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州城西的桃树又开花了,粉瓣落在青石碑的"三义"二字上,让人恍惚觉得,那些花瓣是千年前那场结义的盟誓,年复一年地飘回来探看人间。罗贯中在《三国演义》首回埋下这颗桃核时,大概不曾料到,它会生长成中国精神庭院里最苍劲的连理枝。
桃园其实很小。按明清县志所载,不过三亩薄田,几株老树。但刘关张在此跪拜时,历史的褶皱突然被熨开——贩履的、逃犯的、屠户的,三个身份悬殊的男人,硬是把桃花瓣煮成了比血还浓的忠义酒。京剧《桃园结义》里,张飞那句"俺有乌骓马,丈八矛",总伴着板鼓三击,把市井豪气敲成金石之音。马连良演刘备,捧起土香时的眼神最妙:七分虔诚三分惶惑,恰似捧着乱世里刚点燃的微弱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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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书远比演义克制。《三国志》写刘备"好交结豪侠",关羽"亡命奔涿郡",张飞"少与关羽俱事先主",十五字便交代了这场惊天动地的相遇。裴松之补注说三人"寝则同床,恩若兄弟",倒让人想起白居易"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的诗句。文人的笔终究太雅,不如民间戏台来得痛快——川剧变脸演到结义处,刘备的脸谱要闪过黄红黑三色,象征天地人三才归一。
那株被历代文人题咏的"结义桃",其实早已不是原树。明万历年间补种的第三代桃树,今人抚其皴裂树皮,仍能触到某种文化体温。杜甫写"志决身歼军务劳",陆游叹"岂知此老丹心破",都在试图破解桃园的能量密码。最有趣是清人李渔,他在《闲情偶寄》里算过一笔账:若按刘关张结义的标准,天下至少半数酒肉兄弟要散伙——毕竟谁肯为"同年同月死"的誓言,真搭上三十余年征伐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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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曲程式里藏着忠义基因。老生演刘备,开蒙戏必学《桃园结义》的"三跪九叩";花脸扮张飞,要先练三个月"虎啸",震落桃花才算入门。某年天津戏园演此剧,真牵来匹黑马充作乌骓,岂料马儿听见【急急风】锣鼓,竟在台上撒欢跑圈。看客不怒反喜:"真张飞在此,马也疯魔!"
如今桃园遗址的解说牌,总被情侣们摸得发亮。导游指着"结义石"说:"当年三人就在此处献血为盟。"游客们嬉笑着模仿,却不知真正的盟约不在石上,而在《三国志》里那句"犹若一休"——陈寿用这个"休"字,把兄弟情写成了休戚与共的共同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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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桃林最宜怀古。当斜阳把花影拉长成戈戟形状,恍惚能听见三个声音在风中低语。关羽的山西腔混着张飞的涿州调,刘备的草鞋踩着落叶沙沙作响。他们谈的或许不是天下大势,而是今晚该饮浊酒还是清酿。突然想起苏东坡在赤壁的感慨:"而今安在哉?" 可桃园明明还在——在火锅店三兄弟的碰杯里,在企业团建的拓展营中,甚至在那句脱口而出的"哥们义气"间。
离园时,见几个孩童用桃枝比剑。他们不懂"上报国家,下安黎庶"的沉重,却把"兄弟同心"演成了最轻盈的舞蹈。其中一人突然喊道:"不求同年同月生..." 余音散入花雨,竟与戏台上的西皮流水悄然应和。这一刻,突然明白罗贯中为何要以桃园开篇:那几瓣飘落史册的桃花,原是中华文化递给所有孤独者的请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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