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斯特林和凯恩在75分钟之后分别将一场被认为几乎要进入点球的沉闷比赛改写为1:0和2:0时，球场上的镜头没有给到勒夫。只有在他们之间，穆勒将一个几乎必进的原本能够扳平比分的单刀打偏后，特写才给了勒夫一个短暂的交代——他依旧波澜不惊，只是下意识将手伸向鼻子。那一刻我竟想到已经许久未在人们眼前出现的温格。
我对德国队感情复杂。公开场合与公众记忆中的我是反德第一人，因为我是我们这代人里最早的德国球迷。早在2002年，五星巴西闪耀东亚，国足三战一无所获，然而足球真正第一次给我留下印象却是刽子手般的德国8-0屠杀沙特阿拉伯。后来反德的原因无他，一来德国在国内拥有最多的伪球迷（以及女球迷），二来德国的确不再是从前的德国。伪球迷一论倒是无伤大雅，在日益严酷的中文环境里，唯独这个词变得温润不似往日尖锐——如果杯赛球迷就是伪球迷的话，那我本人也是。“曾公人善，人不忍欺”，说的就是温格和勒夫这样的角色。所以即使曾经不败夺冠的阿森纳已经十年无冠，上一届世界杯冠军的德国小组出局，有多少人恨他们，就有多少人依然坚定不移地维护他们，相信他们仍然能够化腐朽为神奇。纵然千夫所指，管理层依然愿意为他们奉上不降反增的续约合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当你看着儒雅随和甚至有些不善言辞的他们，很难将片刻前的怒火怪罪发泄到陪伴球队从青丝到白发的两个老人身上，尤其他们夺走的尚未抵消他们曾经带来的。出道即巅峰是勒夫与温格宿命的相似。当西装革履的教授踏入流氓恶汉横行的伦敦街头巷尾，没有人认为这个书呆子能够掀起什么波澜，更多人把他看作是煞有介事的欺世盗名之辈，然而不消一年夺得双料冠军的阿森纳便证明这个男人正在为沉沦舒适圈太久的英超带来永恒的不可逆影响。勒夫的传奇则只增不减，2006年世界杯粉墨登场让无数人惊叹德国足球正在开始复苏，即使明明上一届世界杯他们的成绩是亚军——从亚军成长到季军并不妨碍人们赞美勒夫，在他们眼中02年的亚军只是巴拉克们钢铁意志与好运签促成的侥幸，而06年的季军却是早已规划好的胜利蓝图的执行。世界杯结束后真正的主教练克林斯曼更是直接决定禅让——许多人才意识到这个德国队比赛时始终沉默着站在场边的大个儿原来只是助教。勒夫为德国带来了希望。德国队曾经用强壮的身体和不屈的德意志熬下一场场胜利，却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勒夫的到来让他们开始知道自己为什么赢，靠什么赢。钢铁纪律下的防守反击是他们取得胜利的底牌，风林火山般的两翼齐飞是他们通向胜利的灵魂，注重技术后的短传渗透是他们摆脱粗犷的优雅。德国队开始有组织的进攻，而不再是与对手血战到底后依靠个体的英雄发挥解决问题。从所谓低谷到重回巅峰，德国足球用了两年。当德国队被韩国2-0小组淘汰出局时，勒夫在想些什么？当德国队在温布利大球场被视他们为不可战胜的仇敌2-0圆梦击溃时，勒夫又在想些什么？我想，他的思绪早已飞越狂热的英格兰球迷，飞过白驹过隙的二十年代，飞向遥远的地球南端，德班体育场，飞向场上如同跳蚤般让自己罕见感到气急败坏的哈布白，甚至他们背后明明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瓜迪奥拉。勒夫思绪流转，双眼坚毅，一个梦想，一个敌人。然而世界风起云涌，时间过得很快，曾经的大敌早已不复存在，魂牵梦绕的tikitaka也早沦为昨日黄花，空余勒夫在自己的旧梦中，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勒夫的开局如此之好，无数人旅途的顶点都无法达到。可当他想要追求更多，斗牛士却从天而降，击碎了他的野望。2008,2010，两场1-0，无以复加的绝望。本该所向披靡的德国战车，在无限的传控戏耍中仿佛恼羞成怒的公牛。多年以后，当足球世界的主流重新回归正统，而勒夫还在执迷不悟做捣脚最后的殉道者时，又有多少人会回想起十一年前的夜晚，当勒夫决定全盘否定自己曾经的一切。他坚信自己遭遇的，那个击败了曾经的自己的就是足球最高的奥义，他要成为他最大的敌人。我在大约2012年左右感受到德国队的中国球迷开始显著的增长。的确，稳定的小组赛表现，温文尔雅的气质让他们有理由受人喜爱。德国队是西班牙之后最先张开怀抱拥抱传控的国家队，而瓜迪奥拉入驻德甲更是使这一切水到渠成。随着拜仁夺得欧冠，德国队在2014年世界杯的呼声也越来越高。当然，最终他们不负众望捧回大力神杯。我相信，虽然他们7-1用自己传统的方式屠杀了东道主巴西，但当他们1-0击败最终的对手阿根廷时，勒夫才收获了属于自己至高的欢愉——他终于用西班牙曾经两次击败自己的方式赢得了最后的胜利，他终于变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样，即使对手在上一届世界杯被自己4-0轻松送走。传控是否真的是足球终极的答案？流水般的岁月逐渐给出答案。不可一世的斗牛士早已光芒不再，越来越多的高中锋早已回到了战场。关于传控的问题也许永远没有答案，就像小球之于NBA——你无法确定究竟是小球时代导致中锋无用，还是这个时代没有好中锋导致了小球时代。人们总是混淆因果，当天才辈出的一代人老去，传控足球在各个场合的表现都开始显得越发乏力，但那并不是勒夫考量的范围——传控对于勒夫来说，不是工具，而是目的。勒夫的心里一直有一个巨大的隐患——当克洛泽和戈麦斯老去，德国不再拥有前锋，而解决这一问题是他的宿命。面对这一生之敌，他的答案是组建无锋阵。于是无锋在他心中被神化，被圣化，成为独属于他的宏大叙事，甚至高于胜利本身。温格被称为最后的足球经理，这是英超独有的，已经消失在岁月中的一介职位。温格之所以令人难忘，因其对于阿森纳来说全然不止是一个教练，大到新球场筹建资金募集，更衣室装修设计，小到球员起居习惯，恋爱指南，饭桌上小花的摆放方式，温格如同阿森纳每个队员的父亲。所以即使当他在球场上神奇不再，也依然被所有人需要——生活总要继续。是的朋友，生活总要继续。勒夫在与之相似的生涯轨迹中收获相似的幻觉，却不曾想，国家队里从来是没有足球经理的。我在勒夫眼中早已看不到对胜利的渴望。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心如止水，恬淡如风。当西班牙也在重建支点中锋时他仍在坚持无锋，当卫冕冠军前一天正因343被爆冷淘汰时他仍然宠辱不惊地摆出了343。他已然入化了，如同场上那些还剩十分钟就将结束旅途，却不会更加拼命奔跑的德国队员。德国队于他不再是德国队，而是一种符号，一个象征，一片隐喻，一件仅属于他的宏大叙事。科比说：生活不止篮球。可正是因为他的球员生涯为篮球抛弃了生活，才让他能够在戎马一生西装革履后云淡风轻地说出这句话。勒夫已然将足球视为了自己的生活，然而他不是温格，并不具备那样的权能。而即使是生活总要继续的温格，也早已被徘徊在争四与保温杯之间忍无可忍揭竿而起的枪迷驱逐出境。诚然，没有温格的阿森纳不出意料的从争四沦落到了争八，即便如此，对德国来说，勒夫和未来都不重要，没有勒夫比较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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