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9月24日,济南战役结束,华北国民党军与南线国民党军的陆路联系被切断,这使得“华北剿总”司令傅作义不得不开始考虑自身的前途与出路。为此,傅作义让“华北剿总”参谋长李世杰就整个华北的军事出路问题提出建议方案,供他研究。
根据当时的形势,李世杰向傅作义提出了三个方案:一、适时放弃热察冀,全军向绥远转移,休养生息,尔后再战;二、适时放弃承德、张家口、保定各大城市,以少部分兵力暂时控制北平,主力转移至天津、塘沽固守,确保华北的滩头阵地,以便尔后行动自如,必要时能够南撤;三、将原来察绥军(傅作义的嫡系部队)转退绥远,将国民党中央军集中于天津、塘沽,分别守备各地,以便尔后行动。
对于李世杰提出的建议,傅作义认为第三种方案有分裂嫌疑,太过唐突,不能考虑,第一、第二种方案可以研究,但究竟该何去何从,此时的傅作义既下不了决心,也没有明确的主张,做不出取舍。
当时的局势,可谓是阴云压顶,翻过9月到了10月,坏消息如同大山崩塌,一波接一波地袭来。
先是东北的国军精锐廖耀湘兵团被围歼,接着又是蒋经国在上海打虎打得一团糟,蒋介石在此期间来到北平,本为筹划增援锦州的战事,不料宋美龄从上海打来电话,要他去上海阻止蒋经国“胡来”,他竟视战事如儿戏,匆忙乘飞机到上海去了。
这件事对傅作义刺激很大,他曾对亲信感叹不已地说:蒋介石不爱江山爱美人,我们不能再跟他走。
1948年11月3日,即沈阳失守的第二天,何应钦在南京国防部主持召开研究华北军事问题的会议,主张华北兵力应迅速南撤。
这一方案虽然消极,且充满了风险,但考虑到淮海战场急需投入更多兵力,蒋介石犹豫再三,最后决定召傅作义来南京,共同拍板此事。
11月4日,傅作义带领“华北剿总”副参谋长梁述哉从北平南苑机场起飞,当天抵达南京明故宫机场。何应钦在机场接到傅作义之后,随即与之展开了密谈。
何应钦对傅作义说:奉蒋委员长之命,转达两件事。一是已经内定调你任东南军政长官,所有军队完全归你指挥。华北的部队完全南撤,撤退华北部队的船位已经准备就绪,随时听候调用;二是在上一条的前提下,请你在即将召开的军事会议上就要讨论的问题提出自己的积极意见。
对于蒋介石的这个安排,傅作义当时的心态非常的复杂。一方面,他深知蒋介石此时对他的倚重,只是权宜之计,是利用,假以时日,他那一套排斥剪除异己的手段,必将用到自己身上,因此大军绝不能南撤,自己的基础部队和基础地盘,必须牢牢地抓住;另一方面,天下大势、人心向背,已渐趋明朗,如果不南撤,自己又该何去何从,与共产党是可以接触,可以谈,万一人家不能谅解,岂不是自陷死地,不能自拔?
作为从乱世中拼杀出来,享有盛名的一代名将、名副其实的“华北王”,即便是到了异常被动,难以抉择的时候,可是在傅作义身上,仍有一点是不容忽视的,那就是他的自负。
抛开一切的愁云与忧虑,傅作义最后形成了一个看法,他认为东北解放军经过辽沈战役,至少要休整三个月,才能入关,自己则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扩军备战,将60万之众扩充成100万大军,而后再争取一些美援,观察、等待战局形势的变化,能够翻盘最好,即便不能,到时候也有很大的资本跟共产党谈组建联合政府这一议题。
打定了这个算盘,再与蒋介石商讨华北军事问题,傅作义便有了主张,简而言之,就是佯装主战,如此,才能打消蒋介石的南撤之议,并顺利脱身返回北平。
会议召开前,“主和”派张治中已经知晓傅作义的态度,于是和他开玩笑,请君入瓮吧,“主战”派。
傅作义深沉一笑,而后在会上向蒋介石抛出了他精心炮制的观点:“固守华北是全局,退守江南是偏安。”
“偏安”一词,极大地刺激了蒋介石,因为在中国历史上偏安江南的王朝历来没有好结局,而且备受后人的鄙薄。除此之外,蒋介石也深深地知道,南撤是一个极其被动的战略选择,表面上看似乎可以保住一部分兵力,但付出的代价也是极其惨痛的,华北一失,华中华南就失去了屏幛,弄不好就会引发江山尽失的悲剧。
所以,当见到傅作义具有“固守华北”的意志后,蒋介石一慷慨,也就站在了傅作义的一边。
傅作义由此摆脱蒋介石,顺利回到北平后,一方面,他开始有目的地扩军,另一方面,他悄然推开了一扇门,想与共产党做试探性地接触。
我北平地下党捕捉到傅作义的这一隐蔽动向后,也开始有所行动,傅作义的长女、地下党员傅冬菊,辛亥革命老前辈、傅作义极为信任的老师刘厚同,就是这一阶段来到傅作义身边,并各自发挥重要作用的。
傅冬菊每天将傅作义的言谈举止、思想动态、情绪变化,写在小纸条上,然后利用晚上去舅舅家住的机会,交给党组织,用秘密电台发出去。自己脱不开身时,就叫未婚夫把情报及时送出去。头天晚上发生的事,解放军平津前线司令部第二天早晨就知道了;上午发生的事,下午就知道了。
聂荣臻曾多次说过:在战场上,像这样迅速、准确地了解敌军最高指挥官的动态乃至情绪变化,在战争史上是罕见的。它对我军作出正确的判断,下定正确的决心,进行正确的部署,具有重要的作用。这是傅冬菊对北平和平解放作出的别人无法替代的独特贡献。
比起傅冬菊的观察,刘厚同则是能与傅作义推心置腹的老前辈。
刘厚同曾任甘肃省军政部长兼招讨使。刘当旅长时,傅作义是其部队的一个连长。后来,傅作义百战成名,实力不断扩大,刘厚同就开始辅佐他,长期做他的高级政治顾问。几十年来,刘厚同运筹帷幄,出谋划策,傅作义言听计从,对刘十分信任,常年尊称刘为“老师”。傅作义任“华北剿总”司令后,特意把刘厚同从天津接到北平,任总参议,同傅共商军政大计。
从南京回来,有意和共产党做试探性接触的时候,傅作义曾对刘厚同坦承内心的苦衷。
傅作义说:我之所以顾虑重重,是因为我有五怕呀——一怕控制不了北平的中央军,他们是老蒋的嫡系,兵力是我的十倍,我说和谈,万一他们发动兵变,搞破坏,我压制不住,怎么办是好;二怕得不到共产党的谅解,你是知道的,我与共产党作战多年,对共产党犯的罪孽深重啊;三怕蒋介石突然轰炸北平。我不是老蒋嫡系,万一他要轰炸北平,我连命都难保,还讲什么和谈、起义;四怕对不起党国。党国栽培我多年,在危难之时我却背离而去,这是不忠不义啊;五怕被人当做叛逆看待,那样我将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遗臭万年!
刘厚同开导傅作义说:其实你是钻牛角尖了,你怕这怕那,你就不怕逆历史潮流,把北平人民与这座古老而文明的城市推向战争的水火之中,而受到子孙万代的唾骂与谴责吗?说到“忠义”与“叛逆”,我这样跟你讲,汤与武王是桀、纣的臣子,他们诛灭桀、纣,后人不仅不责备他们是叛逆,反而赞美他们的行动是义举。“忠”应忠于人民,而不是忠于某个人。国事糟成现在这个样子,人民希望和平,政府必须改造。如你能顺应历史的发展,实现和平,人民一定会欢迎你的,谁还会说你是叛逆?
正是由于多方的努力,1948年12月14日,傅作义终于做出实质性动作,派出《平明日报》的社长崔载之同我方地下党代表李炳泉,携带电台和报务员一行五人,乘吉普车出西直门转道去蓟县八里庄,同东北野战军作战处处长苏静进行了第一次谈判。
这次谈判,傅作义的胃口很大,要求很高:第一、解放军停止一切攻击行动,两军后撤,通过谈判达到平津张一线的和平解决问题;第二、为了制约城内蒋系军队,请解放军放出被围困在新保安的三十五军,使该军回到北平;第三、傅作义通电全国,宣布北平实现和平解放;第四、建立华北联合政府,傅作义的军队由联合政府指挥。
很显然,此时的傅作义仍想凭借自己的实力,保留军队,然后全国通电,和共产党搞联合政府。
对此,我方当然不能同意。
对于傅作义的和谈诚意,党中央毛主席一直有着清晰的认识——不断其退路,不灭其主力,傅作义就不可能真正坐到谈判桌前。
当平津战役的大幕徐徐拉开之时,毛主席最担心的就是傅作义率部南逃,为此,毛主席严令东北野战军放弃休整,连夜秘密入关。
当傅作义发现攻打密云的正规部队是东北野战军时,他惊愕不已,连忙飞到张家口,命令救援张家口的三十五军迅速回撤北平。
毛主席在此时罕见地连发了几次大火,他先是批评程子华的先遣兵团攻打密云耽误了时间,叫后卫变前卫,火速进军;后又批评包围张家口的杨成武兵团放跑了三十五军,继而又一封接一封的电报催促杨得志兵团,说话得非常严厉,如果截不住三十五军,由杨得志负责。
在主席的严之下,傅作义的三十五军终被包围在新保安。与此同时,杨成武兵团死死围困张家口,林罗刘率东北野战军八个纵队直插天津、塘沽、唐山三地区,傅作义在军事态势上瞬间陷入极大的被动,北平成了一座孤城。
1948年12月22日,傅作义的三十五军被全歼,军长郭景云自杀。
傅作义得知消息,极度悲观地对刘厚同说:“老师,我的政治生命算完了。”
刘厚同开导他说:“你旧的政治生命完结了,新的政治生命却开始了。现在,你应该认清形势,下定决心,走和平谈判的道路。”
傅作义听了,痛苦不语。
刘厚同又说:“目前平津已陷重围,你想南下也出不去了。张家口已被占领,你要西去绥远,也不可能了。时至今日,只有当机立断,顺乎民心,和平解决北平问题,才有前途。”
对于刘厚同的劝导,傅作义白天接受,晚上竟又变了卦。
刘厚同气愤地对傅作义说:你非要把日月之光弄成萤火之明。在此关键时刻,你再踌躇不决,就要走入绝路。
此时的刘厚同已年近七十,由于急火攻心,一只眼竟气得失明。
见傅作义还在犹豫,刘厚同愤恨地说:同智者谋而与愚者决。
听到这样的话,傅作义终于警醒。
1948年12月23日,傅作义终于鼓起勇气,通过女儿傅冬菊,由地下党电台给毛主席发去了一封和谈电报,大意如下:
1、今后治华建国之道,应交由贵方任之,以达成共同政治目的。
2、为求人民迅即得救,拟电通电全国,停止战斗,促成全国和平统一。
3、余绝不保持军队,亦无任何政治企图。
4、在过渡阶段,为避免破坏事件及糜烂地方,通电发出后,国军即停止任何攻击行动,暂维持现状。过此阶段之后,军队如何处理,均由先生决定。望能顾及事实,妥善处理。余相信先生之政治主张及政治风度,谅能大有助于全国之安定。
主席接到此电,通过北平地下党,智慧且霸气地通知了傅作义几点意见:
1、目前不能发通电,此电一发傅氏就没有合法地位了,他本人及他的部属都可受到蒋系的压迫,甚至被解决。
2、傅氏反共很久,我方不能不将他和刘峙、白崇禧、胡宗南等一同列为战犯,我们这样一宣布,傅在蒋介石及蒋军面前的地位会提高。和平解放北平后,北平城内全部傅系直属部队,均可不缴械,并可允许编为一个军。
3、傅致主席电,毛主席已经收到了,毛主席认为傅氏该电中所取态度不实际。应照上述一二两项办法进行方合实际,方能为我方所接受。
4、傅氏此次不去南京是对的,今后也不应去南京,否则有被蒋介石扣留的危险。
傅作义接到主席的这几点意见,又征求北平各界名流如徐悲鸿等人的意见,对和谈增加了信心。
1949年1月1日当晚,李滕久和崔载之引导李炳泉面见傅作义,傅作义情绪很好。但1月5日,一张以林罗名义发表的《告华北国民党将领书》摆在傅作义桌面上,又引起了他的误解与焦虑。
傅作义以为,这是敦促自己的投降书,因此思想波动非常大,甚至产生了自行解除兵权,自己到南京向蒋介石请罪的不智之念。
庆幸的是,在这一历史关口,傅作义最后还是选择了识时务为俊杰。
1949年1月8日,傅作义的代表少将处长周北峰、燕京大学张东荪教授,秘密赶到蓟县八里庄,与林聂罗刘举行第二次和谈。
这次和谈,双方都没有绕弯子,谈虚的。
我们的总原则是,所有军队一律解放军化,所有地方一律解放区化。按照这一总原则,首先解决平津两市的问题;由傅作义将军下令将军队调出平津两城,开赴指定地点,采用整编的方式,改编为人民解放军;对傅作义不做战犯对待,保全傅和部属的私有财产,并在政治上给他们一定的地位;新保安、张家口的被俘人员一律释放;对傅作义的部属一律不咎既往,凡愿参加工作者,都可留下安排适当的工作,愿还乡者,发足路费,填发证明,资遣返乡,并通知地方政府不予歧视。
开出这样的条件之后,林彪特别指出,1月14日是傅作义答复的最后时刻。
历史人物,向阳的一面,往往也是复杂,伴有阴影的。
在这一历史时刻,业已失去本钱的傅作义其实已经没有什么筹码了,但因为手中还握着平津两座城池,因此他心有不甘,在最后时刻依然没有明确表态。
为了与平津前线司令部继续周旋,傅作义在最后时刻到来之前,接受马占山等人建议,派能充分代表自己的邓宝珊前去进行第三次谈判。
邓宝珊前来时天津总攻还没有正式开始,聂荣臻告诉对方,上次谈判要求14日答复,因没有履行,所以这次谈判就不包括天津了。
邓宝珊当时认为打天津绝非易事,至少需要一个时间。
林彪轻蔑地说:“有三天就足够了。”
果然,前线部队在扫清外围据点后,1949年1月14日10点开始总攻,仅仅用了27个小时,便全歼守敌,天津守备司令陈长捷被俘,解放天津。
为促成最后的和谈速成,16日清晨,我方将陈长捷押到谈判室,请邓宝珊过来见面。
陈长捷看到邓宝珊之后,当场破口大骂:“你们这些家伙躲在这里,以和谈为名,吃饱了磨牙玩,就是不签字,让我和13万天津兄弟当牺牲品······”
这一幕虽是和谈中的一个小插曲,却极具象征意味。
从此,傅作义再无幻想,一波三折之后终于走向了光明之路。
在和谈开始时,傅作义曾坦承过有五怕;北平和平前夕,他曾对董其武感慨万千地说,北平和平解放这件事,我是冒着三个死,一是和共产党打了几年仗,不了解情况,不理解我的人要打死我;二是蒋介石的特务和嫡系,随时可能杀害我;三是咱们内部不赞同的人,也可能要打死我。
当时有一种舆论,北平和平解放,这样完满的结局是谁也没有料到的。傅作义虽然反复过,犹豫过,挣扎过,但瑕不掩瑜,最后他能顺应历史潮流,顾全大局,是非常了不起的。
放下比举起,有时候需要更大的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