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北的某座小平原上,我正用唯一的、仅剩一点点燃料的打火机点着捡来的潮湿又干枯的碎叶。我抬起头从打火机的底面望上去,明明还有气的,却总是打不着,我恼羞成怒地按压着火机的按钮,无力又猛烈。
“耗子,你个狗日的,点个火也点不着吗?”我扭头看向不远处裹着睡袋哆哆嗦嗦站着的阿昌,想起我如今沦落的境地,愠怒地白了他一眼。“滚你娘的蛋,不是因为你,我现在已经在吴江吃着火锅唱歌了。”
阿昌不再说话,站在一旁哆嗦,不敢靠近我。
阿昌,一个河南乡下佬,年纪与我差不多大,他是一个想要追求梦想出来打工的乡下佬,而我只是一个无聊到极致的摆烂人,于是我们在路上相遇,如此便结了伴。阿昌带了一大袋子狗肉,我怒斥他的不道德与狠心,他却张嘴吃着狗肉告诉我,那是香肉,说着顺便将狗肉往我嘴里塞,我被他逼着尝了一口,味道还不错,于是我开始叫他狗肉昌。
经过许多天的长途跋涉,那辆破旧的二手车早已不知道被我撇到哪个不知名的路上,依稀还记得走前阿昌跪在车旁的祈祷,他像一个神棍,跪在地上,双手举过头顶,对着换了三个轮子的车磕头亲吻,保佑他的平安,哦,当然,还有我的。我们用双腿走到这座平原,月明星稀,阿昌说自己听见了狼叫,我不置可否,这么大的西北平原,有狼是正常的。阿昌却不这样认为,他催促着我赶紧生火,于是被我怼了一顿,而此时的阿昌,怒目金刚,正扯着两只快要抡折的手臂死死地裹着自己的睡袋,他生怕自己死在这一望无际的平原上。
荒无人烟的平原,临近夜晚,只剩下我们俩的声音,细碎却又崩溃。
月明星稀,一望无际的荒野,野狼的嚎叫越发清晰,我从包里拿出自己防身的爪刀,紧紧地握在手上。
阿昌坐在不远处,从包里拿出自己随身带的狗肉。我甩手招呼阿昌上前,阿昌似乎不敢,却又慢慢地踱步上前。我从阿昌的手里拿过包裹,也尝了一块狗肉,腌制的肉,很咸。
阿昌说:“你不是不吃狗肉吗?”我忽然想起我们的初遇,那是在一条无人的国道,我开着车,而他徒步。阿昌趴在地上虔诚的祈祷,我开车从他一旁经过。阿昌在车后拼命地追赶,于是我停车载上了他,成了同行。车上,阿昌拿出自己包裹里的肉递给我,我尝了一口,很好吃,于是便问他。阿昌笑嘻嘻地告诉我是狗肉,我吐了。我说:“狗肉你也吃?”
阿昌撇撇嘴,似乎早已习惯我的惊讶,“狗肉为什么不能吃?”
我哑口无言,于是只能默声。
阿昌很健谈,一路上聊着他自己的经历,我突然感觉自己一路上也不算无趣了。
我又拿了一块狗肉,我说:“我不吃狗肉,但是我不能死。”
阿昌紧紧裹着自己的睡袋,一蹦一蹦地蹦到我旁边。我终于点着了火,如此,便不怕这西北荒原里的独狼了。
火光在夜晚中格外透亮,映照着月亮,阿昌又着了魔,从睡袋里钻出来,看着火光,然后扑通跪在地上,又开始自己的求神问卜。
阿昌跪在地上,东南西北各转了一圈磕头,又点上烟,嘴里念念有词,“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你不应该求菩萨保佑,你应该求我保佑,毕竟这火是我点着的。”我对着阿昌说道。
阿昌看了看我,突然像是有无限的勇气,快步走到我面前,“国学博大精深,你一叶障目,怎见得了泰山?”
我哑然失笑,突然有些纳闷,自己到底当初怎么会和这个家伙走在一起的?而且还走了这么久!我们在荒原上已经呆了很久,手机早已没电,手表也在逃避野狼追杀的时候被碰坏,如今早已没有了时间观念,只记得太阳升了又落,月亮也没有见过几次。
入夜已深,阿昌的帐篷早已丢失,于是只能我们同挤在一个帐篷里。阿昌说自己要睡觉,我点点头,但是他却不走。我明白他的意思,只能站起身,往帐篷边挪了挪。
阿昌说:“你守前半夜,我守后半夜。”阿昌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坚定,好像是要入党。
我对着阿昌笑了笑,“后半夜狼可多。”
阿昌的眼神突然开始躲闪,嘴里含糊不清,“那……那……我守前……”
话没说完,我便让他睡觉了,我告诉他,如果狼来了,就躲在帐篷里装死,狼不会攻击死了的人。
其实这是句玩笑话,可阿昌好像信了,他咧着嘴笑,拍着胸脯说:“放心吧,我装死装得可好了。”
火光在夜晚中烧得透亮,我蹲坐在篝火旁,一边放着我从网上购买的爪刀,我出来前磨过它,很锋利。帐篷里响起阿昌的呼声,我想用手机录下来,可手机早已关机,于是只能作罢。
西北的平原,寒夜刺骨,我突然想不起来自己来这里的初衷,只剩下漫无目的的走动。我看着月光,那样明亮,可却照不见我前行的路。我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我从不信佛,但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要用阿昌的方法,来试试让上天给我指明一个方向。
我叫阳浩,今年二十五岁,跟我熟知的人都叫我耗子。我的姓氏本来就阳光,或许父亲希望我有一身浩然正气,于是给我取了个浩字。可惜我辜负这个字,我可没有那一身的浩然正气。
夜色阑珊,我中午听见有脚步声,在这座无人的平原上,我知道,那是独属于西北的独狼,当然也可能是群狼。我手里紧紧握着我的爪刀,看向一旁的帐篷,我在考虑到底要不要丢下那个家伙,或许那狼吃饱了,就不会找我了。
心思复杂,想了许多,最后我还是决定留下,不过我却需要去叫醒他,毕竟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多了。
还未进到帐篷,狼嚎声越发明显,阿昌的呼声在此时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好像是平地夜晚的一声惊雷,让人心惊肉跳。
我说过我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此刻我的心里却在向各路菩萨祈祷,竟然不是希望不要遇见狼,而是希望来的是一只狼,而不是一群狼。我突然有些后悔这趟旅行,如果今晚我成为野狼的饱腹之物,那才是真的没有意义。
“嗷……呜”,我听见它的叫声,这叫声让我惊醒,我突然明白了旅行到此的意义,我握着自己的爪刀,左手的指甲已经近乎嵌进肉里,我想,我要活着,活着才能旅行,旅行也必须活着。
我不断地向火堆里加着枯木,这是我目前能找到的唯一的安全感。听着帐篷里的呼声,我有些恨自己的优柔寡断,刚才就应该直接走掉的,这个王八蛋,果然装死装得好。
我有些愤怒地踹了一脚帐篷,阿昌终于醒了,从睡袋里爬起来,阿昌揉着眼睛问我,“怎么了。”
还没有等我回答,一声狼嚎彻底叫醒了他,阿昌声音颤抖,哆哆嗦嗦地抱着我胳膊问,“怎么办”?
甩开阿昌的胳膊,我看向他,右手依旧保持着握刀的姿势,怎么办?我他妈怎么知道怎么办?不想死就去找武器。
阿昌好像已经昏了头,钻在帐篷里一阵乱翻,最后终于找到一件不算武器的武器,他将帐篷拆了,用帐篷的撑杆当做武器,阿昌看着我手里的爪刀,说:“一寸长,一寸强,耗子你要不要也整一个?”
我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阿昌顿觉自讨没趣,于是便拿着撑杆站在那里原地转圈。
我很烦躁,于是呵斥他不要再转。阿昌停下,突然扔掉手里的撑杆,跪在地上,又开始念念有词。
“你信神吗?”阿昌问我。
“不信。”
“你得信。”阿昌坚定地说。
“你这么信神,那你告诉神,让这狼别叫了,赶紧走,听得人心慌。”
阿昌不再理我,跪在地上开始四面八方的磕头,嘴里念念有词,我有时候真的觉得,他像个神棍。
“你干嘛不去出家当和尚?非得出来徒步?”我问阿昌。
阿昌盘坐在地上,右手紧紧攥着自己的撑杆,“当和尚不能结婚。”
我愣了两秒,竟然觉得无言以对。
阿昌说:“我是有梦想的,我想走遍河山,走过所有咱们国家的美景,江南水乡,西北荒漠,西南雨林,东北寒冬。”
阿昌的梦想还没有说完,便被狼嚎声打断。他又开始颤抖,嘴角哆嗦。
我嗤笑着问他,“这个胆子,还敢一个人走?”
阿昌像是被踩中了尾巴,炸了毛,他让自己的眼神尽量变得凶狠,然后抬起头看着我,嘴唇微动,最终却没有说出话来。
看着他的表情,我嗤笑着,阿昌又把头底下,随后嘟囔着,“这不是有你呢。”
我被他的厚脸皮惊讶到,却也没有办法。“我们迟早要分开的”,我说。
“我知道。”阿昌回答道。
“你有没有目的地”?
“不知道啊,走到哪里走不动了,就算了呗。”阿昌一脸的真诚。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总之不是这里。
不记得到底过了多久,大概月光已经消散,很久也没有在听见狼嚎声。西北的荒原微冷,太阳升起的时候,我直打着哆嗦,手里攥了一夜的爪刀,全是汗水,手指头也变得僵硬。
阿昌把背包扔给我,示意我吃点东西,自己回身收拾着帐篷。
帐篷在昨晚被他拆下一根撑杆后,便已经损坏,早已没有收拾的必要。阿昌胡乱地将帐篷卷在一起,就那样掖在腋下。
我们漫无目的地行走,方向应当是朝北的。
“听说甘肃那边有一座月牙泉?”阿昌问道。
我没有说话,阿昌自顾自地笑。
或许是看我沉默,阿昌又突然地问到被我们丢弃的车。我告诉他,那是我三千块钱在二手市场淘的破车,本来想着能开到哪里我就在哪里下车,我想着最好能开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城市,我在那里定居,却没想到,半路遇见了他,于是车便那样被丢弃在一条路上,芦苇浩荡,掩埋了那辆陈旧不堪的老友。
我们走了许久,路上有别的驴友,他们装备精良。阿昌发挥自己的社交能力,中午让我们搭上一辆车。阿昌塞给那车主狗肉,车主尝了一口,问,是什么肉?
阿昌说:“狗肉”。
车主立马吐了,然后又对着自己车上的小狗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不好意思,招财。”
阿昌和车主聊得开心,阿昌说:“我叫阿昌,那个家伙叫耗子,他叫我狗肉昌,你也可以叫我狗肉昌。”
车主从后视镜对着我笑,我点点头,他说:“我叫毕力格”。
听起来并不像一个汉人名字。
“你不是汉族?”我问道。
“是的,我是蒙古族的”。
阿昌立马接话,“蒙古好啊,呼伦贝尔大草原,鄂尔多斯鬼城,我都想去。
“好啊,有时间去,我请你们吃蒙古烤肉。”毕力格热情邀请。
阿昌连声叫好,我开始闭目养神。
阿昌在车上吹嘘昨晚的经历,毕力格听得出神,对着阿昌竖起大拇指,“厉害,狼也不怕。”阿昌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开始在车上手舞足蹈。
毕力格要开车去新疆,于是我们在玉门关下车,阿昌向毕力格道谢,我执意要给毕力格车费,他死活不要,于是只能作罢。
毕力格开车远去,消失在满天黄沙里。
我和阿昌走在路上,这里好像真是我要寻找的地方,荒无人烟的城市,老旧破败的楼房,长满了杂草。
戈壁,沙漠,落日,劲风,这是一座孤耸于沙漠的城,上千年的岁月侵蚀,早已驳杂不堪。
我们打车进入老城,这里的人并不多,甚至吃饭的地方都不太多,但好在晚上有住的地方,也不会有昨夜的孤狼。
“我们要在这里待多少天?”阿昌问我。
“我们?”我看向阿昌,有些疑惑地问道。
偌大的马路,我听见车辆清脆的轰鸣,在旷野里,仿佛掀起一场尘暴,我说:“我不走了,我们就在这里分开吧。”
阿昌怔怔地望着我,嘴唇微动,却没有说出话来。他点点头,随后又从包里拿出自己的狗肉,我摇摇头,没有接。
“请你吃个饭吧。”阿昌说。于是我们找了一家小餐馆,很普通的家常菜。
阿昌买了一盒烟,递给我,“那你准备在这里呆多久?”
我吐了一口烟圈,“不知道。”
阿昌抽着烟不再说话,一口烟,一口酒,阿昌砸吧着嘴,“没有我们河南的酒好喝,烟也没有我们那的好抽,真他妈的。”
我哑然失笑,我对这些都没有很多要求,所以并不理解阿昌的骂娘。
狂风骤起,我看向门外,那是一座破败的城,黄沙漫天飞卷,整个天空都变成土黄色,环境很差,不过却很安静。我数着街道上为数不多的行人,马路上所剩无几的车辆,或许还有许多是来这里旅游的,我想这应该是我想要找的地方。
“我刚是不是应该跟着毕力格一起走?”阿昌扔掉筷子问我。
我看向他,他的眼神坚定而诚恳,我知道,他有些害怕一个人了。
我说:“或许应该。”
阿昌突然有些沉默,随后又抬起头,“可我没遇见你之前,也一直是一个人。”
我点点头,埋头吃饭。
“我后天走吧。”阿昌坚定地说道。
“好”。我嘴里的面条还没有咽下去,阿昌喝了一口啤酒,又骂了一句娘。
阿昌走的时候,我去送他,他还是没有选择坐火车,他说,他还要徒步。我把自己的爪刀送给他防身,他说,“谢谢。”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阿昌说:“我们还会再见吗?耗子。”
我摇摇头,“不知道,天高路远,江湖再见呗。”
阿昌也笑了笑,又递给我一支芦苇,他说:“再见。”
我站在路边,阿昌的背影消失在黄沙里,我们就此别过。
过了许久的某一天,阿昌给我发了消息,那是一张照片,他笑得很开心,他说那是特克斯,他决定在那里住一段时间,我祝他开心。
关掉手机,我独自走在城外,看向黄沙筑城的城墙,护城河里早已没有了清水,只剩下漫天的芦苇,飞荡在西北的黄沙里,随风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