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公社时代,山里人家普遍基本是没有活钱用的,常常是要买一斤盐打一瓶酱油,也要即时从鸡窝摸出几个鸡蛋或后山砍一担柴禾,挑去供销社换钱才能买;那时我们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一般就是猪圈里养着交统购任务或过年要杀的猪了。
那时农民一家一年要吃的肉,都靠春节前杀一头年猪,而杀这头猪的先决条件,是必须完成养一头不小于130斤的猪卖给国家的任务——因为是国家统一标准收购,被简称之为“统购猪”。因为农民每天都被要求参加集体劳动,土地也都是集体公有,所以一年要养大两头猪,并不是容易完成的任务——没有田地用来种植饲料,也没有时间寻挖野菜。那时到过年时杀不起猪的农民很多,如果能够杀半头猪——因为只养大了一头,没完成交统购猪的任务,所以年底杀猪时必须交出半头猪的肉给公家——就是很了不起的人家了。
因此,那时猪也就成了可能被偷的“奇货”。
我们村的老徐头,好几年都只杀得起“半头猪”,管他一家老小三代一年的肚中油水——只是他们会把这头猪养得格外肥壮些,有时半头猪就有一百多斤肉呢。
这一年他家又只养了一头猪,统购猪任务没完成,只待年底被拿走半头猪的肉。所以一家人很是金贵这头看着日渐长肥的猪。老徐婆出工挣工分的间隙,总在田头沟畔寻摸野菜和猪愿意吃的各种树叶,或是到塘堰里捞些水草,带回去做猪的口粮;洗碗刷锅的潲水,更是一滴也不能浪费,全都送进猪槽,算给猪的油水,盼着它能长得肥些更肥些,多出几斤肉,也博个“肥年”的好彩头。
眼看腊月将近,老徐公婆俩喂猪更勤谨,夜晚睡觉也更警觉了,但凡猪圈有点风吹草动,他们都要起身查看。
有晚三更时辰,半梦半醒间老徐仿佛听到院外东厢墙外的猪圈里有哼唧的动静,细听又好像没有,迷糊间他刚要重复睡去,却清楚听到猪拉长一声大嗯哼,像是从高处摔下时的负痛,又像面对侵犯时的挣扎。老徐赶紧拉亮了灯泡,大声喝问:“是哪个!”就披衣下床;徐婆子被惊醒,也赶紧摸到电筒抢出堂屋门。这时他们已经清楚听到院外有马嚏和车轱辘声,待他们开院门赶出去,一辆马车已经辘辘跑开了。
老徐打着电筒一照,他家的猪圈已经门户大开,近三百斤的大猪已被捆绑了前后腿,躺在圈外的地上乱踢蹬着,哼嗥不已。老徐这一惊非同小可,大声叫起:“狗日的,有人偷猪啊!捉强偷啊……!”
可惜徐家当时是单门独户住在一个山沟里,离村中心台子还有点距离,他只喊醒了自家两个儿子,他们撒脚追赶,赶了两里多路,在一道山梁发现了被乱树桩绞缠住了马缰绳的马和一辆板车,赶车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老徐儿子把马和车拉回自家,拉进院子,接着睡觉。
老徐却再没睡着,天一亮,他就牵着马去老队长家报告昨晚的事,询问如何处理。老队长听了,沉吟半刻,说:”你回去吃……过早饭就骑马赶……紧到公社派……出所报案,实……话说有人偷猪被追赶时丢……下了马,不……然,怕有人诬告你……偷了他……家的马呢!“老队长一辈子口吃,说话很费力。
老徐一听明白着了慌,回去饭也没敢吃就往山外赶,赶到派出所时人家刚上班,他牵马进院如此这般报了案,所长一听大为惊奇,叫道:”巧了,才来个报案被偷了马的,又来个报案被偷猪捡到马的!——小刘,去把那人撵回来!“
不一会儿那丢马的果然返回,叠连声喊道:“哎呀呀,这肯定是有人先偷了我的马又去偷他家的猪!”
老徐一看,这不是上半年租住我家厢屋拉车运矿的老张吗,但并不相认——老张也装糊涂,他住徐家时总是没眼色地蹭吃蹭喝不得徐婆待见,最后是不欢而散的。老徐想:他们大队和我们隔着几座山,偷儿一夜之间先偷了他家的马再来我家偷猪,这得多大的心气多快的腿脚啊?
老徐看破不说破,只对所长说:“既是他家的马,那就还给他吧,这样他的马我的猪就各自保全啦!”老张不尴不尬笑着说:“如此最好如此最好,我们都保全了!”
老徐回村,拖着板车找到老队长,报告报案经过,然后说:这车交给队里,增加点集体财产,只那个老张,偷猪不成折辆车,不知他跟他们队里怎么交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