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博东馆《中国古代青铜器》展陈西周晚期龙纹钟
上博《中国古代青铜器》展陈西周厉王时期旅钟
上博《中国古代青铜器》展陈西周晚期四虎镈
江南初春，欲雨还休。二刷上博浦东新馆，一为雕塑新开，二为重温青铜。一刷的通则不过普遍撒网，二刷则为重点捞鱼。晋侯稣钟则是一刷时迷失于如潮客流中的一条大鱼，回家整理照片时这才一拍脑瓜——上博新馆此开，想必是倾出看家仓底了。究竟是我一时眼拙，还是超级大馆慷黄浦江之慨而放生般送其“荣归故里”了？它们没走，相比同期几枚黄钟大吕，只是安然于“灯火阑珊处”，其实早已习惯了吴侬软语那般滋润。
上博馆藏西周厉王时期晋侯稣钟，1992年山西曲沃北赵村8号墓出土
上博馆藏西周厉王时期晋侯稣钟，1992年山西曲沃北赵村8号墓出土
1992年8月，香港中文大学张光裕在古玩肆偶遇一组无人问津的“晋侯稣钟”。西周时青铜铸造臻于巅峰，周人不仅作为日用器，更多铸铭纪事以资传世。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个人或其家族之事往往映射了王朝兴衰，故其铭多有补史、纠史之功。但商周铭文通常以陶范铸造一次成型，而非錾刻而成。尤经文献记载和考古实证，彼时中土尚未进入铁器时代，理论上应无比铜更硬的工具錾于铜器。潜在买家们多疑之，不敢下手。教授亦犹豫不决，一个电话打给上博馆长马承源。作为青铜专家，老马仅凭照片即断为真品。彼时香港尚未回归，出境手续繁琐，他就委托教授砍价。卖家急于出手，百万港币就成交了。要知道，刚刚落槌的“兮甲盘”2.1亿天价啊，晋侯稣钟简直了连卖带送。12月，14枚编钟运抵上博。
上博原馆长、青铜大家马承源先生（1928-2004，图源网络）
不过此事没完。直到此时，所谓“晋侯稣钟”，依旧莫辨真伪。老马诚邀一拨青铜专家来沪赏宝，据说现场近乎“群嘲”。百万港币现在魔都买不到一间厕所，在上世纪90年代初却堪为巨款。如假不能包换，无疑于国家资金打了水漂。老马全然一副文人式的骨鲠，当场就情绪满满地为自己抗辩。结果可想而知，不欢而散。冷静下来，老马想到商周考古学家邹衡。听筒那端的邹老，听罢陈述波澜不惊，说马馆你念一段铭文给我听听。但凡青铜专家，同时也是金文学者，老马随口念出一段。邹老说，是否感觉铭文意犹未尽呢？是啊，就像一段故事没到结尾却戛然而止了。那就对了，邹老语气平静地讲出另一段故事——
北大文博学院教授、商周考古学家邹衡先生（1927-2005，图源网络）
1979年，邹老率考古队进驻山西曲沃与翼城交界处之天马-曲村遗址。发掘持续了十数年，发现近千座西周至战国时期的中小型墓葬和数万平米的建筑基址。邹老认为，此处即晋国始封地“唐”，亦即史载周成王“桐叶封弟（唐叔虞）”之地。1992年春节放假期间，跟踪考古队已久的文物贩子终于嗅到了下手良机。当地盗墓贼的装备早已不是“摸金校尉”、“发丘中郎将”们惯用的洛阳铲，而是军阀孙殿英那样的冲锋枪、越野车和烈性炸药，于是简单粗暴一炮轰开。或许古墓遗存太多了太重了不方便携带和运输，这伙盗墓贼挑三拣四之后仓皇而去，并以极高的效率运抵港岛低价脱手；其中，就包括这组编钟。
西周晋侯铜壶，1992年山西曲沃北赵村8号墓出土，2017年6月摄于山西博物院
西周兔尊，1992年山西曲沃北赵村8号墓出土，2017年6月摄于山西博物院
当年10月，北京大学考古系与山西考古研究所联合发掘了被盗的8号墓，亦即出土“晋侯稣钟”的那座古墓。大墓东侧有东西长21米、南北宽15米的一号车马坑，殉葬车48辆、马105匹，为目前所知西周时期规模最大、葬车最多的车马坑。车厢内有彩绘，外壁有连缀铜片一如“装甲”，足见晋侯稣在位时国力之强大富足。幸运的是，劫掠后的一片狼藉中仍出土有金、铜、玉、石、陶、象牙等大小器物239件，包括金带饰品15件一组、石编磬8件、铜器12件，其中铜兔尊三件，铜簋、铜方壶各两件，铜鼎、盉、甗、爵各一件。
山西博物院藏西周厉王时期晋侯稣钟（图源网络）
晋侯墓出土的青铜鼎有铭文，曰“晋侯苏作宝尊鼎，其万年永宝用”，计三行13字，记载了墓主人的年号、名字。尤有两枚合瓦形甬钟，内有调音构槽，旋饰云目纹，舞部饰勾连卷云纹，鼓部饰勾连对云纹，左侧有鸟纹作第二基音标志。钟身均錾刻有铭文，分别为“年无疆子子孙孙”和“永宝兹钟”。甬钟体量较小，多排列于编钟末端。那么，既有甬钟出土，甬钟前列必有体量更大的青铜钟。很显然，很可恨，横遭劫难，不知所踪。
上博馆藏西周厉王时期晋侯稣钟，1992年山西曲沃北赵村8号墓出土
1995年4月，老马力邀邹老来沪鉴钟。经与两枚甬钟资料对比，不仅铭文通读无碍，其大小形制亦完全成编制，原本就是“一家兄弟”。至此，这批回流文物之真伪一锤定音。晋侯稣钟共16枚，可分作两组，每组8件，各为一肆，两肆为一虡，均大小成编，音阶与音律相谐。大钟分别高49.0、49.8、52.0、44.7、32.7、30.0、25.3、22.0厘米，纹饰浅而细；小钟分别高50.0、49.5、51.0、47.6、34.8、29.9、25.9、22.3厘米，纹饰深而阔。其铭文除前三枚和第九、十、十一枚位于右铣部外，其余10枚均在钲部。细观之，显然出自利器錾刻。其笔画转折处须分四五刀或五六刀接连錾刻方能笔道相连，刀痕至今犹见。老马分析认为，彼时已出现铁器了。
上博馆藏西周厉王时期晋侯稣钟，1992年山西曲沃北赵村8号墓出土
铭文计355字，首尾连贯，各载一段，记述了西周晚期一次大规模的战争过程。周厉王三十三年（公元前845），厉王亲征东、南二国。正月初八，晋侯稣随其从宗周（镐京，今西安一带）出发，二月廿二抵达成周（洛邑，今洛阳）。厉王命稣攻破夙夷两座城邑，斩首120人，俘虏23人。随后奉命自西北方攻破另一座城邑，斩首100人，俘虏11人。稣继而受命追击夙夷逃兵，斩首110人，俘虏20人；其将士亦斩首150人，俘虏60人。回师宗周之后，厉王半月内两次嘉奖稣，赐香酒一卣、弓一张、箭百枚和马八匹。为感念厉王圣德，稣铸钟以记之，并命子孙“永宝兹钟”。历史上厉王姬胡是与夏桀、商纣、周幽平起平坐的一代暴君，与民争利，暴力止谤，最终死于流亡途中，难得军事上如此雄起。
上博馆藏西周厉王时期晋侯稣钟，1992年山西曲沃北赵村8号墓出土
上博馆藏西周厉王时期晋侯稣钟，1992年山西曲沃北赵村8号墓出土
晋侯稣钟的铭文记载，弥补了晋国在西周时期历史文献极匮乏的缺陷。晋侯燮父以后，《史记·晋世家》对晋武侯、成侯、厉侯、靖侯、釐侯等五位晋侯的记载多一笔带过，仅在《左传·桓公六年》有“晋以僖侯废司徒”的三言两语。晋侯稣钟之先惊险后惊艳，其铭文即成为晋国曾参与捍卫周王室的铁证。铭文中的“夙夷”，当为东夷某个部族，商朝时分布于鲁、吴二地。据《史记·齐太公世家》记载，“及成王少时，管蔡作乱，淮夷畔周”。铭文所述第三座城邑，学界多认为在今山东郓城东。国博所藏“柞伯鼎”与晋侯稣钟大致同时代，据考证，其铭文所述柞伯奉王命征伐昏国即此城邑，或非同一次战争。
上博馆藏西周厉王时期晋侯稣钟，1992年山西曲沃北赵村8号墓出土
晋侯稣是晋侯墓地中唯一可与文献相印证的晋侯名字。据《史记·晋世家·索引》引《世本》及谯周《古史考》，“稣”即晋献侯、晋国第八代国君，其时“并国十七，服国三十八”。晋侯墓地8号墓一经确定，并列的31号墓即稣夫人之墓。由此推定晋侯墓地9组19座晋侯及其夫人墓，为燮父到文侯及其夫人墓葬。即：M114、M113为晋侯燮父夫妇墓；M9、M13为晋武侯夫妇墓；M6、M7为晋成侯夫妇墓；M33、M32为晋厉侯夫妇墓；M91、M92为晋靖侯夫妇墓；M1、M2为晋釐侯夫妇墓；M8、M31为晋献侯夫妇墓；M64、M62、63为晋穆侯夫妇墓；M93、M102为晋文侯夫妇墓。尘埃落定之后，不免顿生“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之慨叹。
马承源先生生前工作照（图源网络）
马承源专著《中国青铜器研究》（学友Helividia拍摄）
晋侯稣钟如今依旧天各一方。邹衡在曲沃抢救性发掘所获两枚，现藏于山西博物院。马承源自香港低价回购的14枚，今于上博东馆集体亮相。面对两排编钟呈夹角状斜对缄默，我又想起了老马。那是2004年9月25号周六，他乘车回徐汇区吴兴路246弄二号楼自己家，下车时还吩咐司机周一接他。转眼之间，他从14层一跃而下。地面恰有邻居晾衣服的粗电线，斩首般划开他从不肯低头的颈项。据说皮肉犹相连，真牙假牙散落一地，惨不忍睹，不忍与闻。“文革”都熬过来了，官方版本说他抑郁。数年前读《马承源传》，知此浙江镇海人早年还是“地下党”。遗憾的是作者张瑶，对其死因只字未提。如此“犹抱琵琶半遮面”，不如交给后人，还我一个满血的老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