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明】张明弼
避风岩在端州[1]之北三十里许,或曰与砚坑[2]相近,古未有是名,余避风其下,故赠以是名也。
余何以避风其下?崇祯己卯[3]仲秋,余供役粤帷[4]。二十五日既竣事,则遍谒粤之大吏。大吏者,非三鸣鼓吹不启户,非启户则令长不敢入。余东驰西骛,左诇右需[5],目厌于阍驺卤簿[6]绛旗朱帽之状,耳厌于笳鼓引赞殿喝之声,手足筋骨疲于伏谒拜跽以头抢地[7]之事。眩瞀[8]车上,至不择店肆而解衣卧之。凡六日而毕,则又买舟过肇,谒制府[9]。制府官厌贵,礼愈绝[10],控拜数四,颔之而已。见毕即登舟,将返杨山[11]。
九月朏[12],宿三十里外。力引数步,偶得一岩。江回峰抱,风力稍损,乃息焉。及旦而视之,则断崖千尺,上侈下弇[13],状如檐牙。仰而睨之,若层衡[14]之列烟上,崩峦倾返,颓石矗突,时有欲落之势,栗乎不可以久留焉。狂飙不息,竟日居其下。胥仆相扶,上舟一步,得坐于石隙草际。听怒涛声,若奔车败马;望沸波,若一群白鹅鼓翼江心;及跳沫山足,又若千百素鳞争跃上岸。石崖磔磔,不沾土壤;而紫茎缠带,青芜数尺,一偃一立,若青狮奋迅而不得去;又若怒毛之兽,风过毛竖,不能自休。身住江坳,目力相界,不能数里,而阴氛交作,如处黑帷。从者皆惨容而相告曰:“日复夕矣,将奈何?”
余笑而语之曰:“第安之,第安之。吾视夫复嶂重峦,缭青纬碧,犹胜于院署之严丽也;吾视夫崩崖倾石,怒涛沸波,犹胜于贵人之颐颊心腑也;吾视夫青芜紫茎,怀烟孕露,犹胜于大吏之绛骑彤驺也;吾视夫谷响山啸,激壑鸣川,犹胜于高衙之呵殿赞唱也;吾视夫藉草坐石,仰瞩云气,俯观重泉,犹胜于拳跽伏谒于尊宦之阶下也。天或者见吾出则伛偻,入则簿书,已积两载矣,无以抒吾胸中之浩浩者,故令风涛阻滞,使此孤岩以恣吾数刻之探讨乎?或兹岩壁立路绝,猿徒鼯党,犹难托寄,若非习金丹火龙之术[15],腾空蹑虚,不能一到。虽处大江之中,飞帆如织,而终无一人肯一泊其下,以发其奇气而著其姓字;天亦哀山灵之寂寞,伤水伯之孤清,故特牵柅[16]余舟,与彼结一日之缘耶?余年少有志,养二龙于水壑,调一鹤于中峰,与羽服思玄之徒,上烟驾,登月馆,以望四海三山,如聚米萦带[17];而心为时夺,至堕俗网,往返数千里,徒以充厮养之役[18],有才无时,甘于下人。今日见此水石,若见好友,犹恐谆芒、卢敖诸君诋余以井甃之识[19],而又何事愁苦于兹岩之下乎?”
从者皆笑,余乃纳以兹名。
岩顶有一石,望之如立人,或曰飞来之塔顶也;或曰当是好奇者,跻是崖之巅,如昌黎不得下[20],乃化而为石云。岩侧有二崩石,一大一小,仅可束两缆。小吏程缨曰:“当黑夜暴风中,舟人安能择此,神引维以奉明府耳[21]。”语皆不可信,并记之。
注释:
[1]端州:今广东肇庆市。明为肇庆府,唐及北宋称端州。此用旧称。 [2]砚坑:肇庆府德庆县有端溪水,其地有西、中、东三洞,产砚石,东洞所产者尤佳,称为端石,琢成砚台称端砚,极著名。唐、宋时曾采砚石于此。砚坑为采石遗址。 [3]崇祯:明思宗年号。己卯为崇祯十二年(1639)。 [4]供役粤帷:奉调参加科举乡试的临时职务。明代以子、午、卯、酉年为乡试之年,集全省诸生试于省城,日期规定为八月,称为秋闱。 [5]诇(xiòng):侦察,刺探。需:等待。 [6]阍:司阍,守门者。驺:侍从,显贵出行,侍于车前后者。卤簿:本指帝王驾出时扈从的仪仗队,后亦用于王公大臣。 [7]以头抢地:头触地,指叩头。《战国策·魏策四》:“秦王曰:‘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头抢地尔。’” [8]眩瞀(mào冒):眼睛昏花。 [9]制府:即制军,明、清时总督的别称,为地方最高长官,统管一省或二三省的军事、政治大权。 [10]官厌贵:官位满足于贵显。礼愈绝:礼节愈缺少。 [11]杨山:即阳山,县名,今属广东。 [12]朏:新月开始生明,亦用为阴历每月初三日的代称。 [13]上侈下弇:上面宽大,下面缩进。 [14]层衡:重叠的栏杆。 [15]金丹火龙之术:指道家炼丹飞升之术。《抱朴子·金丹》:“凡服九丹,欲升天则去,欲且止人间亦任意,皆能出入无间。”火龙即赤龙。《太平御览》卷九二九引《列仙传》:“陶安公者,六安铸冶师也。数行火,一旦散上,紫色冲天。安公伏冶下求哀。须臾朱雀止冶上曰:‘安公冶与天通,七月七日迎汝以赤龙。’至期赤龙来,安公骑之,大雨,东南上而去。” [16]柅(ní泥):遏止。 [17]聚米萦带:堆积的米粒和旋曲的带子,形容山海之小。唐杨烱《少室山少姨庙碑》:“北临恒、碣,犹如聚米。”晋陆机《赠顾交趾公真》:“高山安足凌,巨海犹萦带。” [18]厮养之役:养马的差役为厮,烹炊的差役为养,旧时认为是贱役。《史记·淮阴侯列传》:“夫随厮养之役者,失万乘之权。” [19]谆芒:寓言中的人物。《庄子·天地》:“谆芒将东之大壑(大海),曰:‘夫大壑之为物也,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吾将游焉。’”卢敖:《淮南子·道应训》:“卢敖游乎北海,经乎太阴(北方),入乎玄阙(北方之山),至于蒙谷(亦北方山名)之上。”高诱注:“卢敖,燕人,秦始皇召以为博士,使求神仙,亡而不返也。”又苏轼《卢山五咏·卢敖洞》诗自注:“《图经》云:敖,秦博士,避难此山,遂得道。”卢山,在山东诸城县东南四十五里。二说略异。井甃之识:井蛙的见识。《庄子·秋水》:“子独不闻夫坎井(浅井)之蛙乎?……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安于)坎井之乐。”此句以谆芒、卢敖之游于大海高山着眼,而自愧“见此水石”而喜,仍属井蛙之流。 [20]昌黎不得下:韩愈郡望昌黎,故以为称。唐李肇《国史补》:“韩愈好奇,与客登华山绝峰,度不可返,乃作遗书,发狂恸哭。华阴令百计取之乃下。” [21]维:系物之大绳。此指系船之缆。明府:汉代对郡太守的尊称,唐以后多用以称县令。作者时任阳山县令。
赏析:
昔陶渊明不愿为五斗米折腰,一心归去,到幽静美好的田园间自得其乐。李太白大呼“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竟梦魂飞渡,上了神奇的天姥峰。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真是矛盾极了:身为布衣总忘不了仕进之道,说是好借此济苍生、安社稷;当了官儿又受不了官场的种种邪气、种种歪风,整日价嚷着要归隐。明末文人张明弼同样解不了这个“结”,于是借避风岩大肆发挥了一通,留下了这篇貌似游记实为伤时骂世的热辣辣的小品。
本文裸露的线索依然是记叙:从“供役粤帷”说起,写到公事完毕之后如何“遍谒粤之大吏”,如何“买舟过肇,谒制府”,如何“返杨山”,如何避风于一岩之下,如何与从者交谈,等等。但仔细品味,内在线索却是以官场之风与自然之风相对照,从而迫出了一个“避”字;所有的记叙和描写,骨子里头都是为议论服务的,都纳入了“类比论证”的轨道。第二小节铺陈官场的恶习,第三小节铺陈避风岩的险象,粗看不甚关联,待到第四小节议论之门一开,人们才明白前面的一切均是两两相映的。请看:“复嶂重峦,缭青纬碧”与“院署之严丽”相对;“崩崖倾石,怒涛沸波”与“贵人之颐颊心腑”相对;“青芜紫茎,怀烟孕露”与“大吏之绛骑彤驺相对;“谷响山啸,激壑鸣川”与“高衙之呵殿赞唱”相对;“藉草坐石,仰瞩云气,俯观重泉”与“拳跽伏谒于尊宦之阶下”相对……比来比去,结果如何?作者连呼五个“犹胜于”,痛切地指出自然界远远地胜过了官场!值得玩味的是,陶令、谪仙当年向往的自然风物均是优雅、美好、神奇的,而张明弼在此赞叹的自然风物却是险象环生、令“从者惨容而相告”的。他不是以宁静、美好对比喧嚣、丑陋,而是以“险”对“险”,进而在二“险”中择一而从。若将他的心理语言翻成大白话,就是:与其在险恶的官场上忍气吞声、出卖人格,不如到避风岩下去领受狂飙、恶浪、崩峦、裂石的惊险!这样做,倒反而能“抒吾胸中之浩浩”!不是有许多愤怒的诗人喜欢到暴风骤雨中、电闪雷鸣下大喊大叫吗?他们的审美心态看来是差不了多少的。这是一种猖狂的穷途之哭。这是一种从心灵狭谷中喷发的愤世嫉俗之情。人到了这步田地,该是何等不幸,又该是何等悲壮啊!中国古代的迁客骚人不知用多少笔墨去书写“退避”二字,但写得有个性的为数不多,张明弼的这篇“避风”可说是较有特色的一例。
由于作者的情绪相当激昂,故行文时节拍很重,色彩很浓。写官场,繁弦密鼓,东驰西骛,令人窒息,叫人眩瞀;写避风岩,突现“断”“崩”“矗突”“磔磔”,以及“狂”“怒”“奋迅”等等,从而渲染了“阴氛交作”的氛围;至于议论部分,则有欧阳子大谈“秋声”的味道,口若悬河,言语铿锵,极富穿透力。如是经营,使全文越发带有如奔如涌的气势,带有前呼后应、纵横挥洒的雄辩色彩。这是一种奇险的美,这是一种凝重的美。当然,为了不使“弦”绷得太紧,作者也作了某些调度。如第一小节侃侃道来,指出“古未有是名,余避风其下,故赠以是名也”,显得轻松而幽默;又如,“余笑而语之曰:‘第安之,第安之……’”,“从者皆笑,余乃纳以兹名”,显得活泼随和,有助于松弛一下紧迫的文气。有趣的是,文章结尾处平添一笔:“小吏程缨曰:‘当黑夜暴风中,舟人安能择此,神引维以奉明府耳。’语皆不可信,并记之。”分明是小吏在扛“顺风旗”,拍张明弼这位县太爷的马屁,然而县太爷并不觉逆耳,还美滋滋地“并记之”,似乎忘记了前面大发的一通抨击官场陋习的议论,委实令人忍俊不禁。不知作者有没有意识到自己给自己开了一个玩笑,如果没有的话,其艺术效果倒是颇佳的,读者也真的该从“避风岩”下解脱出来,轻松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