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欢岳父死的第三个年头,林溁突然把自己从房间里放了出来,庞欢进去得时候房间里黯淡无光,墙上都是指甲得划痕,苍白的墙面,密集的指印,仿佛都在告诉着庞欢她的痛苦。
林溁看着桌子上父亲的灵牌,一句话也不说,没有眼泪,就那样默默地盯着。庞欢有些心疼的看着林溁,随后又看向黑洞洞的房间,开始收拾房间的伤痕。
林溁的手指很干净,却有血迹,庞欢知道那是手指扣在墙上留下的痕迹,庞欢拿起刚买的墙纸贴上去,软软的,棉棉的,他说:“小溁,没关系,不怕,以后就不会有血了”。
灵牌旁边是两根白色的蜡烛,已经快要燃烬,林溁很突然地向着灵牌鞠躬,她已经很久没有出门,每次只是将门开上一个缝隙,庞欢小心翼翼得将饭递进去。
“我想出去。”林溁突然说道。
“啊?”庞欢像是没有听到,又好像是欣喜若狂,来不及收拾地下没有贴完的墙纸,急忙站起身收拾东西,“去那里,你想去哪里。”
林溁不说话,只是摇头。
庞欢收拾着东西,有些兴奋,自从林溁得了抑郁症,就几乎不再出门,后来越来越严重,林溁便人也不想见了,如今她想要出去了,怎么能不让人欣喜。
庞欢拉着林溁,“没关系,我们去散步,去逛街,你想去哪里都好,我都陪着你。”
林溁只是默默地点头,一言不发。
傍晚的时候,下了雨,庞欢没有开车,只是帮林溁撑着伞,林溁穿着拖鞋,就在雨里慢慢地走。
街旁有卖卤菜的,染上红漆的铁皮车,一盘盘并不精美的菜品,林溁就那样盯着。
庞欢突然想起来,岳父在的时候,便很喜欢做卤菜,只是他从来都没有在街上卖过。
庞欢买了一份卤菜,很辣,林溁坐在小摊上吃着,庞欢撑着伞,林溁的眼泪很突然,就那样夹杂着雨水落进卤菜里。
“我很想爸爸!”林溁哭着说,声音很小,细密入微,混杂在雨水落在地上的声音,让人无法察觉。
庞欢俯身蹲下,搂着林溁,“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摊主看着庞欢,笑着说:“你们很恩爱呢!”
“是,我跟我老婆很多年了,她有抑郁症,好不容易今天想出来了,我很开心。”庞欢搂着林溁,笑着回应。
雨开始有些大了,卤菜摊主要收摊回家,林溁却没有要回的意思,庞欢也不着急,只是默默地打着伞。
卤菜铁皮车上挂着LED的灯带,在雨中一闪一闪。
林溁说,她想做卤菜卖,以前帮岳父买下酒菜的时候,觉得很赚钱。
庞欢点点头,他说:“我帮你。”
林溁却是摇头,于是从这一天开始林溁便断断续续的往家里捡着铁皮。她说,等攒够了,她就可以自己做一辆铁皮车,然后去做卤菜,自己推着车在街上卖,她可以赚钱。
她说:“庞欢,你不用担心我!”
说话的时候,林溁很镇定,镇定的有些不像一个重度抑郁症患者,庞欢突然就哭了,比当年林溁因为抑郁症把自己关进房间里的时候更伤心,林溁伸手帮他擦着眼泪,庞欢握着林溁的手,说,“我是喜极而泣,你知道吗?小溁。”
林溁点着头,手里提着刚刚捡来的已经有些锈蚀的铁皮。
往后的日子里,林溁清醒的时候就会出门捡一些铁皮,捡回家放在一起,庞欢坐在一边,手机拿着钢丝刷,一遍一遍地刷着锈迹,然后再整齐地堆放在一起。南方的小城里,雨季来的时候,庞欢就要多刷几次,可他乐此不疲,等到太阳升起的时候,斑驳的阳光就从院子的青砖墙洞里分散着打在被庞欢刷地发亮的铁皮上,光怪陆离。
林溁病发的时间比以往短了一些,庞欢将岳父的灵牌收了起来,他有些怕,怕林溁又想起一些事情,白色的蜡烛剩下一些痕迹,桌子上只剩下一些橘子,像是快要干枯,却又有些新鲜。
林溁捡一些铁皮,有些重,却从来也不要庞欢帮忙,于是庞欢就在她身后跟着,林溁有些吃力的把铁皮放在角落,然后就静静地休息,坐在树荫下。
看着越来越多的铁皮,庞欢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去学一个电焊,这样等铁皮攒够了,他就可以帮林溁焊一个铁皮车出来,他想,林溁会很高兴的。
房间里重新装了白炽灯,庞欢打开门,墙纸上有一些微弱的划痕,那是林溁有时候发作的时候造成的,不过她已经很久没有发作了,庞欢很开心,每天都笑着,下了班就坐在院子里打磨那些捡来的铁皮。
时间并没有持续很久,林溁突然再次发作,房间内重新变得昏暗,贴上的墙纸让林溁几乎不再受伤,紧锁着房门,庞欢蹲坐在门外抽烟,早已经习惯这副光景,他知道,他没办法,他只能等,等到林溁清醒。
柜子里是林溁这些年吃的药,庞欢数着药瓶,好像已经有些数不清了。
确诊抑郁症的那一年,林溁问庞欢,“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
庞欢说:“你不会死的”。
林溁摇摇头,“我们都会死的。”
庞欢抚摸着林溁的发丝,手里提着医生开的药,他说,“那我就在咱们的院子里种一颗枇杷树。”那时的林溁还没有像现在这样严重。
林溁没有再出去捡铁皮,又开始呆在房间里,庞欢又成了往日不苟言笑的人。只是下了班会去学习一下电焊。
“我快要学会电焊了,小溁。”庞欢站在门口轻声得说。
房间里穿出一些刺耳的敲桌声,像是对他的回应。
庞欢将做好的饭放在门口,“小溁,饭盒记得扔出来哦!”
自从确诊重度抑郁症后,林溁便时不时的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不出门,庞欢也把所有吃饭的东西换成塑料的或者纸盒子,他说,他怕林溁突然有一天就会去自杀,甚至他曾经想过要把林溁呆的房间全部都装上海绵。他想过也做过很多无法理解的事,甚至于他觉得,自己或许也得了抑郁症。
林溁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庞欢向公司请了长假,就坐在家里陪着,林溁清醒的时候,就会走出来,然后坐在阳光底下,庞欢搜着菜谱,林溁在小桌子上做着卤菜,做好以后,庞欢总会吃第一口,庞欢说:“那时候,就感觉生活还是有一些盼头,人不能总是吃苦,总要有一点甜的。”
庞欢买了许多菜,放在房间里,坏了他就扔掉,重新再买。他想着林溁清醒的时候看见就会很高兴。可是,卤菜还没有做到很多,铁皮车也还没有焊好,林溁便死了,死在入冬的第三天。
林溁在房间中自杀,用的白炽灯碎掉的玻璃,很脆,却又那样锋利地划过她的手腕,庞欢发现的时候,血流了满地,庞欢站在床上,跳了跳,勉强能够得到天花板,看着躺着的林溁,他突然很难受,他想不通,一个连一米六五都不到的人,是怎么奋力地够到这一块白炽灯的。
林溁脸色苍白,庞欢想,这应该是她的解脱,或许也是他的。
清理完血迹,庞欢呆呆地坐在门口,树叶早已经落了满地,混杂在雪花里,零落成泥。
桌子上是还没有吃完的卤菜,庞欢突然觉得有些苦,其实一点也不好吃,阳光就这样落在庞欢的背上,他弯着腰哭泣,发不出一点声音。
打电话给灵车,庞欢交完钱,跟着一起上车,他说林溁喜欢安静,所以他挑了一个最远的墓地,放上一束花。
石刻的墓碑,很凉,庞欢就那样抱着它,他说:“小溁,你看,这里多安静呢,我知道,你会喜欢的,当然,你不喜欢的话,记得晚上来告诉我,我帮你换。”
墓地的人向庞欢鞠躬,他们说:“节哀顺变”
庞欢红着眼睛点头,外面没有一丝声音,庞欢突然觉得,这个世界真的很kongdang。
回到家的时候,院落的墙角里还放着林溁辛苦捡回来的铁皮箱,庞欢拿着焊机,坐在凳子上,一点一点得组装着,数了数,比划了一下,发现还差一面就够焊一辆车了。
雪越来越大,庞欢坐在门口,表情颓然,就那样看着只差一面的铁皮车笑,车上放着林溁生前做好的卤菜。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