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咱们一家人没必要这样。"我握着父亲的拐杖,站在老屋前,望着提着礼品的张国强,心里五味杂陈。
寒风吹过,卷起一地的枯叶,远处的山头已经蒙上了一层薄雪。
这是1993年的腊月,我穿着军校制服回到这个生我养我的小山村。
刚进村的时候,就觉得这地方变了样子。原先坑坑洼洼的泥巴路,眼下都铺上了水泥,房子也从土坯房变成了红砖房,就剩我家这间破旧的土坯房,还戳在村头,像个不合时宜的补丁。
"老弟啊,你这话说的。"张国强搓着手,脸上堆满笑容,"过去那些事都过去啦,我今儿个是来说喜事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他眼角的皱纹比以前深了许多,头发也白了大半。
我娘从屋里探出头来,看见是张国强,赶紧把正在熬的中药端下来。锅里飘出一股苦涩的味道,就跟我心里头一样难受。
那会儿,我爹的病刚有点好转。每天早上,我都要扶着他在院子里走几圈,他走得慢,我就跟着慢慢走。
记得他病重的时候,我整宿整宿睡不着,就听着隔壁房间我爹的咳嗽声。每到这时候,织布机的声音就会响起来,"咔嗒咔嗒"地一直响到天亮。
我娘没念过几年书,可她懂得用笨办法赚钱。邻居家淘汰下来的织布机,她修修补补,硬是用了好几年。
天气好的时候,她就把布摆在村口卖,可那会儿村里人都不富裕,能买得起新布的没几个。她就蹲在那儿,一等就是一整天。
张美玲是头一个帮我娘的。她那双手巧得很,会绣花,也会剪纸,最重要的是心地善良。
她偷偷把我娘织的布拿到镇上卖,还总能卖个好价钱。有一回我问她:"你爹要是知道了,不得骂死你啊?"
她抿嘴笑笑:"他要是敢骂我,我就跟他拼命。"那会儿她才十七八岁,说话时眼睛亮晶晶的。
说起张国强,村里人都怕他三分。他当村长那会儿,仗势欺人的事没少干。
最过分的是那年交公粮,明明我家已经交够了,他硬说少了二十斤。我爹顶着大雨去交,回来就发了高烧,从此一病不起。
那天晚上的情景,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雨水顺着屋檐往下滴,我爹躺在床上发抖,我娘守在床边直掉眼泪。
可这会儿,张国强却提着礼品登门说要把张美玲许配给我。我觉得不对劲,偷偷打听才知道,原来张美玲早就跟李广民好上了。
李广民这人老实巴交的,在村里的砖厂干活,一个人养活妹妹上学。那些年,他没少帮衬我家。
我爹病重的时候,他总往山上跑,采了草药就给我送来。有时候下雨,他就披着蓑衣去,回来时裤腿上全是泥巴。
"你小子咋这么实在?"我问他。
"你爹这病啊,得慢慢调理。"他憨厚地笑着,"再说了,咱们是发小,帮你不就等于帮我自己嘛。"
那会儿我就琢磨着,这小子虽然穷,可心眼实在。后来听说他和张美玲好上了,我心里还挺替他们高兴。
我琢磨着这事儿不能这么办。砖厂正好缺个技术员,我就托人给厂长说了说。
李广民手脚麻利,很快就被提拔上去了。他高兴得跟个孩子似的,拉着我说:"等我攒够了钱,就去提亲。"
这天晚上,我把张国强父女和李广民都叫到了家里。屋里点着煤油灯,影子在墙上摇摇晃晃的。
"村长,我知道您是为了补偿我家。"我直视着张国强的眼睛,"可是结亲这事儿,得两情相悦才行。"
张国强愣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我这不是觉得对不住你家嘛..."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打断他的话,"您要是真想补偿,就成全这两个孩子。"
屋里静得能听见煤油灯的嗤嗤声。张美玲躲在角落抹眼泪,李广民的手紧紧攥着衣角。
最后是张国强打破了沉默:"也罢,都是一村人,何必非要面子呢?"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圈也红了。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村里就传开了。有人说我不知好歹,有人说我是个软蛋,还有人说我这是存心跟村长作对。
我爹躺在床上叹气:"你这孩子,咋就这么倔呢?"
我蹲在他床边,给他捶着腿:"爹,您放心,我有分寸。"看着他腿上的老伤,我心里一阵酸楚。
临走那天,天还蒙蒙亮。我背着行李往村口走,没成想路两边站满了人。
张国强拉着张美玲和李广民,站在最前头。张美玲的眼睛哭得红红的,李广民则是一个劲地搓手。
"孩子,是叔叔糊涂了。"张国强红着眼圈说,"要不是你,这两个娃娃怕是要耽误一辈子。"
我笑着摆摆手:"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干啥。"
火车汽笛声响起,我望着车窗外渐渐远去的乡亲们,突然明白了:人这一辈子啊,计较得失不如学会原谅,记着仇恨不如存着善意。
火车轮子"咔嗒咔嗒"转动着,就像当年我娘织布时的声音。只是这回,那声音里头不再有苦涩,而是带着希望,带着欣慰,也带着对未来的期待。
车轮碾过的轨道上,晨光熹微。那一刻,我知道,日子就像这晨光一样,总会一天比一天亮堂。
回到学校后,我常常收到家里的信。我娘说村里的变化可大了,张国强和李广民一起办起了砖厂,张美玲也在镇上开了个布店。
信里还说,我爹的病好多了,现在每天都能在院子里晒太阳。有时候,他还会拄着拐杖,走到村口去看看。
想到这里,我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个雨夜,那个发着高烧的爹,那个掉眼泪的娘,还有那个"咔嗒咔嗒"响个不停的织布机。
可这些,都已经随着那个腊月的晨光,慢慢淡去了。留下的,是一片温暖的光亮,照进每个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