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闻神工开物，造化赋形。蝼蚁可登大雅之堂，蟪蛄亦入诗家之眼。然鼠啮残更，向为仓廪之患；柴耙积垢，本属庖厨之尘。自缶庐老人以篆籀之笔写生民之器，遂使蓬门敝帚，尽化丹青；社鼠城狐，咸登绢素。此非画圣之独造，实乃天机之偶得。今试析其妙谛，当有六法可参焉。
一曰"化俗为雅"之法。观白石《老鼠油灯图》，灯盏倾而鼠尾翘，俨然太史公叙滑稽列传；《柴耙秋收》幅，铁齿疏而木柄润，恍若杜少陵写"晨炊间红粟"之句。昔韩幹画马，取形于厩；戴嵩绘牛，得神在野。至若以残脂剩粉入画者，自八大山人颓笔写破荷后，惟白石翁独步千秋。苏子瞻尝言："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鼠本梁上君子，耙乃灶下劳臣，一经点染，顿成诗眼。此正合《文心雕龙》"夸饰有度，变通适时"之旨。
二曰"以丑为美"之诀。宣和画院择珍禽，必选锦翎翠羽；宋徽宗敕编谱，唯录瑞兽祥花。独白石老人偏写"烛台鼠窥图"，油污与墨渖同辉；"柴耙倚壁像"，尘垢共飞白一色。犹记其题画句："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直将俚谣童谚，炼作金声玉振。此非刻意求怪，实乃返璞归真。恰似韩退之《送穷文》，以诙谐写肃穆；柳子厚《捕蛇者说》，借琐事抒悲怀。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论"失于自然而后神"，白石鼠耙，正得其三昧。
三曰"器道相融"之妙。细审《柴耙三昧图》，铁钩排列暗合"六书"之序；木柄虬曲隐现"永字"之法。其题跋云："余少时牧牛，常倚耙小憩。"可见寻常农具，实为性命之托。较之赵子昂画马必究骨相，徐渭写竹定参草书，白石老人独取犁耙之器为笔阵，化鼠雀之形作剑锋。黄宾虹曾叹："笔墨当随时代，犹诗文风气所转。"当民国西潮汹涌之际，白石以乡土之物守华夏之魂，岂非《周易》"百姓日用而道"之实证？
四曰"童心天趣"之真。老人九十作《群鼠闹春图》，题曰："汝辈只道官仓好，可知猫儿换新袍？"戏谑中见沧桑，憨拙里藏机锋。较之毕加索追摹儿童画意，马蒂斯醉心原始线条，白石之趣更在骨鲠。其柴耙系列，或斜倚如醉汉，或倒立似戈戟，总带"牧童拾得旧刀枪"的懵懂天真。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谓"赤子之心"，于此可见。尤妙在《鼠子啮书图》题款："夜灯如豆，与鼠共读。"将憎物变良朋，化戾气为祥和，此非佛家"转烦恼为菩提"之境耶？
五曰"笔墨革命"之功。传统鼠绘，或如《诗经》"硕鼠"讽喻，或似《三侠五义》"五鼠"传奇。至白石则纯以焦墨写鼠尾，飞白状须髯，使仓皇小盗，顿成戏台净丑。其柴耙更创"金石皴法"，以刻印之力运笔，取犁地之势构图。潘天寿曾评："齐公画耙如写篆，观其铁线银钩，仿佛见老农十指生茧。"较之徐悲鸿引西法画马，林风眠融彩墨绘鹭，白石之变更具本土根性。正如梁启超论诗界革命："以旧风格含新意境"，鼠耙入画，正是此理。
六曰"人文关怀"之深。民国十八年，白石见饥民拾穗，遂作《空耙图》：柄端系破囊，齿间无一物。题诗云："丰年农具挂壁闲，今岁耙头舔血还。"此时之耙，已非用具，直是民生碑碣。至其鼠图，三十年代多肥硕，抗战时皆瘦骨，胜利后竟有《鼠爷赴宴》之谑。徐悲鸿赞其"笔底生灵皆有命"，确非虚誉。反观今人画鼠，或炫超写实之技，或逐卡通风潮，谁复记得《诗经》"谁谓鼠无牙"的诘问？白石之伟大，正在为底层器物立传，替边缘生灵代言。
然则鼠耙丹青，岂真白石专利耶？宋人《清明上河图》中，早有货郎担柴耙；明宣宗《戏鼠图》里，亦见宫猫逐鼷鼠。白石之独绝，在化"忌讳"为"家常"，转"粗鄙"作"文雅"。犹记其印文："寻常百姓家"。此五字，可解其全部画诀。盖文人画至明清，已成案头清供；海上画派兴起，难免市井流俗。唯白石取中间之道——以文心观俗物，用俗物载文心。正如陶渊明写鸡犬，杜甫咏羌村，韩愈记毛颖，皆圣手点铁成金。
今之画坛，有以装置艺术解构农具者，有以数字媒体虚拟鼠患者。技术虽新，却少"耙齿挂衣"的体温；观念虽前卫，难觅"鼠目看世"的幽默。白石当年若见"转基因鼠"实验，或会挥毫；倘遇联合收割机，必写柴耙挽歌。因知真正创新，非逐新奇怪异，而在旧中见新。此即张璪"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真谛。
结语：鼠衔芹藻，亦献至诚；耙划泥痕，自成天籁。白石老人留赠后世的，非仅笔墨范式，实为观物之道。当我们学会在阴沟里仰望星空，于尘埃中发现永恒，则厨房灶具皆可入画，市井声响尽是诗材。此即庄子"道在屎溺"的现世注解，也是中国艺术最深邃的人文精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