歹!”
此时还有两桌客人没走,一见这阵势便知对面不是善茬,忙都纷纷结完账跑开了。
恶霸自以为有了这么几句话,再没眼力见的,都该灰溜溜缩回去了。哪知今儿就遇上一个真不长眼的,死活要闹个不痛快!
其实陈松柏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一直都是客客气气的。可落在恶霸那里,让他给钱就等于要跟他对着干了。
他往常去哪儿不是横着走的,又怎会把一个小小的茶摊放在眼里。当即便要使唤弟兄几个给店家点颜色瞧瞧,好让他乖乖闭上嘴。
刚要挥手指示,忽然被后边一个人撞得往前摔去,险些磕到头面。
恶霸气急败坏往后看去,只这一眼,脸上就变了颜色,捂着鼻子万分作呕的样子,似乎想出手又不敢,只得喊了小弟赶紧走,一边走一边嘀咕“最近的河塘在哪里”。
陈松柏见恶霸没动手,正纳闷呢,就闻到一股极其浓重的屎臭味,像是一头扎进了粪坑里。接着就看到恶霸几人落荒而逃,边上还站着一个浑身污秽物的男子。
好在现在没有客人,不然还真不好收场。陈松柏尽量不让自己露出嫌恶的表情,打算上前招待一下恩公。
只见男子用两根手指掂着个钱袋扔过来,说这就是刚才那伙人的茶钱了。
陈松柏立刻明白过来,恩公不但使自己免了一顿皮肉之苦,还顺走了那恶霸的钱袋。且看这分量,完全足够抵上他今年被客人赖掉的茶钱了。
若是其他人的钱袋落在这儿,陈松柏断然不会昧下。但那恶霸不同,看他的行事作风多少也能猜到,口袋里的钱怕也是从老百姓那里抢来的。因而陈松柏收下后丝毫不会感觉愧疚。
再说那位男子将钱袋甩过来之后,不等陈松柏发问,也跟方才的恶霸一样问他:“附近哪里有干净的水源?”
……
半个时辰后,陈松柏在家里备好酒菜,热情款待着男子。
清洗干净、换了身衣服的男子终于露出了真实面貌。
看着眼前这位续着短须、容貌俊朗的恩公,陈松柏颇为感慨:往日只在书里见过仗义相助的侠士,没想到今日自己也能碰上。直至此刻,他还如在梦里。
陈松柏从交谈中得知,男子名为苗瑞霖,为了躲避仇敌一路来到此地。昨天夜里差一点点就要被抓住了,关键时刻他跳入茅厕里,才堪堪躲过一劫。
陈松柏知道他的家乡所在后,又问他怎么也没个同伴,只身一人就来这人生地不熟之处。
苗瑞霖告诉他,此行正是为了寻找亲妹妹。早先听到风声,说是妹妹被卖到了一个姓陈的大户家里当粗使丫鬟,他便一路来寻。
陈松柏听见说是和自己一个姓氏的大户,不禁有些疑惑:这附近姓陈的不少,但大户却是没有的,许是苗兄的消息有误?看来是误打误撞才找到自己这个陈姓人家这儿来的,还顺势救了自己。
他将自己的怀疑道出,苗瑞霖笑着摇摇头,蘸着酒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夜”字。
陈松柏更觉奇异,不过看对方这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又安心了不少。
当夜,陈松柏在睡梦中被人摇晃醒来。睁眼一看,原来是苗瑞霖,正站在床边冲他微笑。
“陈兄,请随我来。”苗瑞霖放下这句话就转身离去。
陈松柏不疑有他,迷迷糊糊就跟着出去了。
不知从哪一刻开始,身边的景象有了变化。
等陈松柏彻底清醒过来后,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宅院里。而前方,苗瑞霖还在带路,引他往里间走去。
越往里走,陈松柏这个农户人家的孩子愈发惊讶:自家附近何时盖起了这样一所华屋,怎么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发愣间,他感到自己的胳膊被什么给拽住了。低头一看,是一位不过十一二岁的女孩子。女孩生得清丽可爱,脸上还带着欢快的笑容,叫人一看便心生欢喜。
“夏儿,你又胡闹!还不快扶着恩公进屋里来坐!”苗瑞霖一看到小妹在纠缠陈松柏,怕她玩性大起,冲撞了恩公,遂连忙喝止。
小妹听了大哥的话,略有些失望。但不过转瞬,又开开心心迎着陈松柏进屋去了。
苗瑞霖早已吩咐下人备好宴席,等陈松柏坐下后,他立即给小妹使眼色,但那女孩眨眨眼睛,好似看不懂他的暗示一般。
等苗瑞霖急得快发火了,她才慢悠悠开口:“急什么呀!二姐还在梳妆,既是有重要的客人,自然要花费更多的功夫了……哎,这不来了嘛!”
说罢,小妹站起身兴冲冲往陈松柏身后的方向跑去,领着一个雍容华贵的女子走了过来。
陈松柏突然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随着小妹的方向看去,一位约莫十五六岁的娇媚美人,正娉娉婷婷向他走来。
直走到跟前,对着他轻轻行了一礼,这才走到自己兄长那头找了个位子坐下。
众人全都落座后,主人向陈松柏介绍:“这是舍妹双儿,今年刚满十五岁,还未许配人家……”
话还没说完,一旁的小妹嘟嘟囔囔表示不满:“大哥的眼里就只有二姐……”
苗瑞霖佯嗔道:“要不先把你这小丫头给嫁掉?”
此话一出,小妹立即变得安静起来。
介绍完双儿后,苗瑞霖这才向陈松柏坦陈自己今日真正的来由。白天他所说的避难寻妹只是其中一半原因,另一半原因却是报恩。
据他所言,自己父亲曾向陈松柏的父亲借过一笔银钱,数额虽不算大,却挽救了他们一家,让他们得以东山再起。
陈松柏自白天在恶霸那里获救后,就一直称呼苗瑞霖为“恩公”,没想到自己也成了对方口中的“恩人”,不禁感叹这缘分真是妙不可言。后又想起苗瑞霖此前说寻找妹妹的事,便重新问起。
“唉!妹妹应该没事,就是还不愿意回家……”苗瑞霖深深叹了口气。
事关别人的家事,陈松柏也不好多问。
这顿饭本就是为了宴请陈恩公而设,苗瑞霖缓过神来,执起酒杯与他对饮。两人又聊了许久,直到时辰差不多了,苗瑞霖便催促双儿扶着恩公回房休息。
对面二人皆心知肚明,当下便欣然携手走进双儿的卧房,极尽亲热。直至天际露出鱼肚白,双儿才将陈松柏原路送了出来。
临走前,还将头上的一股金簪塞到他怀里,附在他耳边交代了这簪子的妙处,这才依依不舍地与爱人作别。
却说陈松柏与双儿难分难舍,临别前还死死拉着对方的手,不忍离去。但双儿的力气大得惊人,他根本没办法留住人。正哀伤间,忽然听到母亲喊他的声音。
陈松柏登时被吓得整个身子一震,终于从梦中醒来。
环顾四周,发现还是在自己家里,他不禁感到失落:原来只是梦啊!
正当他一边下床一边回味无穷之时,胸口突然感觉被什么刺了一下。
掏出来一看,赫然是双儿送自己的金簪。
他立马想起双儿跟他交代的那些话,脸上一喜,遂激动地跑去找母亲了。
陈母今日感觉身子舒服许多,正常干活是没有问题的,便随同儿子一道来了店里。
刚开张不久,陈松柏突然听到一阵熟悉的叫声。
“好你个臭小子!敢跟老子玩阴的!”昨日的恶霸去而复返,和身边的弟兄全都脸黑得不行。
那恶霸刚说完“臭小子你这店就别想再开下去了”,突然瞥到陈母的倩影。
昨日没揩到油水,一直让他心痒痒的,而今看到人露面了,又岂肯放过这个机会。本来想着拿回钱袋,再教训陈松柏一顿就走人的,如今却是改了主意。
于是,陈松柏看到那恶霸皮笑肉不笑地朝着自己母亲走来,嘴里还点名要母亲过去伺候,说什么伺候好了,就让他少吃点苦头。
陈母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但这种面露狰狞的大块头,身边还跟着小弟,在这个民风淳朴的小山村里,却是比较罕见,因此一时间也被吓懵了,只得颤颤巍巍地往里面躲。
恶霸的小弟见妇人不识抬举,纷纷要出头替自己的老大把人抓过来。关键之时,陈松柏赶忙上前端茶递水,好话说尽,那几个人才堪堪停歇下来。
恶霸虽是个粗人,却也发现了陈松柏的异样。
昨日的陈松柏死活不松口,非要他们把茶钱留下,今日明明听到他们说要来算账,怎会摆出一副客客气气的样子来,难不成是个圈套?
几个小弟赶路过来,口干舌燥的,正要大口大口灌茶水,突然被恶霸给制止了。
“且慢!这水里放了什么毒药吧?想毒死老子?”
听到恶霸的质疑,陈松柏仿佛早有预料般,摆摆手道:“哪能啊?客官您去打听打听,陈某从来不做这种小人才会做的事……”一边说还一边意有所指般看向恶霸。
恶霸不耐烦了:“行了行了!你自己喝一口证明给我看看!”
陈松柏乖乖照做了,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喝光后,还将空掉的杯子举到对方面前任其检查。
恶霸稍稍安心下来,旁边的小弟又有话说了:“等等等等!谁知道你是不是在我们杯子里下毒了?”
恶霸一听觉得有理,他方才明明看见店家是另外拿了只新杯子喝茶的。
陈松柏浑不在意的样子,接过他们几人的杯子,分别喝了一口,又拿起桌上的点心咬了两口。
这下,所有人都没了怀疑,忙让陈松柏滚一边去,别妨碍他们看美人。
小弟得了恶霸的指令,当着陈松柏的面,就要将陈母强行拖来他们这桌。
恶霸如今对陈松柏是彻底放心了,他想不通这小子为什么突然改变了态度,只当是对方怕了自己,终于学乖了,于是并不将他放在心上,只管做自己想做的事。
(二)
被派出去的小弟朝着缩在陈松柏身后的陈母走去,死死盯住可怜的妇人,脸上猥琐的笑容叫人恶心。
就在他行至离陈松柏五步远的地方时,身子猛然一抖,紧接着就用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双眼,脸上极其痛苦,尖声哀嚎着:“啊……啊……救命……我的眼睛……我的眼睛要被刺瞎了……”
恶霸此时大爷似的坐在长条凳上,看见小弟的疯样后,顿时觉得自己的脸面都被他给丢尽了,狠狠往桌上拍了一掌。
刚要说话,拍桌子的那只手突然感觉刺痛无比,仿佛刚刚拍下去的是尖利无比的针床。
恶霸痛得赶忙将手伸回来,可即便没再挨到桌子,手掌心还是剧痛无比,好似有千万根细针已经深深扎根进了皮肉里面,可肉眼却什么也看不到。
随后,其他小弟也纷纷中招:
有的是脚底板长了针,只有将双脚抬离地面才会稍稍好受点,但那难忍的针刺感仍旧无法消除;
有的是嘴巴里有针,只要一张嘴说话,口腔内壁直至喉管都立即被密密麻麻的尖针戳刺;
有的却是后背背了针床,只要一直起腰就会受针刑,因此只有努力弯下腰去,才能稍稍喘口气……
到了这时,恶霸纵然再没头脑,也明白过来,他们这是被陈松柏摆了一道。
气急败坏下,他强忍着手掌心的剧痛,想要找对方算账。
结果屁股才稍稍离开了凳子,整个下半身立即传来熟悉无比的刺痛感,他一下没反应过来,又一屁股坐回了凳子上。
本以为这下会被凳子上的针床刺穿,没想到在接触木凳的那一瞬,疼痛感反而减轻了一些。
恶霸还有些怀疑,又慢慢将屁股抬起一些。结果刚一离木凳,刺痛感立马加剧数倍。
他终于确定了规律:只有坐在这条凳子上才能减轻痛楚。
渐渐地,店里有了客人光临,陈松柏也停下看戏,转头和母亲一块儿照顾生意去了。
那些客人老远就听到这头的惨叫声,起初还有些害怕,但止不住爱看热闹的闲心。
有些认识恶霸的,甚至特意奔走相告,喊友人过来吃茶品戏。
一时间,小小的茶摊竟因恶霸等人的“表演”而热闹起来。
个别客人原本还为店家担心,但眼见着那伙恶人一动不动,光在原地哭嚎,而店家面上也十分自然,便不再害怕,转而当场与同桌说起闲话来了。
毕竟这巴掌大的村子,零零总总就那几个歇脚话家常的地方,而这样的热闹却是少有,哪个会轻易错过?
恶霸在极刑下心急如焚,从一开始的想着要“狠狠教训陈松柏”,到后来的“能早跑就跑”,现今也一直苦苦思索着逃脱的法子。这么多人在场呢,他今日真是丢尽了老脸!
这时,恶霸突然崩了个臭屁,声音可谓响亮,同桌的小弟脸上青红交接,想要伸手挥挥臭气又不敢,只得生生忍着,脸都涨成猪肝色了,落在旁人眼里更是有趣!
在众人的嬉笑声下,恶霸尴尬到了极点,终究是下定决心要离开了。
于是,客人们看到一个用左手扶着凳子贴紧屁股走路、右手僵硬低垂着的头子,领着他那几个形态各异的小弟灰溜溜离去了。
“你们看哪!边上那个人是不会走路吗?这么大个人还要拉着同伴的胳膊才能走!”
“没见着那人用手捂着眼睛吗?我看啊,是眼睛出了问题吧!瞎子一个,可不就是得靠同伴带路了!”
“哎哎哎!没想到恶霸的小弟里还有老人啊!瞧那佝偻的背,比我七十的姥姥躬得还低,脸都要贴地上去了!
还有他旁边那个矮子,方才我看他在座位上紧紧抿着嘴巴,其他几个人都骂骂咧咧,就他安安静静,真是老实得不像样!”
“那搞不好就是不会说话吧!”
“哟嚯!没想到啊!恶霸的团伙除了有瞎子、老人和哑巴,连杂耍的都收!你们看那个用双手撑地行走的,吴某实在是佩服!”
看着恶霸等人离去的囧样,客人们全都鼓掌欢呼:终于把这些蛀虫给赶走了!
大家伙儿看戏看得开心,对店家的生意也格外照顾。这么小半天下来,收钱的陈母乐呵得嘴巴都快闭不上了。
只不过,仍旧有些爱占小便宜的,试图偷偷赖账走掉,而这些全都落在陈松柏的眼里。
被提醒过后还不给钱的客人,马上就遭受到了恶霸那伙人的痛苦,身上某个地方必会传来针扎般的剧痛。
但只要他们听从陈松柏的劝导,将茶钱留下,知错就改,那么顷刻之间,身上的不适感就会统统消失。
连恶霸那等常年斗殴的身躯都忍受不了的痛楚,一般人更是连一小会儿都熬不住,因此陈松柏稍加引导,他们都会立马认错改正,并保证不会有下回。
但仍有极个别的客人,表面说会改,回去后却试图借机报复。
奇异的是,每当他们打算展开报复,身上的某个地方就又会开始产生被千万根细如牛毛的尖针同时伺候的痛苦。去找大夫,却是查不出任何异样来。而当他们报复的念头一消,身子又会重新舒服下来。
如此一来,便再没有人敢上门找陈松柏一家的麻烦了,茶摊也渐渐恢复了一开始的生机。
后来,陈松柏见许久无人滋事,便将金簪收了起来。
用这金簪沾过的一切物件,茶水点心桌凳等等,碰过的人都会受其控制,肉体上会产生极其真实的刺痛感。至于何时发作,就要看那人心底是怎么想了。
往日爱占小便宜的客人渐渐没了,这金簪自然也就用不到了,陈松柏仍是将其当做宝贝一般好好保管了起来。
转眼就到了清明时节、祭祖扫墓的时候了。
这段时日,苗瑞霖兄妹仍旧与陈松柏保持密切来往,不知何时起已经亲若家人。
当日,陈松柏有感于往事,特意邀苗瑞霖一同祭拜陈父,然而却被对方婉拒了。
等陈松柏母子完成仪式下山后,苗瑞霖却是悄悄来到了陈父的墓前。
其实若仅仅是为了祭拜,他任一时刻都可以过来。但今日比较特殊,人们总会感觉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更容易给逝者传达心意。
而苗瑞霖正是这般想法,他特意避开陈松柏母子,避开其他村民,就是为了能有机会在这说说心里话。
不想,他的这些话,逐字逐句都落入了去而复返的陈母耳中。陈母原是落了东西在这,便独自回来取,不想却看到苗瑞霖的身影,还听到了一些与往事有所关联的话,不禁伤怀起来,在一旁垂泪。
哀伤间,苗瑞霖忽而听得妇人的啜泣声,一回头,就发现了躲在树丛后面的陈母。他刚开始有些羞赧,后来似乎想通了什么,便大大方方走过来招呼。
由于儿子的关系,近来陈母与这位姓苗的年轻人也见过不少回,但却不知他与自己的亡夫竟有如此关联,顿时在心头一阵感伤。
当年,陈父在野外遇到一个身负重伤的男子,刚抬到大夫那里,还来不及救治,男子就没气了。
陈父四处问人,也没打听出来男子的身份居所。最后,只好将其安葬在了本地,希望有朝一日能等到男子的家人来寻。
就在男子下葬的隔天,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倒在了墓前。当时有个前来奔丧的村民看到后,赶忙告知了主人。
陈父跟着那人一同上山来看,皆觉得惊奇。都说狐是有灵性的,或许是与男子有什么深厚的羁绊,竟让它想要殉葬。
陈父还以为地上的小狐狸已经死了,就想着将其与男子葬在一块儿,以成全他们的情意。
然而等他检查后,才发现小狐狸并未气绝,还有得救。于是,陈父将它带回了家。当时陈母也是知道这事的,还是她亲手照料小狐狸的。
小狐狸好得差不多后,每天都会自己偷跑出去,又悄悄回来。
陈父见它每次都往山上去,便知是去看望男子的,心中更是钦佩这样的情分。
直到有一天,小狐狸走后就再也没回来。陈父原以为它是到墓地去了,可接连去了好几天也没找到。
恰好听闻当地来了猎人,专门猎杀狐狸,陈父更是替小狐狸担忧,可总也找不到它,最后便不了了之。
陈父离世后这么多年,陈母也早就忘了这件奇事,若非今日偶然听到苗瑞霖提起,她怕是永远也不会想起来了。
原来,当年陈父所救的那只小狐狸,就是苗瑞霖一直在找寻的妹妹巧儿,而那位负伤而亡的男子,是巧儿的夫君。
当夜,苗瑞霖在家中设宴,将所有的真相都一一告知陈家人。
陈松柏知道后,眼底包含惊讶,心中更是百感丛生:没想到眼前的恩公一家都是狐仙!且与自家的关联,并不仅仅是借债那么简单!
当初,二人初见之时,苗瑞霖担心自己的真实身份会吓退陈松柏一家,因此作了隐瞒,将陈父的救命之恩改为借债之恩,说什么来找被卖到大户人家当丫鬟的妹妹的话,也都是临时编造的。
他来寻妹妹是真,但躲进茅厕却并非是为了躲避仇敌,乃是为了避免在妹妹跟前暴露自己。
他们狐仙之间对于各自的存在都有一定的感知,每次只要他稍稍靠近,妹妹便会知道兄长来寻她了,也因此会跑得更远,这让苗瑞霖更加不敢上前。
那次真是差一点点就要被发现了,他便不管不顾一头扎入了茅坑里。妹妹虽然有所察觉,却也不会想到兄长会为她而做到这份上,结果自然是没发现人。
听到这里,陈松柏有了点想法:苗瑞霖似乎是对妹妹巧儿有所愧疚,不然难以解释他们之间你追我赶的这种状态。
果然,苗瑞霖接下来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测:“陈兄定然在想,为何巧儿会如此排斥我吧?唉!只怪我年轻气盛之时太过冲动……”
透过茶水上的倒影,苗瑞霖似有所感般凝望着自己那张棱角分明、也算得上是清俊的脸,回忆起了往事种种……
他大约在陈松柏这个年纪的时候,资质在同族同辈中算是居上了,家人也都以他为傲,尤其是三个妹妹,自小便将他视作榜样。
他也因而自视甚高,目中无人,偶尔外人对他的能力有所质疑,他便不受控制地发起火来。
后来不知从哪来了一个男子,明明只是普通的人类,怎奈年纪轻轻就气势非凡,文武双全,颇有大智大勇。
明明有一身的本领,却不屑走常人之路为官为贵,反倒低调内敛,只在关键时刻露面,为旁人排忧解难。
苗瑞霖刚得知市井之中有这样的奇人存在时,心中是非常不舒服的,曾多次要找对方比试,但那男子并不将他放在心上。
男子的名声传到了族中,虽不是本族,却也赢得了不少赞誉。而这些,男子自然都不知道。
但苗瑞霖听到了,嫉妒之心愈发强烈,总想要找机会把那凡人给比下去。
后来,三个妹妹也知道了男子,纷纷转头开始仰慕起他来,这种落差更是让苗瑞霖受不了。
某天,他忽然得知,年纪最大的妹妹巧儿,居然已经与那凡人私定终身了。
也不知是真为妹妹打算,还是出于私心,他只知道自己终于有了正当的理由去击杀男子了。
小小的凡人在他的法力之下根本抵不住几招,不一会儿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未曾料到的是,妹妹巧儿却是对那男子动了真心,也因这事与他彻底决裂。他懊悔不迭,想将妹妹寻回家,可每当他靠近,妹妹就会逃得更远。
这么多年了,兄妹二人竟是一直没能再见上一面。
但他其实知道,巧儿时常趁他不在家,偷偷回来与其他两个妹妹见面,摆明了是只与他为敌。
这么多年过去,苗瑞霖也渐渐成长起来,开始意识到自己过去的荒唐。变得稳重起来的同时,也不忘找回妹妹这件事,这么些年来从未放弃过。
席间,苗瑞霖的一番心声得到了大家的怜爱,但却有个特例。
边上的小妹咯咯笑起来,打断了众人的沉思。
“大哥就是老土!光说这些有什么用?别跟我说,大姐的心思你真就一点也不懂?”
“小妹此话怎讲?”苗瑞霖知这个最小的妹妹心性单纯,与巧儿也最是亲密,如今听她这话,便知是有法子了。
“我且问问大哥,大姐最关心的,是什么?”
“她最恨我……我……我这个做大哥的……犯下的大错。不该因为嫉妒而杀了她最爱的夫君……”苗瑞霖痛苦地喃喃。
小妹见他实在是木头脑袋,也不拐弯子了,直接道:“哎哟喂!大哥至今可去看过姐夫一次?”
苗瑞霖愣住了,当初只查到妹妹是为陈家人所救,但对于那座无字墓碑的坟头,他哪里能想到就是死在自己手下的男子的。
当下,陈母便将陈父试图救回男子以及安葬的事一五一十道出。
听到这里,他哪还有半分犹豫,当即冲进了夜色之中,往山上狂奔。
果然,在男子的墓前,一个熟悉的身影趴伏在地,似乎已经哭了一天——依照巧儿对自己夫君的情意,连殉葬的心思都有了,何况如此。
苗瑞霖又激动又紧张,他生怕妹妹一看到他又被吓跑,原本还在想要如何做才能有机会与她说上几句。
可当他一看到那座低矮的坟头,自己干过的浑事历历在目,突然双膝一软,远远地就跪倒下来,之后便忍不住大哭着忏悔。
巧儿正在前边哀思,由于太过投入,竟都没察觉到同类的接近。冷不丁被身后的扑通一声吓到,她回过头来,美眸含泪地看过去,发现竟是自己那个混球兄长,身体自动自发地就想要逃走。
可下一刻,不知为何,她似乎也为兄长浓烈的忏悔所感染,最后竟是一同大哭起来。
兄妹二人从哭泣中回神,抬头望向对方,都感到有些羞愧。等心底平复后,再度抬头,眼中都有默契涌动,双双变得柔和起来。好似走过了千山万水,终于到了重逢的这一刻……
山下,众人还在屋里等那两人的好消息。
小妹耐不住闲,跑去拽二姐的衣袖:“二姐,要不咱也上山去劝劝大姐,不然我真怕大哥又失望。”
双儿正依偎在陈松柏怀里,哪里肯动半分,只是轻轻将妹妹推开:“你要去自己去,我可不管他们。”
此时,陈松柏回想着刚才席间听到的那些真相,心底复杂难耐:“虽然老话说‘山中有直树,世上无直人’,任谁都有做错的时候,但苗兄所犯的错非同小可,纵然他妹妹肯原谅他,那地下无辜的亡灵怎想呢?
父亲当初无比想要救活的人,那样一个出色的男子,为世间谋福的善心人,却因陌生人可笑的嫉妒而惨死,委实令人唏嘘……
这样的大过,一经犯下,就无法挽回。兄妹间的裂痕或许有机会能弥补,但往生者破碎的灵魂,又由谁来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