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初期, 铁路局每年都会招聘北方交大、西南交大、长沙铁道学院等铁路大学本科毕业生,甚至研究生,分配到各基层站段。这些本科毕生、研究生一招进来就享受干部待遇,研究生直接享受工程师待遇。特别是研究生,分配到站段后,基本都被列为后备领导干部进行培养。
由于铁路各单位全日制本科生、研究生越来越多,倪忠田他们这些在七、八十年代毕业的铁路机械学校、铁路运校、司机学校大专生、中专生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随着社会上流行文凭热,这种热度也在铁路各单位传播开来。铁道部所属的一些铁路交通大学开始与各铁路局联合开设铁路专业本科函授教育,学习、考试毕业后,发放函授本科毕业证书,在单位享受本科毕业生待遇。
倪忠田是改革开放前的铁路中专生,他们这批中专生想当年也是各站段的技术骨干力量,大部分机校生在站段干一、两年之后,都被提拔为干部予以重用。有不少中专生通过自己的努力,还成为站段的领导干部。
像倪忠田这样铁路中专生,一直干大头兵的真是为数不多。有人说他时运不济,但也有人说他自身努力不够,白白放过了很多机会。
去年,列车段就下发过通知,符合条件的岗位职工和干部,可以报考铁路专业函授大专班,所有学费单位负责报销,参加辅导、考试时,单位好给出专门假期。
倪忠田退乘回来,专门去车队询问具体要求。车队长说:“忠田,段上要求必须是干部身份才能报考函授,或三十五岁以下年轻职工也可以报考。你已经三十五岁,过了提干的年龄,拿这个文凭没有什么用。”
倪忠田“哦、哦!”两声,退出来了,从此不再想上函授和提干的事情。
有一次,倪忠田他们几个机校生小范围聚会时,大家又鼓动他一起去上函授,先拿一张文凭再说,对今后的工作发展会有益处。
倪忠田说:“你们一个个有的是助工,有的是科长、副科长,有一张函授文凭,以后肯定用得着。我是工人一个,有没有文凭一个样子。我就干一辈子运转车长挺好。”
确实,倪忠田对目前的生活和工作都感到十分满意,这也是他想要的生活状态。出乘了,一个人自由自在地坐在守车里,想坐就坐一会儿,想站就站一会儿,实在坐烦了,打开车门走到守车外面的通过台,靠在车壁板上,一只脚踏在栏杆的铁链上,身体随着列车行驶中的晃动而左右摇摆。列车两边茂密的树木、广阔的田野和连片的大山疾速向后闪去,让他泛起无限遐想。
这种心旷神怡的感觉,只有站在守车上的运转车长能够体会。
退乘回来,倪忠田喜欢呆在家里,去父母那里,或直接去幼儿园把儿子东东接回来。
他会钻进狭窄的厨房,围上围腰,兴致勃勃地做几样拿手菜;他会耐心地听着儿子东东含糊不清地给他讲幼儿园的故事;他会仔仔细细把家里角角落落的卫生搞得干干净净;他会等着妻子雷春花忙碌一天后,心满意足地品味他做的美味佳肴。如果雷春花能够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顺便再夸赞几句,他觉得这就是生活中最大的幸福。
夏去秋来,凉意扑面而来。
傍晚时分,倪忠田执乘328次客车回来,刚走到站台中部,就看见几个铁路机械学校的同学慌慌张张地跑进站,往车厢这边走。他拉住在工务段技术科上班的钱宇良问道:“宇良,你们这是赶车去开会啊?”
钱宇良停下脚步:“咱们在路局的同学姬胜军他母亲昨天去世了,我们几个约着去看看。”
“哦,那我也跟你们一起去吧。”倪忠田连忙说。
前几年,倪忠田在省城车站站台上,见过同学姬胜军一面,那时他陪铁路局领导到车站检查工作。听旁边的人说,姬胜军是路局党办秘书一科科长。临走时,姬胜军还专门过来和倪忠田握握手。前年,听同学说姬胜军已经提拔为路局劳资处副处长了。
另一个叫张泽水的同学说:“你还穿着铁路服,是才下班吧?就不要慌里慌张赶去了。”
倪忠田说:“咱们这里的规矩是喜事不请不到,白事知道了就到。都是同学,我必须要去。”
他让几个同学先上车,然后在站台上把自己的乘务包递给一个熟悉的站务员:“先放在你们客运值班室里啊!我明天回来拿。”说完抓住车门扶手就跨上车厢,去找那几位同学去了。至于退乘交班,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回来等着车队长批评或者扣奖金吧。
列车到达路局所在地的省城车站已经是夜里七点多了。一辆丰田轿车直接开上站台,停在他们乘坐车厢的车门口。车站客运主任、值班员和路局一名工作人员恭敬地迎接他们下车,然后坐进轿车,一溜烟向着姬处长家开去。
丰田轿车标准乘员是五人,倪忠田是临时赶上的,和其他三位同学坐在后排,感觉有点挤。一路上,大家都没有说话,估计是在酝酿情绪。倪忠田心里想。
姬胜军副处长长得高大英俊,气宇轩昂,穿一身深色西服,胳膊上戴一个黑色袖章。
姬处长深沉地依次和几个同学握着手,等到倪忠田时,姬胜军有些迟疑:“这位是……”
张泽水赶忙介绍:“这是咱们班的倪忠田,外号叫机校唐国强,现在在列车段干运转车长。他是临时和我们一起过来的。”
姬处长“哦”了一声,没有和倪忠田握手,转身搂着其他几个同学往前走。就在这一霎那间,倪忠田感到十分无趣,他甚至后悔急急忙忙地跟着同学来这里了。
巨大的丧事灵棚就搭在铁路家属院一个宽敞的角落里,场地里摆满了花圈和挽帐。低沉的哀乐让人不禁感到悲痛切切。
灵棚内外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嘈杂鼎沸。
姬胜军拉着几个同学往灵棚里面一张桌子前坐下来,几个人在相互说着什么。倪忠田没有跟过去,在灵棚靠门口的位置找了一个凳子坐下来。
一会儿,姬胜军从里面走过来,拉着倪忠田的胳膊说:“忠田,到里面几个同学,还有局里的领导,一会儿坐在一起吃个便饭。”
倪忠田摆摆手:“我就在外面随便吃点,看有什么事情好帮忙招呼着。你赶快去陪着他们吧。”
倪忠田找丧事主事的要了一个黑袖标戴上,对他说:“我是胜军的同学,有什么事让我做的尽管吩咐。”
那主事的眼睛一亮:“好!我正发愁呢!你今晚后夜在这里守夜啊!后天早上出棺抬灵算你一个。”
倪忠田点头应着。
那几个来一起来的同学,他们吃罢饭,在灵前烧香、磕头后,就告别回去了,说单位还有很多工作离不开。倪忠田给姬胜军说这里事情多,要用人手,他就留下来帮着前后照应一下。
姬胜军拍拍他的肩膀,又去招呼其他人了。
因为姬胜军是铁路局重要处室的领导,前来吊唁的人特别多,很多站段长都是连夜开车或坐车赶过来的,见个面、随个礼又风尘仆仆返回了。
倪忠田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阵势的丧事,从早上到深夜,来了一波又一波。整个家属院挺满了前来吊唁的车辆,一直延伸到大院外面的马路边。
家属院还有不少人站在远处看热闹,相互打听着。
一个问:“这是谁家在办丧事啊,那么排场!”
一个答:“听说老太太儿子是铁路局的领导,巴结他的人多了去。”
一个说:“这年头,还是有权有势好啊!”
一个说:“可不是吗?红白喜事看能耐。”
倪忠田从一过来就开始忙乎,忙前跑后地倒茶、递烟、烧水、收碟子收碗、搬凳子、给炉子加煤、打扫临棚内外的卫生。连主事的有什么事,也喜欢叫他帮忙。
整整两天两夜,倪忠田没有闲歇。实在累狠了,困极了,他就把衣服裹一裹,靠着灵棚的柱子迷瞪一会。
丧事办完,倪忠田看着明显瘦了一圈,眼窝下陷,胡子拉碴。
匆匆吃罢饭,他和主事的道别后,又去和姬胜军告别,让他注意多休息,保重身体。
姬胜军拉住倪忠田的手,有些感动:“忠田,这两天多亏你在这里忙前跑后地招呼着,衷心感谢!”他又朝旁边站着的人一招手:“你开车把我最要好的同学送到车站,让客运主任亲自送上车安排卧铺。”
倪忠田走出多远,还听到姬胜军喊道:“忠田,有时间多联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