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时读《红楼梦》,不明白为什么在清朝,这本书会被列为禁书?明明打开来一看,满篇都是歌功颂德之词,什么“运隆祚永之朝”,什么“太平无为之世”,简直就是张嘴就来。
已经这样了,怎么还被禁?
怪不得旧社会腐朽呢,这也太难伺候了!还是我们新社会好,每个人都是平等自由的,自然就可以畅所欲言。谁知,后来随着年纪越大,居然越开始理解古时候的那些统治阶层了,其实也挺不容易的。
毕竟人嘛,都愿意听好听的。
古时候的那些统治阶层,自然也不例外。每天听着臣下们对自己歌功颂德,心情当然也愉悦了。不过,就是这些歌功颂德之词,也不是随便就能听,更不是听了就能高兴的。
为什么呢?
有些人歌功颂德,就像狗见了主人,没事也要叫几声,以示讨好;而有些人歌功颂德,则更像是对着一个奇丑无比的人,使劲儿夸他玉树临风。结果就是不管怎么听,都像是在挖苦。
曹雪芹就是后者这样的人。
所以他的很多话,你需要反过来听。甚至有些时候,单单反过来还不够,还需要正过去再反过来,或许才能够听得懂。
为什么这么说?
就拿“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这一段来说吧。长久以来,人们一直觉得冷子兴这个人,才是《红楼梦》里的高人,因为他早早就看出,贾府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冷子兴这么说的原因在哪里?
用冷子兴自己的话来概括,就是整个贾府上下,不但“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划者无一”,而且是一代不如一代。为此,冷子兴还特别提到了贾宝玉,并拿他抓周时只抓脂粉钗环,长大后更喜欢扎在女人堆里等事迹说事,从而断言“将来色鬼无疑了”。
照冷子兴这么说,贾府可不就只剩下败落了。
有道是“坐吃山空”。这么简单的道理,贾雨村难道能不明白?可如果明白的话,他为什么还认为“非也”,并说出一番什么“运生世治,劫生世危”,什么“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等等之类的话来?
这就是比起冷子兴来,贾雨村要高明很多的地方。
冷子兴只知道贾府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却不知道贾府既然已经是将死的“百足之虫”,那为什么不僵呢?还不是因为“扶之者众也”。
这一点,冷子兴就不如贾雨村了。
贾雨村不但明白贾府是将死的“百足之虫”,更懂得贾府“死而不僵”的原因,因为他就是“扶之者众”里边的一个。要是贾府真的死了、倒了,他的功名利禄从哪儿来?反观冷子兴,明明傍着贾府的名头在外面混,就不如贾雨村了。
也正是因此,贾雨村即便心里明镜儿似的,话也不能那么说。就算不得不说,也会拐弯抹角地找来一大堆理由,而且貌似还挺合理。
这也是没办法,毕竟屁股决定嘴巴。
不过,也正是贾雨村搜肠刮肚,给贾府洗地找来了的这一大堆说辞,恰恰让我们看到了一个社会,在从治到乱的过程中,是个什么样子的。
虽然这些话在今天看来,好像多少有那么一点荒诞。
然而就因为荒诞,往往才更真实。毕竟当一个人想说实话,但又不能说实话,可真不说又憋得难受,大抵也只能是荒诞了。
很明显,曹雪芹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借贾雨村之口,说出了一个荒诞的逻辑。而这个荒诞的逻辑,是从“运生世治,劫生世危”这句话开始的。他认为当一个社会是治世的时候,正气是“上至朝廷,下及草野”,而邪气呢,因为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便只好“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
根据他这个荒诞的逻辑,乱世是什么样的呢?应该就是邪气“上至朝廷,下及草野”,而正气则只能“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
那么,一个社会由治而乱,又是什么样的呢?
就是原本“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的邪气,不断从“深沟大壑”中遗泄而出,接着与正气两不相下,互相“搏击掀发”。这种状况表现在社会上,就是原本很多匪夷所思,根本不可能出现的事情,现在不但出现了,而且还光明正大,理所当然。
就算你不能理解,也无法接受,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事实上,根据此消彼长的规律,你不但毫无办法,还只能眼睁睁看着,直至原本一个好好的大治之世,变成了一个大乱之世。
曹雪芹借贾雨村之口,向世人阐述出来的,就是这样一个看似很荒诞的逻辑。
这或许也是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的悲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