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齿大约是在刘邦攻下赵地后投降的。那时候他已经算是一个很小的角色了,杀不杀无所谓,留着反而能体现刘邦的宽容,实际上,如果不是后来张良劝刘邦封雍齿以安众功臣之心,他可能就被遗忘了…
再说,雍齿背叛刘邦,是有丰邑人合谋的,且魏将周市也是半胁迫,半利诱使他投降的(降了封侯,当大官,不降,屠城)。
而后来刘邦平定英布回沛县,大宴父老,宣布沛县为自己的汤沐邑,世代免除徭役,与国同休,而丰邑却无半点优待(刘邦是丰邑中阳里人,在沛县混,且起家于沛)。究其原由,就是因为丰邑人和雍齿一起搞事,把刚起兵的刘邦弄的十分狼狈,借了两回兵才收复丰邑(一共打了三次,汉书上明写了刘邦对丰邑人和雍齿怨恨),最后沛父兄固请,刘邦才同意把丰邑的徭役也免了,和沛一样。
曹无伤那种的就是赤裸裸地背叛了,还是在危急关头,背叛的高级将领左司马,军中机密都泄露了,这还不杀,难道留着过年?刘邦再厉害,他也只是一个人事集团中的核心纽带。他可以平衡,但无法凌驾于对一个几十上百人平台的人情管理之上。通常我们总觉得皇帝有决定任何人生死的能力和权力,但实际上皇帝以一已之力,一天同为24小时的精力,维系这种平台权力,也需要有诸多决策上的定力与克制。尤其是刘邦这种4年王业8年帝业的皇帝,他的妥协是更多的。即使是沛县集团,也不是每个人都服刘邦。在刘邦的丰沛乡党集团内部,也有细分派系,并非铁板一块。
刘邦是丰邑人,但只是个农户的儿子。刘邦起势,靠得是沛县黑白两道势力。丰邑本来是一个县,沛县也是一个县。现在丰县和沛县也是徐州下边的两个县。但秦朝统一之后搞区划改革,当时两座县城合并成一个区划,同属新沛县。也就是,刘邦时代的那个沛县境内,有两座城市,一个是沛县城,一个是丰邑城。
刘邦当在泗水郡虽然只是一个小亭长,但在县里却是黑白两道通吃的。白道得不用说,就是沛县的那批小吏,萧何、曹岑这类。像萧何这种,放就是现在和县委秘书有交情。像曹参、任敖这种,放现在就是县公安局里有自己人,但曹参以中涓身份追随刘邦,应该算是很亲近的。像夏侯婴这类,放现在就是能向县里大领导司机问领导最近都去哪了见过什么人...这些,是与刘邦有交情的,属于刘邦的社会关系。黑道,就是樊哙、周勃这类,在民间提刀的习武的。他们职业不咋地,但都是壮士,认刘邦当老大,听刘邦指使,相当于刘邦所建立的帮会的门徒。所以为什么县令最后想杀刘邦?他不仅有自己的帮会组织,而且他的关系网把县衙都渗透透了,最后刘邦在芒砀山占山养兵,县令无可奈何,身为县令最后还被县衙里的刘邦关系网给做掉了。
卢绾这种同窗发小,老婆娘家吕氏兄弟。他们与刘邦才是真正关起门说话的人。刘邦与县里出来的新兴县豪吕氏联姻,是刘邦实力的一次重要提升越级。不仅吕氏兄弟在刘邦打天下时立有功勋。在刘邦最初借邢徒事件占下山头组建起私兵时,是吕家一边在县里帮助刘邦搞舆论造势(造谣刘邦的神迹),一边由刘邦老婆吕后寻着“紫气祥云”找到刘邦的根据地,很可能是为刘邦的人马提供补给。吕家与县里大领导关系也不错,貌似也给刘邦提供了不少庇护。后来吕家参与刘邦打天下的功勋人物并不少,功臣年表中有些是姓吕,有些是吕家的门客。可惜,由于吕氏后来被功臣集团全面否定,这些吕家外戚的功臣在史书中多数连只言片语都不见了。
像卢绾这种老同学加发小,是刘邦仅有的能在沛县集团中挑出来封王的,可以说是嫡系中的嫡系。刘邦能把他放出中央执掌一方,实际上是用他在外来制衡中央功臣集团。可是刘邦后来策略转为彻底剪除异姓王,只承认同姓王的合法性,连女婿都不放过降为侯,卢绾自然就到了一个尴尬的位置上。作为沛县集团唯一封王的,刘邦最为亲信的发小,功臣集团对他嫉恨程度自不用多说。刘邦的宗室、外戚等亲族与他的关系也是间接的。
卢绾像韩信一样,对于王位的眷恋,对刘邦罢王降侯的底线摸不清,出于利益和安全两方面,最后被逼反叛...但由于他与刘邦仍旧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挚友,有一定的互信程度,应该也留有互通渠道,最后他后悔反叛,希望回到汉朝中央,准备亲自向刘邦谢罪。实际上从刘邦对韩信的降侯处置来看,刘邦确实没打算真要这些功臣的命,他主要是推动同姓封王制度。但彼时刘邦已经病入膏肓,卢绾率全家与兵卒等在长城外,期待刘邦病愈后再回长安,可惜他没有等到,自知不会被他人所容,只好入降匈奴...
前边这些,无论是刘邦交下的道上的人,还是自己的亲族,都算是刘邦本人的嫡系班底。但还有王陵、雍齿这类,同为乡党,但与刘邦是有一定距离的。与刘邦也就仅仅是同乡,与刘邦有故,但不一定有多深的情谊,甚至本来关系就不和睦。
以赵将前三年从定诸侯,侯,二千五百户,功比平定侯。齿故沛豪,有力,与上有郤,故晚从。
雍齿的出身,是县豪。比起刘邦这种道上的,雍齿才是县里的大门大户。如果不是秦末爆发起义,在稳定时期,雍齿看刘邦才是乡绅贵族看贱民、混混、泥腿子的对应关系。雍齿才是那个绅士风度,仪表堂堂的霸道总裁、贵族富二代人设,这个我们不能代入错。
再从侧面记载看雍齿:杀了秦朝的沛县令后,沛县老百姓本来是想让刘邦当临时县令,结果人刘邦就是不同意,直到大家发现他是要当沛公,要当诸侯。但这个时候,刘邦一共只有沛县里的俩城池,一个是沛县城,一个是丰邑城。就这两个城,刘邦自己在县城,而任命雍齿守丰邑,这是何等的信任?但也很可能,仅仅是为了收买人心。因为雍齿是县豪,是县里大族的代表。
魏国是王国,已经平定了数十座城池。刘邦一个只有两座还丢一座城的小小的自封的沛公,大概在豪族代表的雍齿眼里,实际上就是县里过去道上的泥腿子,借着乱得了势。一边是王国给自己封侯,一边是屈尊降贵给县里的得势便猖狂的泥腿子无赖打工守城,雍齿会怎么选?
魏王能许诺封侯,可见雍齿的影响力,绝对不是刘邦身边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弟跟班的级别,他对丰邑的影响力是有的。
而且雍齿“雅不欲属沛公”,就是向来都不愿意追随沛公。他看不起泥腿子刘邦是一贯的。
刘邦一直到死,都对自己的亲家乡,丰邑子弟追随雍齿背叛还顽抗刘邦而耿耿于怀。这句话为什么要加个子弟?第一,丰邑城中的百姓是选边站的。一边是县豪,搞不好还是丰邑城里的县豪。一边是县里道上的“大哥”。一边是魏国的侯,一边是名不见经传的自封沛公...刘邦的影响力,此时即使在家乡都不显耀,这是事实。
“丰子弟”,在那个年代,恐怕更多是指城中的大家大户。刘邦后来给丰沛两邑的免赋政策,更针对的也是城里的大户。所以刘邦不愿意给丰邑免赋,可能是针对对大户的报复。因为大户们,可能一直就看不起县里的道上人物刘邦。而刘邦最终联姻的县豪,自己身后的吕氏,也是从外地刚迁来的,可能与本地大户也没多强的关系网,甚至还有可能存在竞争关系。
所以,几处记载,能看出,在真实的历史中,雍齿更可能是看不起刘邦的。而不是与刘邦多亲密的。在他眼里刘邦可能是个暴发户。
刘邦对县豪代表雍齿,也很可能是笼络加利用的态度,而不是什么亲信,甚至可能都称不上交情。刘邦与县豪的关系,在另一个县豪的记载里也有痕迹:
刘邦是什么人?整天拿县里的小吏们开涮的,敢大摇大摆在一众县吏面前骗吃骗喝的地头蛇。但是他对真正的本地豪门大户,却是以“兄事”之。刘邦在微末时,在县豪面前也是乖顺低头的。这里可以略微窥见,刘邦这种道上的,和豪族还是有不小距离。所以刘邦为什么熬到四十好几,才好不容易联姻了一个从外地新迁来的县豪吕氏?吕后真的是刘邦的第一任妻子和原配?
王陵迟迟不愿意追随同乡的刘邦,也说明,县豪们对刘邦,很可能普遍就是持鄙夷态度。刘邦也确实太传奇了,那个坐火箭飞升的速度也的确历史仅有,也难怪,一个从前在自己面前点头哈腰几十年的泥腿子,突然成了自己的主公?最后还是王陵的老妈,在家族中算得上老太君级的人物帮王陵拿了注意,让他务必为刘邦尽忠。
同为豪族,王陵与雍齿走得最近,因为他俩才是一个阶级:
以善雍齿,雍齿,高帝之仇,而陵本无意从高帝,以故晚封,为安国侯。
所以,刘邦对雍齿这样一个和自己并不亲厚的三姓异臣,为什么能够宽容呢?
王陵“自聚党”“以善雍齿”就已经说明了,他们这一派沛县集团中的县豪派系,在开国功臣中也是占有一席之地,甚至有一定兵力的。而他们与皇帝,在个人关系上实际有一定距离。王陵后来成为西汉丞相,他在沛县集团中的人事影响力不可小觑。如果他也算得上是雍齿能够直接影响的重要人物之一,那么雍齿在沛县集团中也可能是能直接或间接影响不少人的。
如果要给沛县各种势力找个与皇帝亲近程度的位置,大概是:
宗室(本家),外戚(亲家),发小(卢绾),沛县弟兄(组织头目,樊哙、周勃),沛县舍人涓人(食客门徒,曹参、奚涓、朱轸、周緤、审食其),沛县官吏(社会关系,萧何、曹参、夏侯婴、任敖、周苛、周昌),沛县县豪(互利合作,王陵、雍齿)
除了沛县的乡党集团,刘邦还有合作诸侯,如英布、彭越、张傲等,以及中央功臣集团的通过楚汉战争、剪除异姓王战争的功勋拔擢的一系,如张良父子、陈平、韩信、灌婴、郦食其兄弟、刘静等。刘邦实际上只对封王的功臣下手,本质上是削藩,而不是屠戮功臣。他那年纪、建国速度、战争频率与在位时间,也没闲暇再和功臣们怎么样了。所以西汉有一个非常强大的开国功臣集团。
西汉功臣,很多功勋更大的人物,《史记》着墨却并不多,甚至一笔带过或者提都不提。雍齿能多处留名,绝对不是偶然。
雍齿复投沛公的时间,现在有一种看法是认为在隶属沛公的王陵军在东郡一带有单独的军事行动,有可能渡河收编赵军残部。雍齿是以赵将从沛公。而同时以赵将归入沛公的还有丁复,封七千八百户,比樊哙、灌婴都要高。如果按照这样理解,雍齿很可能是被王陵策反,再次投入沛公麾下,并且同时有一批赵将跟随投效。加上雍齿本人与刘邦关系虽然不好,但仍是沛县大族,刘邦的从起沛县的,有记录封侯的功臣就有十几二十个,沛县的将卒很可能也有对雍齿抱有敬重的。那么,雍齿的背后,可能是一股不大不小的势力或影响。如果雍齿毫无影响力,杀也便杀了。可是,仅仅为了私愤杀雍齿,会引起一些上到列侯,下到士卒的不满,显然就完全不划算了。
张良真正为刘邦点出的,不仅是让刘邦借先封仇人显示帝王的宽宏与大方,以安人心,很可能也是雍齿在开国功臣集团中有实际影响力。那些谋划造反的,很可能就是对雍齿抱有好感的雍齿的朋友。但很可惜,陈道明那版电视剧把雍齿也拍成个地痞的感觉,而且这哥们儿的名字怎么听也都像个地痞...容易让人代入错。所以,我的看法是,刘邦与雍齿很可能没什么深厚的交情,雍齿也是一个比刘邦更体面的豪门阶层代表,刘邦不杀雍齿是因为雍齿在刘邦集团中有不小的人望。刘邦不找雍齿麻烦是政治原因,不是刘邦宽宏大量硬要装大方。
然后说曹无伤。
曹无伤在史料中,除了鸿门宴,并没有其他的记述。位居左司马,算是刘邦阵营中相当高级别的职务。如果不是背叛刘邦,熬到刘邦称帝后,恐怕也是功臣集团中的风云人物。但是因为没有他的任何资料,我们无法过多揣测他的派系属性。
在刘邦进咸阳,到鸿门宴,再到戏水分封,是刘邦整个沛县集团的一个重要的跃升点,同时又是危机时期。
在刘邦进咸阳之前,可以比喻为,刘邦只是依附项家的雇佣军。刘邦做沛公,却失去了沛县的丰邑,这个沛公如果不拿回丰邑,可以说连进秦末大赌局起码的入场筹码和资格都不够。完整的沛县服从于刘邦,就是刘邦能够举起一支小小的诸侯旗帜,自封为沛公的合法性所在。可是雍齿把丰邑给带走了。那也是他的采邑,是后勤。在史料中一贯表现出举重若轻的刘邦,居然在这次被气急生病了。本来试图向山东扩张的沛公,最后不得不承认一个现实:独木难支,尤其是沛县这样一个小地方的小诸侯,他必须傍大腿。于是,他接连联系景驹、项梁这些楚国超级封建贵族,凭楚系,尤其是项楚的支援,最后拿回丰邑。从此,他也跟定项家,编入项家军,追随项梁。
到这个时候,其实整个天下,如果谁提起刘邦,恐怕老百姓们都要打一脸问号:谁啊?项家的一支从属小雇佣军,一员别将,能有什么存在感?
刘邦的第一个转折点,是项梁死,项楚内部派系结构生变。
项梁战死后,项楚系是群龙无首。毕竟反秦战争才两三年,说项家在楚系多么根深蒂固,那都不现实。这时候,楚就是反秦的大杂烩。项梁作为领袖人物死后,各派不能不另做打算,各怀心思。项羽在项家军中是有声望的,但是政治旗帜,这时不在他手里。因为项梁找来的放羊娃楚怀王,也有心思,蠢蠢欲动了。宋义是站在楚怀王这边的。他儿子本来要去做齐相,后来父子被项羽给截杀了。宋义儿子任齐相,是有政治意义的。这时齐国远离秦朝兵锋,发展的势头非常迅猛,但是齐国田氏宗室子弟主导。
当复立各国,纷纷尊楚为反秦领袖,尊楚怀王为天子共主,唯独齐国不认这面旗。如果宋义为楚怀王招纳到齐国,那对楚怀王来说,是巨大的政绩和声望资源,从外部上就进一步牵制了内部项家的强势。项梁一死,项羽这个时候和楚怀王是处在实权博弈之中。因为楚系虽然以项家军为主,但还有很多沛公这样的杂牌军。如果楚怀王能够在政治上整合起这只杂牌军,项家的主导地位就会实质受到制衡甚至结束。
项羽为什么恨刘邦?因为刘邦站在了楚怀王那边,项梁一死就不再当项家的跟班。
楚怀王也最器重刘邦这位宽厚的“长者”,定下两路竞速灭秦的战略,并做出“先入咸阳者王之”的政治许诺。刘邦走南路,从河南收编陈王与项梁的散兵残部,壮大实力,直捣秦廷。而让项羽走北路,从河北救赵,正面杠秦军主力,其实意在消耗项家军。楚怀王明显是搞偏心作弊。这个时候,在政治资源上,刘邦已经得到了一次巨大提升。郦食其、灌婴等第一批能臣相继加入投效。因为这时候刘邦拿到的是和项羽同样的灭秦资格。而且,刘邦是扩充部队灭秦廷,项羽是消耗部队灭秦军。楚怀王只是没想到项羽很果断的,杀宋义,夺军权,而且奇迹般的完胜秦军。楚怀王是个可怜的没有班底和嫡系的傀儡,抓住项梁死的机遇,玩这种恐怖平衡也是豁出去铤而走险了。
这个时候,如果老百姓听说到沛公俩字,估计会说:“就是和项将军侄儿一起西进的那位?”这是楚怀王给予的政治资源。这个时候,楚怀王在内政外交上,仰仗宋义,在军政兵权上,仰仗刘邦。刘邦这人会交朋友,有一票非项家军,估计都是杂牌雇佣部队的“怀王诸老将”,以刘邦马首是瞻,向怀王极力推荐刘邦。这是刘邦的能力体现。
刘邦争取到的这次扛起天下政治大旗的领导入秦的机会,绝对是巨大的政治资源赌博。所以,刘邦在中原正面攻秦关时,赵国的司马昂也要从渡河入关,刘邦转身就去打司马昂。谁灭秦,谁就会拥有至高的诸侯声望,这个诱惑太大了,容不得别人过来分羹。秦末战争,进行是非常迅速的,贵族血统观念也已经很大程度上崩塌,全靠拳头硬来称王称霸,所以根本不是比拼腹地基本盘的国战,而是游走在华夏大地的各支军阀的军团大战。对于这么三四年的有限时间,处在那样资讯不发达的时代,谁灭了秦,谁就拥有了令其他诸侯难以匹敌的声望。而这声望,可以迅速转化为民心,转化为高效的治理资源,进而转化为稳定的军事后勤供给能力。
刘邦做到了,他听从张良的战略,放弃正面路线,从武关道侧路挺进,最后进了咸阳。他成为了名正言顺,独自灭亡秦朝的那个人。这个时候,如果老百姓听到沛公俩字,估计会说:“沛公就是灭秦的那位大英雄刘邦,就是楚怀王许约即将封下的秦王/关中王。”这个时候,刘邦的声望,恐怕比项梁还盛,谁还会记得他是个农户出身的平民,谁还会在乎他祖上连个贵族都没出过。
刘邦是个贪好酒色财气的人。到了咸阳就忍不住要享受这花花咸阳温柔乡。为什么不是萧何,而是樊哙先出面谏沛公离开?第一,萧何,是沛县吏党的头领,是“以客从”刘邦起事,是刘邦交的关系,而不是自己的舍人、涓人。他和刘邦亲密程度要低一点。樊哙是舍人,是刘邦在沛县的帮会手下,关系更近更私人。可以理解为,樊哙是刘邦帮会的二把手。第二,樊哙是将领,亲信将领。将领是带兵的。樊哙劝刘邦离开咸阳,恐怕不是因为嫌刘邦搞奢侈,而是上行下效,如果刘邦仍驻军咸阳,而且起个在咸阳宫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负面带头作用,刘邦长期以来对樊哙等人强调的军纪也就难守住了。樊哙快管不住眼红的士兵了。樊哙的压力应该是在这里。但刘邦不听。直到张良来。
史书是高度浓缩人物对话。我相信,张良对刘邦真正点出的,不是儒家王道德行的大道理,而是最简单的:灭秦的声望,不等同于秦地的人望。如果要收复秦地的民望,让秦人支持刘邦做这个秦王,就必须离开花花咸阳,驻军在灞上,才能做到不扰民。刘邦这才照做了,约法三章,还军霸上,善待降虏...加上后来项羽在秦地的摧毁行径,分化式分封,从民望意愿的角度说,可以说是秦人请回刘邦还定三秦。而且,刘邦封存府库,还军霸上还有一个奇效,就是后来鸿门宴时那样,刘邦可以说这些都是为了项王。也算是如果项羽没有被消耗甚至赢了秦军时,给自己加了一道政治保险。
项羽携尽灭秦军之威,带着各路诸侯联军火急火燎的奔向关中。他们要干什么?再灭一次秦。因为灭秦这么具有历史性的仪式事件不能被刘邦独享。这些人都是来分猪肉的。所以,这个时候,明明是刘邦灭了秦,明明按照楚怀王的约定,刘邦应该成为关中王,可项羽就是封了章邯做雍王。各路诸侯们冲锋陷阵九死一生,反秦终于修成正果,熬到改朝换代,该像周朝时那样关起门搞分封,然后享受做个安稳的百世诸侯了。可灭秦,怎么能是刘邦自己一个人灭的,与其他诸侯无关?
项羽来关中,是携战胜之威,兵锋之利,带着各路诸侯一起来的。所以项羽杀子婴,毁关中,贬刘邦,是要让各路诸侯一起见证这次共同的再灭秦。这些诸侯明显就是跟着项羽来搞分封仪式了。你刘邦听了“鲰生”,意思也就是“无知的小屁孩”的劝,所以距关抵抗了一下,偏偏要把大家都关门外挡一下,这不是拦各路诸侯的历史成就麽,也就等于拦大家的财路麽...这个时候,谁会去挑战兵力和战斗力都最强悍的项家军,去帮刘邦说话?这是刘邦对形势判断最大的一次失误,所以才有了鸿门宴险局。
刘邦被项羽破了关,兵力又少,战力也不如项羽。鸿门宴,实际上是刘邦对项羽的妥协与低头认怂。这是拳头不如人,在政治上也落了下风,携灭秦之声望,至少诸侯排名也该仅在项羽之后的刘邦,竟主动屈从,心甘情愿的把自己的果实让出来给别人瓜分态度。所以,项羽把刘邦近乎发配式的分封,是在这次鸿门宴就定了调的。如果刘邦硬刚,项羽也硬要打掉刘邦,不仅是刘邦,连项羽都要消耗自己的军力,也是要牺牲一些政治资源,背上屠戮第一功臣的负面影响。这等于是刚灭了秦,项羽就主动搞内讧,天下怎么看?这是双输的局面。刘邦认怂,实际上也给项羽一个台阶,各退一步。所以,本来应是关中王,就算不是,也至少是仅次于项羽的第二大诸侯,居然乖乖就范,任由项羽发配。
鸿门宴,是一个很精彩的故事,但从政治角度上讲,除了范增这个既懂刘邦又爱硬来的倔驴想要暗杀刘邦,其实并没有那么千钧一发的凶险。刘邦赴宴主动妥协让步,对项羽是既定策略,只有范增是个不稳定因素。范增要暗杀刘邦,反而成了刘邦无礼离席,项羽不去追究的原因。刘邦是逃回军营,张良才说刘邦已经走了。要知道,刘邦背后是一支力量并不算小的军队和成熟的班底团队,项羽就算要硬吃,也有巨大代价。这种事情,不是俩人说两句就能达成协议并稳定按协议来的。这个时间点,关东联军尤其是楚系在秦地爆发大规模冲突,实际上对各路诸侯来说都是不确定性很强的风险局面。
比如,东方的齐国此时还没有对楚系服软,根本不认项家这个招牌。而项羽现在声势虽大,但带领的是诸侯联军。诸侯等着论功分封,只是暂时按捺住和楚系争食的冲动。后来刘邦一路直捣彭城的现实和结果,已经说明这些诸侯里面,对项羽不服气的多着呢。所以,项羽也需要抓住灭秦的舆论杠杆,迅速且正式确定项楚一系的领导地位。毕竟,项羽接过项梁的旗帜时间并不长。刘邦能主动认怂,听从发配,项羽给刘邦个烂地方当王,不再军事针对,对大家来说是最好的结局。至少在这个反秦战争胜利,该给天下定制,恢复秩序,建立新朝的关键时候。
项伯官至楚国左尹,即左丞相,在项梁死后,就是项氏家族长老的角色。实际上在项家军的地位不是简单的项羽跟班角色。刘邦请项伯搭线,不仅没有刺激到项羽对项伯的恨意,反而给项羽一种暗示:我刘邦仍是项家的人,听项家的话,我是在真心争取项家的谅解。
项伯对项羽的话掷地有声,项羽听从了项伯,而不是项伯求项羽绕过刘邦。项伯在项羽面前可不是曹无伤这种纯手下人的角色。项羽听从项伯的劝说,不止是鸿门宴这一次,足以见得项伯在项羽心中的地位。招待沛公,实际上也是项伯与项羽并坐东乡,也是项伯主导的。项伯根本就是项羽在此事的共同决策者之一,而不是替刘邦在暗地里对项羽使小动作的角色。
看鸿门宴,其实在刘邦赴宴后,是刘邦在表达:我心向项家,心向项王,我一直都是和项家并肩作战,是兄弟,我的功劳是为项王准备的,项王说什么就是什么。此时二人都是铁板钉钉的诸侯,现在又同是最具声望的两大诸侯,可这是在表示称臣啊。而且项羽从头到尾也没有一句对刘邦的责难,反而是颇有请刘邦老哥体谅的意思。实际上,刘邦之前说服了项伯,军事冲突的风险问题就已经解决了,刘邦只是去明面上去表态,就像订单谈好了领导人才出访签约一样,是表示拥立项羽为诸侯之首,自己仍然是听从于项家的跟班。所以项羽一上来,听到刘邦的解释后,立马卖掉曹无伤,实际也是给刘邦吃定心丸。
两军的大问题,如果不是提前就通过一定的沟通管道定案解决,难道只凭刘邦中途逃跑没被杀死,项羽没当面对刘邦说“我要灭你”,过后项羽就会放弃对刘邦军团进行军事打击?所以,大问题解决是在先的,项伯那边和项羽沟通后,就已经定了。但是历史故事这么说,就没有意思了,没点险象环生,逢凶化吉,九死一生,一线之间,那还叫故事吗?当然不是说这都是编造的,但司马迁除了查看石渠阁、天禄阁的档案外,还采访过不少在场当事人的子孙,采集的口述信息部分,那可不就免不了添油加醋多了些故事味道么。
刘邦驻军霸上,在今天的西安白鹿原,在项羽西边面对项羽是居高临下,扼守咸阳的东部门户。项羽要入咸阳,需要刘邦让道。鸿门宴之后,紧接着就是“项羽遂西,项羽遂西,屠烧咸阳秦宫室,所过无不残破。秦人大失望,然恐,不敢不服耳”。刘邦在驻军位置上是守着咸阳的。所以,项羽此时必须给占得先机但力量偏弱的刘邦施压,刘邦也面临着如果对待项羽施压索要咸阳之要求的抉择。刘邦表明妥协之后,才算是把咸阳让给了项羽,项羽才进而能继续向西挺进,杀子婴,毁咸阳...鸿门宴的本质,就是刘邦的战略妥协决策,把自己的灭秦之功让给项羽。
再看看这个曹无伤,他给项羽提供的都是什么信息:沛公欲王关中。这尼玛全世界都知道,是怀王的约,在刘邦没当面向项羽低头认怂前,不想王关中才是不正常的。使子婴为相。这个不知道真假。但是纵观古今,让降王任相旧地的事情,还真是没有。秦始皇灭了那么多国,也没干过这种事情。后世,除了对未化的蛮夷之地,对少数民族羁縻统治时,给旧贵族任命个名义地方官职外,汉地也没有相似案例可寻。刘邦真的会这么突发奇想,还能就这么去做?
张良后来都知道萧何必定拜相,刘邦的沛县集团才是真正的盘根错节的班底。于是心怀相国梦想的张良,明知自己不可能被拜为汉相,所以逐渐隐退。张良都不可能,何况是拜子婴。好家伙,韩信拜将,沛县集团都要骂举荐者萧何,更何况拜子婴...不合常理,不合逻辑,不合刘邦风格,不合历史经验,对这一条我只能这样认为。珍宝尽有之。曹无伤的人跟项羽说完这句,一心杀刘邦的范增就马上和项羽说刘邦“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后来刘邦和樊哙也都当面向项羽表达了这个意思。事实上也是如此。这一条,又是不准确的。
所以,曹无伤专门给项羽递来了三条无效信息...这是什么骚操作?说项羽卖他,卖就卖了,这个曹无伤做卧底都是个没用的货。而且项羽向来欣赏汉子,卖主的人,项羽一向不感冒。
所以,曹无伤这个无厘头事件,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当刘邦定关中的声望,和项羽定关东的声望齐平时,当秦朝被正式推翻,该要建立新的朝代时,天下要选边站了。刘邦的关中王,是楚怀王的许诺。站刘邦,就是从侧面站楚怀王。
刘邦拒关,是因为他明白项羽不可能按照楚怀王的约定来。那样的政治意义,是认可了楚怀王作为共主权力的合法性。刘邦赌了一把,想坚持一下把秦地消化掉,但项羽攻下函谷关太快了。刘邦之前从中原正面进攻,费了好大劲儿都攻不下,才听从张良的话走了武关。可同样的局面对调后,项羽却轻轻松松就叩开他的关,喘息的机会都不给,太出乎于刘邦意料了。
因为这次军事冲突,项羽到了鸿门,离刘邦的霸上近在咫尺,两军一副随时开干的架势。守住关隘,像后来楚汉战争时期那样,以关中为腹地,与项羽对峙中原。刘邦此时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在关中建立民治、征兵和后勤系统。但刘邦守不住关隘,丢得太快,军事上就是完全的劣势,得罪关东联军,处于最危险的境地。此时,应该说秦地的民望也在观望刘项二者,毕竟秦将章邯已封雍王,虽然坑了不少子弟,但他们此时还不知道项羽会如何对待关中。所以,民治上,刘邦虽然讨得了民望好感,但并不像后来楚汉战争时期,秦人宁可全家死绝都要帮刘邦打赢项羽。因此,刘邦此时对关中民政后勤系统的建立速度,不会像后来还定三秦时那么快。这个时候,军事上不如项羽,政治上没有联军诸侯的支持,民望舆论上暂时讨不到绝对上风的刘邦,颓势凸显,内部已经松动了。曹无伤派人给项羽捎话,就是发生在这个时候。
曹无伤是左司马,职别不低,但通过他给项羽提供的信息来看,也只是一些垃圾信息。在灭秦战争时,刘邦身边的沛县集团,一般是以客从刘邦者,职位比较高。也就是说,这些是刘邦在沛县的社会关系。而像樊哙这种刘邦在沛县知根知底的亲信嫡系,只是关键职位,并不一定很高。比如樊哙是参乘,只是个警卫队长。刘邦是要给沛县的有才能的社会关系人士许以高位,而对跟在自己旁边的亲信跟班暂时还没有许以高职。所以,曹无伤的个人信息不详,不清楚他是否是沛县集团,或者是中途加入。
左司马在刘邦刚刚成为沛公时有过立功记录,但是不清楚是否就是曹无伤。如果他是中途加入也只可能是刘邦西略时纳入麾下,那更是点水之交。但是,曹无伤很可能不是刘邦关起门说话的那种嫡系,甚至很可能不是刘邦的核心层成员。让人悄悄递出三条看似透露刘邦想法,实则没有无用的信息,曹无伤可能只是简单的示好,还处在试探项羽对自己是否有兴趣的阶段。这个事,可大可小。既然对项羽无用,项羽无所谓出卖他。既然和刘邦不算亲密,刘邦也无所谓直接拿他脑袋震慑军心。
曹无伤给出的信息是没有价值的,但是却在刘邦最危急关头对项羽示了好。左司马,在当时大概类似于总参谋长。这种人在随时要和强敌决战的关卡,做出卖主的行为,不杀才是不正常的。雍齿只是卖掉一座城,虽然是刘邦早期的一半财产。但是人家雍齿是县豪,丰邑子弟大概觉得雍齿更像是丰邑的主人,而不是刘邦。需要明确一点的是,雍齿作为县豪只是不愿意“属”县痞刘邦,带丰邑城投了魏国,自己做了丰邑的侯,但尚没有配合魏国猛攻刘邦的沛县城。虽然他让刘邦有功亏一篑的愤恨感,一心要收回丰邑。但他还没到直接要刘邦命的地步。但曹无伤随时要卖的可能是刘邦的命,是整个沛县集团骨干成员的命。无论他是不是沛县出身,这种关键时刻的死局都是定的。也不会有人站他这边。
而且,刘邦声望虽然起来了,但他向项羽认怂,主动表示出尊奉项羽,任由项羽分封的称臣之资。这个时候,他的团队士气是降到冰点的,部将对刘邦的不信任感陡然高涨。要知道,一直到鸿门宴,刘邦可以说自己是追随过项梁,但从来就不是项羽的手下。这次表态是一个很重要的表态,是认了项羽这个人当霸主了。所以项伯才显得很有存在感,他是刘项的中间人,在项羽那里显得关键。
起码刘邦的意思是通过项氏宗族的长老表达的。其内涵是刘邦重新选择拥立项氏,而不是站队楚怀王。楚怀王也是个刚裂的汉子,最后硬是表达对刘邦称王的“如约”,继续强化刘项互相的不满,试图维系自己逐渐虚微的共主威严。因总给项氏捣乱,他最终还是被项羽给做掉了...但楚怀王的死,却成为了已经还定三秦得到应得封地而一时没有东进口实的刘邦,继续东出讨伐项羽的政治大旗。刘邦,一直都是和楚怀王绑在一边的。
乃使使徙义帝长沙郴县。趣义帝行,其群臣稍稍背叛之,乃阴令衡山、临江王击杀之江中。
在鸿门宴前后这个节骨眼,刘邦完全处于危地和下风,刘邦认怂,也进一步动摇了一众追随刘邦的将领的效忠意志。因为项羽成为诸侯之首,刘邦也表示臣服,刘邦自己倒是能当个安逸诸侯王了,但有了嫌隙的项羽不会给他封关中,甚至不会给他个好的封地。事实也如此。那么,这些背井离乡来到远方跟着刘邦一路卖命拼抢的职业军人,就不会有个好的职位、前途、食邑、归宿。就是前途和钱途都没有。
在戏水分封之后,刘邦阵营发生了一个人员结构上此消彼长的变化,就是外来投效的人才越来越多,比如著名的陈平、韩信,而沛县乡党的部将却很多开始逃跑。前者,就是因为秦亡之时只有刘邦拥有可与项羽匹敌的声望。后者,则是在戏水分封后,沛公时代的摇摆集团成员纷纷对妥协的刘邦失去信心而叛逃...刘邦对这个认识应该是有预期的。杀曹无伤,尤其是项羽可能发动全面军事攻击的危险境地下,其实是杀鸡儆猴,震慑内部持消极预期的重要成员。
曹无伤现象的出现,是这一波沛公时代集团成员叛逃潮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尽管曹无伤本人并没有直接投奔项羽,仅偷偷给了项羽几条不痛不痒的无效信息,但刘邦如何应对这个随着即将的分封结局而必然到来的内部叛逃趋势,实际上也是在向军队内部表明自己日后是否会继续与项羽争斗的决心和态度。这其实是刘邦的危机管理。曹无伤的级别并不低,“立诛”二字的分量,实际上是做给萧何这类可能动摇的高层成员,做给郦食其这类刚加入沛公阵营的外乡人才,更是给雍齿一类蠢蠢欲动的人看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