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风流陆放翁
莫砺锋
古人用“风流”一词称誉人物,其义有二:一指洒脱放逸,风雅潇洒;二指才具出众,杰出不凡。前者如《后汉书·方术传论》云:“汉世之所谓名士者,其风流可知矣。”后者如《晋书·刘毅传》云:“六国多雄士,正始出风流。”北宋的苏轼在黄州赤壁面对着江山风月,缅怀曹操、周瑜等古代英雄,乃慨叹曰:“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南宋的陆游生前就享有盛名,他曾在梦中作诗说:“吴中近事君知否,团扇家家画放翁。”到了今天,陆游已成为名垂青史的千古风流人物,他的事迹,他的作品,都永远存留于天地之间,永不磨灭,令人崇敬仰慕,追思缅怀。当我们从传承文化的角度来谈论陆游时,至少可从以下几个方面来走近陆游,理解陆游,来瞻仰这个风流人物的多种面貌。
首先,陆游是伟大的爱国诗人。虽然从数量上看,陆诗中爱国主题的作品不足十分之三,但这些诗堪称陆诗的精华,陆游永远以爱国志士的光辉形象定格于千年青史。陆游自幼就与祖国、人民同历艰难,他在《三山杜门作歌》中回忆说:“我生学步逢丧乱,家在中原厌奔窜。淮边夜闻贼马嘶,跳去不待鸡号旦。”他在二十岁时就立下了“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观大散关图有感》)的志愿,决心以自己的文才武略为恢复中原的事业做出贡献。他入仕后曾亲临江防前线,还曾从军南郑,在抗金的最前线度过了艰苦而豪壮的一段戎马生涯。可惜陆游所处的时代正是南宋小朝廷中投降路线占据主导的时期,他壮志难酬,报国无门,只好把满腔热血洒向诗歌创作,他在《书愤》中自诉愤懑:“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在南宋的爱国诗人中,陆游有两个优点最为突出。一是陆游诗中的爱国主义内涵十分丰富。他写出了沦陷区人民对恢复事业的热切期待:“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他鼓励南宋军民不甘屈服的精神:“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金错刀行》)他愤怒地谴责统治者但谋私利而置国家于不顾的罪行:“诸公可叹善谋身,误国当时岂一秦?不望夷吾出江左,新亭对泣亦无人!”(追感往事))二是他用豪荡雄伟的诗歌把爱国主义的主题高扬到前无古人的高度,他的七言歌行如《关山月》、《金错刀行》、《胡无人》等代表作,成为整个诗歌史上爱国主题的最强音。当时的其他诗人在抗金复国的理想日趋渺茫时往往转为低沉消极,而陆游的爱国情怀却终生不渝,直到其绝笔诗《示儿》中还谆谆嘱咐其儿孙说:“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称陆游为爱国诗人,好像是老生常谈,其实这是陆游研究中永不过时的重要主题。靖康之变以后,大宋王朝丢失了半壁江山,连祖宗陵寝都沦陷于敌国,这是整个国家、民族的奇耻大辱。抵御外侮,收复失土,即恢复宋王朝的国家主权和原有疆域,就是对国家、民族的最大忠诚。所以陆游诗中关于抗金复国主题的大声疾呼,就是南宋诗坛上爱国主义精神的典型表现。虽说抗金复国的爱国主题是整个南宋诗坛上的倾向,但主题像陆诗那样鲜明,语言像陆诗那样激烈,风格像陆诗那样雄壮的作品并不多见。这种主题甚至从陆诗旁溢到陆词中去,陆游作词不多,却被后人归入辛派词人之列,即因此故。与辛词一样,陆游的诗词把爱国主题弘扬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从而为宋代文学注入了英雄主义和阳刚之气,并维护了中华民族的自信和尊严,这是他对中华文化最伟大的历史性贡献。在中华民族实现伟大复兴的当代,陆游就是传统文化中爱国主义精神的典范,永远值得我们重视。
陆游的爱国热情还有一个具体的对象,那就是祖国的壮丽河山。虽说中国古代诗人在模山范水时往往都会向自然景物投射主观情感,但从创作的实际情况来看,陆游所投射的情感显然更为浓烈。陆游观赏山水的视野十分广阔,并不局限于某个区域。他既热爱家乡的稽山镜湖,又热爱远方的巴山蜀水,可以说,陆游对华夏大地的山水美景的欣赏喜爱是全方位的。即使对于当时位于沦陷区的北方山水,陆游笔下也充满感情。“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这是多么动情的诗句!此外,陆游平生浪迹江湖,所到之处都要寻奇探胜,既是赏景,也是寻觅历史人物的遗踪。无论是入蜀的远游,还是在家乡的近游,陆游所经历的都是历史文化积淀非常深厚的地方,多少英雄人物曾在那里叱咤风云,多少骚人墨客曾在那里挥毫泼墨。尽管风吹雨打,浪淘沙沉,但是历史文化的印痕早已与江山风月融为一体。陆游途经长江边上的归州楚城时,作诗云:“江上荒城猿鸟悲,隔江便是屈原祠。一千五百年间事,只有滩声似旧时!”江山风景与历史积淀混合交融,构成最壮美的诗歌境界。陆游途经剑门关时,作诗云:“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这既是一幅烟雨山水的风景画,又是一幅失意英雄的人物像,情景交融的意境,堪称绝代消魂。当代中国人已认识到,华夏大地在整体上都是“世界自然与文化双遗产”,这是中华民族最可爱的家园。陆游堪称最早在诗歌中抒写这个观念的古代诗人。如今“唐诗之路”的研究与建设已在浙江省内如火如荼地展开,而陆游描写浙江的明水秀水及风土人情的美丽诗篇正是最重要的历史文化资源。清人袁枚说得好:“江山也要伟人扶,神化丹青即画图。赖有岳于双少保,人间始觉重西湖。”同样,正因有了陆游,鉴湖与稽山才更加受到人们的重视,陆游堪称浙江诗路文化最重要的代言人。
其次,陆游最全面地弘扬了儒家“仁者爱人”的伦理观及“仁政爱民”的政治观,梁启超称颂杜甫是“情圣”,其实陆游也是一位“情圣”。陆游长期在地方上任职,后来又在山阴农村生活二十年,对民间疾苦有很深的了解,他在《农家叹》中对农民终年劳苦却食不果腹的悲惨遭遇表示深切的同情:“有山皆种麦,有水皆种秔。牛领疮见骨,叱叱犹夜耕。竭力事本业,所愿乐太平。门前谁剥啄,县吏征租声。一身入县庭,日夜穷笞搒。人孰不惮死,自计无由生。还家欲具说,恐伤父母情。老人傥得食,妻子鸿毛轻!”这是宋诗中描写农民疾苦最为真切感人的作品。他愤怒地谴责官府剥削的残酷:“县吏亭长如饿狼,妇女怖死儿童僵。”(《秋获歌》)他也对自己坐食俸禄表示愧疚:“齐民一饱勤如许,坐食官仓每惕然。”(《露坐》)浙中遇到天灾时,他曾寄诗给奉旨赈灾的朱熹说:“民望甚饥渴,公行胡滞留?”(《寄朱元晦提举》) 陆游对他的家人感情深挚,他与前妻唐氏的爱情悲剧凄婉动人,一曲《钗头凤》不知惹出了后代读者的多少泪水。在他被迫与唐氏离婚以后的四十多年里,他始终难忘他们的真挚爱情,即使是唐氏留下的某些普通物品也会触动他的愁肠,例如唐氏亲手缝制的菊枕:“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闭幽香。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余年二十时,尝作菊枕诗,颇传于人。今秋偶复采菊缝枕囊,凄然有作》)当然,感人最深的则是陆游重游沈园时的感怀之作,因为沈园正是当年他重逢唐氏后题写《钗头凤》的地方。例如《沈园》二首:“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清末陈衍在《宋诗精华录》中评这两首诗曰:“无此绝等伤心之事,亦无此绝等伤心之诗。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的确,在宋诗乃至整个古典诗歌中,爱情主题都是发展得不够充分的。这两首“绝等伤心之诗”尤其是宋诗中不可多得的瑰宝,永远受到后人的珍视。七十五岁的老人笔下尚且如此深情缱绻,可见陆游对爱情是如何的忠贞。陆游诗中经常说到他的儿辈,钱钟书曾批评他“好誉儿”,其实陆游写及儿辈的诗很少夸耀他们,要有也只是说他们与父亲一样喜爱读书,从而心生喜悦。例如父子同灯夜读的景象便在陆诗中反复出现:“自怜未废诗书业,父子蓬窗共一灯。”(《白发》)“父子更兼师友分,夜深常共短灯檠。”(《示子聿》) 这种父子共读的欣喜之情相当感人。陆诗还对儿孙谆谆教诲,希望他们好好做人,其中感人最深的是《送子龙赴吉州掾》。这是诗人七十七岁时送别其次子陆子龙而作,诗中先说明家境贫寒是父子分离的原因:“我老汝远行,知汝非得已。……人谁乐离别,坐贫至于此。”然后惦念着儿子途中的艰难:“汝行犯胥涛,次第过彭蠡。波横吞舟鱼,林啸独脚鬼。野饭何店炊,孤棹何岸舣?”诗的主要篇幅用来训导儿子到任后应该忠于职守、廉洁正直。最后嘱咐子龙勤写家书:“汝去三年归,我倘未即死。江中有鲤鱼,频寄书一纸!” 读了此诗,恍如亲闻一位慈祥的老父亲对儿子的临别赠言,那些话说得絮絮叨叨,周详恺切,至情流露,感人至深。陆游笃于友情,他与范成大、杨万里、辛弃疾、朱熹等一代名人交往甚密,时时见于吟咏。不但如此,他还与许多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人结下了生死不渝的友谊,留下了许多歌颂友谊的诗作。陆游与独孤策的友情就极为感人,独孤策其人除了陆诗以外不见于任何典籍,但他是陆游心目中可共大事的一位奇士,时时见于吟咏。例如这首《夜归偶怀故人独孤景略》:“买醉村场半夜归,西山落月照柴扉。刘琨死后无奇士,独听荒鸡泪满衣。”诗人在夜半孤寂之时忽然想到死去多年的故友,不禁回忆起当年两人邂逅相逢、意气相投的经历。情意沉郁,感人至深!
第三,就作品数量而言,陆游诗歌中最重要的内容是对耕读生涯的描写,以及对书斋情趣的歌咏。明人袁宗道评陆诗是“模写事情俱透脱,品题花鸟亦清奇”,正是指这方面的内容。清人在《唐宋诗醇》中对陆游的经典性评语更加准确:“其感激悲愤忠君爱国之诚,一寓于诗。酒酣耳热,跌荡淋漓。至于渔舟樵径,茶碗炉熏,或雨或晴,一草一木,莫不著为歌咏,以寄其意。” 陆游一生中有二十年隐居在山阴农村,过着清贫而宁静的书斋生活,从无“江湖诗人”们的干谒行为,他是隐士而非清客。陆游有时亲身参加劳动,像“夜半起饭牛,北斗垂大荒”(《晚秋农家》)那样的句子,未曾亲事稼穑者是写不出来的。当然他较多的活动是读书写诗,他晚期诗歌的主要内容是写隐居生活的闲情逸致和越中山水的秀丽景色。他描写隐逸生活的诗中有许多传诵人口的名句,如“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书室明暖,终日婆娑其间,倦则扶杖至小园,戏作长句》)、“屏围燕几成山字,簟展凉轩作水纹”(《龟堂晨起》)、“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树喜新晴”(《东窗遣兴》)等,曾被后人广泛地用作书斋的楹联。他的《游山西村》是对宁静村景和淳朴民风的优美赞歌:“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萧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晚年的陆游虽然未曾忘记中原,但他的生活形态则相当接近陶渊明,他对陶诗境界的仿效展示了耕读生涯的盎然诗意:“小园烟草接邻家,桑柘阴阴一径斜。卧读陶诗未终卷,又乘微雨去锄瓜。”(《小园》)如今全民阅读已成为建设当代文明社会的重要举措,陆游的诗歌在这方面具有极其重要的先导作用。
总而言之,陆游是中华传统文化所孕育的文化名人,他是一位“天下之士”,他不仅属于绍兴或浙江,而是属于全体中国人民,他是永远值得我们纪念、学习的一位千古风流人物!
莫砺锋 1949年4月出生于江苏省无锡市,1984年10月毕业于南京大学中国古代文学专业,获文学博士学位,是新中国的第一位文学博士。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南京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主任,梅庵书院首任院长 。2014年被评为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资深教授,央视百家讲坛著名主讲人。
编辑/章雪芳 审核/小楼听雨 校对/冯 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