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一书,向有钗黛之争,又因批书人脂砚斋有“晴为黛影,袭为钗副”之说,以本体延伸至影子,便又套出一个“袭晴之争”,即袭人和晴雯的矛盾。
原著第七十七回,继“抄检大观园”,王夫人再次发动抄检,怡红院的晴雯、芳官、四儿(又名蕙香)都被撵了出去,便有坊间论者认为,此事乃是袭人辣手摧花,盖因王夫人早已内定袭人为准姨娘,袭人便是王夫人安置在怡红院里的监视器,除掉其他丫鬟,有助于巩固袭人准姨娘的地位。
晴雯遭逐
对于这个问题,有一个很有趣的切入点,便是红楼续书。
后四十回续书被很多读者评价为狗尾续貂,只因宫斗情节过多,比如前八十回中开玩笑支持木石姻缘的王熙凤,到了后四十回突然倒戈,主动策划“调包计”,拆散木石姻缘;
贾母亦化身为狠心的“狼外婆”,得知黛玉对宝玉的情感后,竟绝情地说出“她若如此,我也白疼她了”,最终黛玉病逝,贾母也以宝玉是亲孙子、黛玉是外孙女为理由,执意要先帮宝玉办婚事,将黛玉一人丢在潇湘馆,孤独死去。
林黛玉焚稿断痴情
另有续书袭人人设问题,前八十回的袭人被曹雪芹评价为“贤袭人”、“解语花”,到了续书性情陡然大变,为防止傻大姐把金玉成亲的消息泄漏出去,竟直接打了傻大姐一记耳光,并用言语威胁。
续书情节失实,肆虐极矣,尽管如此,续书作者在对袭人、晴雯的关系进行塑造时,却并没有采取坊间读者所猜测的“袭晴之争”,续书第八十二回有记:
且说宝玉上学之后,怡红院中甚觉清净闲暇。袭人倒可做些活计,拿着针线要绣个槟榔包儿,想着如今宝玉有了工课,丫头们可也没有饥荒了。早要如此,晴雯何至弄到没有结果?兔死狐悲,不觉滴下泪来。——第八十二回
也就是说,纵然续书作者喜欢塑造刺激的情节,但他也不认为晴雯之悲剧是由袭人而起,恰恰相反,他认为晴雯、袭人同是丫鬟阶层,故有狐悲兔死之叹。
薛宝钗出闺成大礼
按照《红楼梦》原著文本内容,晴雯遭王夫人反感,是因为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进了谗言,另外晴雯素日高调太过,动辄大骂其他小丫鬟,有一次还恰好被王夫人看见,故而招致灾祸。
在这个逻辑推理中,将袭人也插入其中,认为她也曾向王夫人进过晴雯的谗言,这是否合适?
以宫斗思维观之,这种猜测自然有其合理性,可如果仔细推敲,用《红楼梦》一贯的写实风格来观察,这个说法就极其不靠谱,甚至可以说是愚蠢。
举例言之,红楼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晴雯跌坏扇骨,宝玉出言责备,晴雯不服,两人争吵起来。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吵到面红耳赤之际,贾宝玉拿出了“主子”的款儿,说要去回明贾母、王夫人,将晴雯送走,在这个危急时刻,有一个人的出现非常重要,这个人就是袭人,我们来看原著的描述:
宝玉道:“我只明说是她(晴雯)闹着要去的。”晴雯哭道:“我多早晚闹着要去了?饶生了气,还拿话压派我。只管去回,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宝玉道:“这也奇了。你又不去,你又闹些什么?我经不起这吵,不如去了倒干净。”说着一定要去回。袭人见拦不住,只得跪下了。碧痕、秋纹、麝月等众丫鬟见吵闹,都鸦雀无闻的在外头听消息,这会子听见袭人跪下央求,便一齐进来都跪下了。——第三十一回
根据警幻情榜的提示,贾宝玉是个“情不情”的人,一旦顿悟了,他之前有多“情”,最后就有多“无情”。
所以在闹得面红耳赤之际,如果没有一个人拦住他,他便真的会去回明贾母、王夫人,在这种情况下,袭人的下跪就显得十分重要,没有这一跪,宝玉的气就撒不出来,没有一个台阶下,贾宝玉就没办法饶了晴雯。
贾宝玉作客花家
问题在于:袭人为什么要下跪?她为什么愿意为晴雯作出这种牺牲?
这个问题的答案,用宫斗思维是无法理解的,贾宝玉回明贾母和王夫人,把晴雯撵走,袭人就少了一个竞争对手,这不是好事吗?袭人为什么要下跪?
袭人这一跪,可能有部分姐妹之情的原因,但最关键的一个原因是:袭人下跪不是为了晴雯,而是为了自己!
纵观横览《红楼梦》前八十回,袭人经常有劝宝玉的举动。
贾宝玉大醉绛芸轩
比如第八回“贾宝玉大醉绛芸轩”,奶娘李嬷嬷偷吃了宝玉给晴雯留的豆腐皮包子,还喝了宝玉的枫露茶,宝玉闻之大怒,当即也要回明贾母,撵走李嬷嬷,又是袭人出言劝阻,拦住了贾宝玉;
这个例子跟上述晴雯的例子简直一模一样,而且李嬷嬷一向不喜欢袭人,觉得宝玉不听她的话,都是袭人等丫鬟挑唆的。
如果说晴雯和袭人的关系还存疑,那么李嬷嬷和袭人的关系就有对立的成分,为什么袭人要拦住贾宝玉,不让他撵走李嬷嬷?
道理也是一样的,袭人此举不是为了李嬷嬷,而是为了自己,其原因在于,她作为贾母赐给贾宝玉的一等丫鬟,有责任处理好贾宝玉生活方面的各个问题,而一旦出现问题,她就是第一责任人。
清虚观打醮
曹雪芹没有漏写这方面的内容,即使是“贤袭人”也有失手的时候。
第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结束后,贾宝玉和林黛玉因为张道士提亲,产生了矛盾争执,一时间争吵起来,这一吵非比寻常,贾宝玉气得直摔玉,林黛玉气得连解暑汤都呕出来。
身为贴身丫鬟的袭人和紫鹃在一旁耐心规劝,不料有婆子把这件事当成一件大事,跑去告诉了贾母,原著是这么写的:
急的袭人抱怨紫鹃为什么惊动了老太太、太太,紫鹃又只当是袭人去告诉的,也抱怨袭人。那贾母、王夫人进来,见宝玉也无言,林黛玉也无话,问起来又没为什么事,便将这祸移到袭人、紫鹃两个人身上,说:“为什么你们不小心伏侍,这会子闹起来都不管了!”因此将他二人连骂带说教训了一顿。二人都没话,只得听着。——第二十九回
在这过程中,最提心吊胆的人就是袭人和紫鹃,因为主子是没有错的,贾母也不会责怪宝玉和黛玉,只会骂她们这两个奴才,所以在日常生活中,袭人、紫鹃绝对不会让任何糟糕的事,传到贾母、王夫人的耳朵里。
宝黛争论,袭紫遭殃
这种情况尤其符合袭人的现状,贾宝玉喝醉后要撵奶娘,大怒后要撵晴雯,这两件事如果让贾母、王夫人知道,她们的第一反应将会是袭人管理无方,导致宝玉身边问题不断,已经不适合继续担当首席丫鬟了。
带着这个思路再来看所谓的“袭晴之争”,所谓的袭人告密给王夫人,堪称是愚蠢中的愚蠢,赞同此观点者,非蠢即笨。
如果袭人向王夫人告密,说晴雯是个狐狸精,希望王夫人把晴雯撵走,那么最大的受害者将会是袭人自己。
管理者向上级领导告底下人的状,简直是职场大忌,这等于告诉王夫人,她袭人是个无能之辈,让晴雯这个狐狸精在贾宝玉跟前伺候了六年多,她一直知情不报,直到现在才来汇报,袭人将彻底丧失王夫人的信任,不会有任何领导欣赏这样的人。
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所以我们总是看到袭人在安慰宝玉,并频繁给其他人求情,力图将问题“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能帮领导杜绝问题的下属才是好下属,给领导添堵的下属是没有未来的。
因此上,《红楼梦》的文本深度决定了看问题要有一双深邃的眼睛,剖开现象看本质,而非追求降智的情节刺激,在谣言满天飞的今天,这种品质更显得珍贵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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