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年的时候,有个外地人下放到了我们大队。那时候我们当地还是所谓的老大队,也就是后来的几个大队凑在一起过日子。当时的大队部在另外一个湾里,离我们家大概有两里路。
当时,我父亲是大队的“老”会计,虽然才三十出头,却已经有了将近二十年的会计履历,就算在全公社也颇有点名气。
那个外地人说着一口普通话,还戴着眼镜,而且是被两个神情严肃的人“护送”来的,让大家一眼就知道他不简单。
外地人倒是显得很平静,脸上看不出喜怒,很简单地在大队部报了到,说自己姓龚。
当时支书不在家,负责接待的就是我父亲。我父亲看那外地人的年龄比自己还大一些,于是就很客气地叫称呼他为“老龚”。
我父亲说,当自己叫他老龚时,外地人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感激。
既然是下放到我们这样的偏远地区的城里人,身上肯定有故事,我父亲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也就没有继续和老龚探讨,先给他安排了地方住下。
老龚住的地方是大队的队屋,原本用来放一些农具,后来就空在那里,老龚来了,自然就是最理想的“家”。
队屋除了不漏雨之外,里面几乎没有什么用具。人家是外地人,总不能让他连个做饭吃的东西都没有吧。
于是,父亲就动用了村上的几块钱,给老龚添置了简单的炉子锅碗,老龚就这么住了进去。
晚上支书回来了,我父亲当然要向他汇报,支书原本对我父亲绝对信任,也知道他办事稳妥,但听说我父亲用了一点公款给老龚买锅买碗,老支书还是叹了口气说:
老黄,不是我舍不得那几块钱,主要是你这么做,只怕会给自己惹麻烦啊。
老龚是从省城下放来改造的,听说在省城就有不小的名气。被下放到我们这样鸟不拉屎的地方,肯定是五类分子啊,
老支书这么一说,我父亲心里还真有点忐忑起来。但事情都做了,于是也只好坦然地说:
就算是敌人,要不就直接枪毙,既然是来改造,总得让人吃口饭吧,这个事情我认了。
后来去公社开会,果然有人说到这事,我父亲依旧那个说法。竟然没有人能搬得动,再加上我父亲原本就有点群众基础,那件事就打个哈哈过去了,上面也没有继续深究,
就这样,老龚开始了他的人生改造,白天也扛着锄头跟着大家一起下地干活,有时候晚上还得开夜班。
对他这样从城里来的人而言,最开始可能还有点新鲜感,但随即就叫苦不迭起来。
老龚应该从来没有干过重活,就连锄头都使唤不顺。
大家都是双手一前一后握着锄头柄挖土,他的两只手却紧紧贴在一起,这样的动作显然就没有效率了,还招来别人的嘲笑。
幸好老龚的心理足够强大,你笑就笑你的,你骂也随你去骂,反正他就是闷声不响地跟着大家做。
后来我父亲看不过眼,就主动教他一些干农活的窍门,老龚这才渐渐适应了一些。
老龚最怕的就是晚上,久不久就会有公社的人人过来带他走,说是去学习改造思想,其实都是拉到各个大队去批斗。有时候回来后走路都一瘸一拐的,甚至偶尔还能在脸上看到伤痕。
一转眼到了第二年夏天,我们大队出了件大事,也让老龚有了一次大展身手的机会,也对他的生活有了一定的改变。
那年代农村的孩子一到夏天就最快活,几乎大半天会泡在水里游泳。刚好我们湾子就在河边,一条大河从大队门口穿过,那里就是孩子们夏天的乐园。
大人们都要出工,孩子们就没有人打收管,每年几乎都有小孩溺水的事发生,不过多半都是有惊无险。
但那年还是出事了,而且还是老支书七岁的孙子。中午吃过饭就跟着大家一起去河里摸鱼,玩着玩着就被水冲到了深水潭,然后就沉了下去。
一起玩的孩子们在水里找了一阵,可毕竟大家都是孩子,当然就救不起来,于是一哄而散跑回家叫大人。
等到大人们来了,才才把孩子从水底捞出来,老支书的孙子早就没了呼吸。放在地上惨白的身子很是瘆人,只有一个肚子胀起老高,不知道喝了多少水下去。
按照地方的做法,像这种溺水没了呼吸的,我们那里会烧一大堆稻草,然后用那个稻草灰把整个人都捂起来,只留着脸在外面,还说稻草灰可以把身体里的水给吸出来。
其实这种做法,顶多也就是个心里安慰,在所有人心里都认为,老支书的孙子没救了。
这时候老龚来了,平常弱不禁风的他,竟然硬是把围观的人群给扒开了个口子,嘴里大喊:都让开,我是医生,孩子应该还有救。
于是,老龚牛那么趴在孩子身边,先让一个有力气的劳力把孩子倒提起来,倒掉了一些水,然后平放在地上,老龚就给他做起了心肺复苏。
也是那孩子命不该绝,老龚折腾了十几分钟,那孩子吐了一口水,终于叫了出来,老龚却瘫在一旁像堆稀泥一样。
孙子得救了,老支书一家对老龚自然是千恩万谢。后来我父亲甚至还和老支书开玩笑说:当时我要是不对老龚好点,你孙子很可能就没人能救啦……
这么一来,老龚在我们大队的日子好过了一些。
但公社还是久不久过来领人,大家也知道,老龚被带去肯定是去遭罪,虽然都可怜他,却谁也不敢说什么。
有一次我父亲在公社开会,无意中听到有人在说“今晚去把老龚拉过来”。我父亲就知道,老龚那晚又不得安生了。
刚好那时候我还不到半岁,我母亲的身体又不大好,父亲心里一动,就去找了公社书记,说要请老龚去给孩子看病。
父亲还把老龚前段时间救了老支书孙子的事说了一遍,反正就是描述老龚的医术如何高明的话。
公社书记对我父亲挺看重的,又是给孩子看病这么光明正大的理由,就满口同意了。
回到大队,我父亲不由分说就把老龚拉到我家,还硬是把我塞到他手里抱着。
而我又特别认生,就连我父亲都不怎么让抱的人,一到老龚手里就哇哇大叫起来。
正在我哭闹的时候,公社真的来了两个人,还找到了我们家。看到老龚手里抱着一个哭得昏天黑地的孩子,也就只好空手回去,老龚那晚就逃过了一劫。
老龚短暂的手足无措,到底是当医生的人,慢慢就找到了法子把我安顿好了。
这个过程里,我父亲什么都没说。但老龚是何等精明的人,公社的那两个人一露面,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交待了一些怎么带孩子的事,还给我母亲写了方子,我父亲拿出两角钱给他当诊费,但老龚却摇着手说:老黄,我还得多谢你……
就那样,我父亲只要听到点风声,就去请老龚来给我看病。弄得时间一长,在我们湾里、甚至在公社都知道了,第五大队的黄会计家里有个病秧子孩子。
但老龚被批斗的机会就少了很多,再加上老支书的照拂,乡亲们的敬重,老龚的生活慢慢就好了起来。
老龚从来不会主动来我家,但只要我父亲喊一声,甚至托人带个口信说一句,不管是在吃饭还是深更半夜,他绝对二话不说就往我家跑。
一转眼几年过去了,老龚一直在我们这里改造,尽管老大队又变回了大队,老龚却依旧还是那个老龚。
当然,72年开始,老龚挨批的次数就越来越少,后来甚至都没见那个说法了。却也暂时没有他回城的消息,只得继续干着农活,有时候也帮乡亲们看个病开个方子。
但老龚和我却越来越亲近,在他心里,我这个小屁孩某种意义上也是他的救命恩人了。
我才四五岁的时候,他就开始有事没事教我认字,还教我写毛笔字,甚至有时候还会和我说一些什么心肝脾肺肾之类的东西。
时间来到76年,老龚回城了,而且还是一辆小车来我们大队接走的。
临走前,老龚拉着我对我父亲说:老黄,这七八年来,多亏了你们一家人的照顾,我今天要走了,大恩不言谢,你今后有事或者有时间,就带着小军来找我。
老龚只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地址,然后就走了。
对我父亲来说,反正也没事,也从来没有什么去城里找老龚的想法。
倒是老龚久不久就会给我们家寄点东西来,有时候是一些钱,有时候是一些我穿的衣服和几本书,可他的人却从来没有再回来过。
我读高中那年,父亲得了一场大病,几乎是九死一生的程度,连区里的医生都说没救了。
母亲这时候才想起老龚来,只是十几年不见,谁知道他还认不认得我们呢?
我和母亲送父亲去了省城的医院,也拿着那张纸条找到了那个地址。老龚不在家,据说是去北京开会了,接待我们的是他的老伴。
得知我们是从枫树湾来的,那个阿姨看了看那张纸条,都没有让我们进屋,直接就带着我们去了医院。
有了老龚妻子的安排,父亲很顺利的住进了医院。
三天后老龚回来,那么多年没见,尽管他的头发都白完了,可精神头却好了很多。详细地给我父亲检查,最后安慰我们说:你们别担心,有我老龚在,老黄就死不了。
安顿好了病人,老龚这才拉着我问长问短起来,得知我正在上高中,成绩还挺不错,就问我将来准备考什么学校?
我其实对未来并没有具体的方向,对我这样的农村人来说,能够走出农村就谢天谢地了,至于干什么,那就听天由命呗。
老龚建议我考医学院,还说自己很小的时候就教过你一些医学基础,只要你不反感,将来肯定有所成就。
在老龚的诊治下,我父亲终于慢慢康复过来,老龚经常陪着我父亲在医院里走走,两人有说有笑,就一如当年老龚在我们大队时一样。
只是他们的身份掉了个头,时过境迁,我父亲这个当年的“恩人”,反倒成了被照顾的对象。
我高考时真的填了医学院,还真的考上了。到了大学才知道,老龚不但是医院的医生,同时还是医学院的教授,甚至在全国都很有名气。
我大学毕业后,成了老龚的研究生,他毫不讳言地对别人说:这是我的关门弟子,今后就不再带研了。
有了老龚的教导,我的医学之路走的非常顺畅,研究生毕业后,我就留在了省城的医院,也把父母接到了城里。
老龚虽然一把年纪了,但依旧过着退而不休的生活,经常还要去各地参加学术活动。
但只要在家,就会去找我父亲聊天,两人说起当年在枫树湾的往事。
尽管他嘴里从不说谢字,但我知道,恩师的心里,对我父亲确实是心存感激的,而他又把那份感激转化到我的身上。
我父亲也经常和我感慨,当年瞧老龚不像坏人,随手帮了他一下,想不到我们一家人的人生都因此而改变,行善之人,受益匪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