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亲姊妹的几十年

这是一对亲姊妹。姐姐生在日本人投降的那一年，妹妹小两岁。姊妹两个虽是同父同母生，但身材长相性格却大不相同。

姐姐像父亲，长身长腿长手臂，细柳的腰身，细眉秀眼细声细气。村人说这不是个做活的好材料。去城里念了两年高中的柱子却说，人家这叫“亭亭玉立”“婀娜多姿”，是享福的命，不用做活就能过好日子的。

妹妹长得更像妈，墩实的身板，粗胳膊壮腿，圆脑壳圆眼睛圆脸盘子，亮门大嗓——说话带风，走路带风，村人说一看就是个做活理家的好媳妇样。

打小大两岁的姐姐就娇气，姊妹相处时更像妹妹。吵嘴吵不过，打架打不赢，哭的总是她。妹妹不只力气大，还会咬，几次把姐姐的脸蛋、胳膊咬出渗血的牙坑。

长到十来岁，妹妹能帮妈妈做很多家务，砍柴挑水烧火喂猪……风风火火，手脚麻利，像个能干的大人。姐姐呢，砍柴拿不动镰刀，柴没砍几根手倒被伤了几回；挑水摆不正扁担，踉踉跄跄穿穿跌跌总是弄得半身湿，还眼泪巴沙的。

妈妈见了姐姐的这样子就唉声叹气：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你以后么办咯，怎嘛找得到婆家！少言寡语的大大这时就会开口维护姐姐：你一个当妈的，怎嘛这样子说自己姑娘？儿女自有儿女福，不信她还嫁得好些呢？

姐姐的命还真被柱子和大大说中了。1963年，村里来了个地质队，分散借住在农户家里；天长日久，住在姊妹俩家里的一个年轻工人看上了姐姐，好说赖说说得她爹妈同意了，让她虚报年龄拿了结婚证，带她进了新开的国营矿场。虽然她一时还吃不上商品粮，但在矿里食堂当帮厨临时工，风吹不到太阳晒不到，还有机会比别人多吃很多肉，真是掉进福窝子里哒。村里有姑娘的人家都羡慕，巴望自家姑娘也能碰上这样的好运气。

妹妹却不想走姐姐的路。她说自己嘴有一张手有一双，喜欢吹风喜欢晒太阳，喜欢做田里的活，相信自己在农村能跟姐姐活得一样高兴。所以姐姐几回给她介绍矿里的对象——个儿矮点的、年纪大点的、长相差点的，都被她拒绝了，她说就要找个农村户口的好青年，一起靠双手过上好日子。

妹妹二十出头时真的嫁了个她喜欢的好庄稼把式。

但那时还是生产队挣工分时期，各种手艺和副业都被当资本主义的尾巴割，妹妹两口子能干也没法把小家庭经营得多好。他们生了两男三女五个伢子，上头还有两个老的，年底分红不当超支户就是万幸。

姐姐在矿上，虽然也有三个伢子，但到底每个月拿得到活钱，日子比妹妹一家滋润得不是一点点。那时她就有些怕妹妹一家上门——要粮票布票糖票，打煤油酱油……连馒头都要她从食堂帮忙买，虽然妹妹拼命要给钱，但是她觉得有这么个穷亲戚在矿里丢人现眼。尽管妹妹在队里分了香油棉花菜瓜香瓜花生红薯牛肉塘鱼……回回不忘给她这个姐姐送，杀了年猪也一定要分个猪蹄胯背过来，但她都宁可不要的。

终于有一天，姐姐对妹妹实话明说了：你的伢子多我的伢子少，人情来往我们不对等，以后我们两家还是不走哒。妹妹一听脸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抹着眼泪回了家。姊妹俩两家真的十多年不再走动来往。

岁月流变，人世更替，姊妹俩转眼都做了祖辈。二十年间，姐姐经历了矿山分崩，老伴病逝，几个孩子先后下岗生活无着、有的家庭解体的变故。妹妹也失去了老伴，但几个孩子的日子都很红火——两个儿子合伙做了个体矿主，经营着几个矿洞，养着十数辆大小车，请了几十个工人；女儿女婿都在儿子的矿上入股任职；孙子外孙子孙女们有的进城成家创业做了小老板，有的上大学读着研究生……

这时的姐姐懂得了亲情的珍贵，时光软化了她的心肠。她主动上了妹妹的门，诚恳地向妹妹认错道了歉，姊妹俩抱头痛哭了一场，恢复了姊妹交往。现在姊妹俩几乎天天都要通个电话，隔三差五还要你来我往地相互看望。她们说，快八十的人了，她们相亲相爱的日子不多了，看一回少一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