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嫡姐同时定下亲事。
她选择将军府,我便嫁穷书生。
谁知小将军在她嫁过去当日奉命出征、战死沙场。而穷书生连中三元,前途不可限量。
嫡姐在将军府守了两年,哭闹着要归家。
一向疼爱她的父亲却给了她一巴掌,要她死也要死在将军府。
嫡姐疯了,趁我去探望她时,用金簪杀了我。
再睁眼,我们一同回到了及笈那日。
这次,嫡姐抢先说自己要嫁给书生。
我笑了。
养尊处优还不用操持家事的清闲日子,嫡姐竟然不喜欢吗?
1
嫡姐抢过书生家的信物时,我便知道她也重生了。
前世,她想也不想便拿了将军府的玉佩,将书生家的香囊扔给我。
「妹妹,我也没其他意思,只是将军府的二公子虽不是长子,但也是嫡出。你嫁过去,恐怕讨不了好。
「还是这书生与你般配。」
而今生,她依然趾高气扬:
「归晚,谢氏清苦,姐姐向来疼你,便将嫁入将军府的好亲事让给你了。」
嫡母惊落了茶盏:
「归虞!」
姐姐紧紧捏着手中香囊,附在嫡母身旁,耳语了几句。
嫡母的脸色由阴转晴,但目光仍然凝重:
「归虞,你可想好了?万一出了什么差错……」
「万一出了什么差错,这不是还有娘嘛。」
嫡姐将头靠在嫡母肩上,撒娇道。
嫡母沉吟片刻,终是咬了咬牙:
「好,娘依你。」
我与嫡姐的亲事就此定下,只是置办嫁妆时,嫡母以将军府富贵、谢家清贫为由,将我原本就不丰厚的嫁妆又削减了一部分,添给嫡姐。
我并不在意。
因为他们说得对,将军府富贵,而谢家……
就不知道嫡姐那十里红妆,填不填得满谢家的欲壑了。
2
前世也是如此,嫡母将两家信物摆在我与嫡姐面前,任我们挑选。
但我知道,我根本没有选择。
嫡姐拿走了玉佩,将香囊抛给我。
她十里红妆嫁入将军府,我一抬小轿嫁给谢以安。
我们的命运,本该如我们的出身那样,她是高高在上的诰命夫人,我是人微言轻的小官妻室。
谁知嫡姐嫁入将军府当日,霍尧便接到军中急令随父兄出征,一家男丁都战死沙场。
嫡姐成婚三月,便守了寡。
她连日哭闹、寻死觅活地要大归,嫡母心疼她,哄她说只要为霍尧守丧三年,便想办法让她归家。
可连我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霍家满门忠烈,我爹要是敢让嫡姐归家,岂不是叫同僚戳着脊梁骨骂?
更何况大哥去年入朝为官,正是要紧的时候。
他再如何疼爱嫡姐,也越不过儿子。
嫡姐又勉强在将军府待了两年,其间无数次寻死觅活。
最后一回,将军府老太君派人请父亲嫡母过府,指着嫡姐说:
「将归虞接回去吧,她大好光阴,何必在此蹉跎?」
父亲吓得跪拜请罪,因为老太君不但是将军府的老夫人,更是当今陛下的嫡亲姑母、昭华大长公主。
回到房中,父亲抬手便给了嫡姐一耳光,恶狠狠地说:
「郑归虞,你死也只能死在将军府!」
嫡姐不甘。
尤其是她从父亲口中听说,我的夫君谢以安已经被钦点为太学博士,前途不可限量。
她要见我。
嫡母亲自上门请我去宽慰她,我只能前往。进了将军府,先见到老太君,她握着我的手,叹息道:
「好好劝劝你姐姐,我有意放她归家,可你父亲……」
老太君拍了拍我的手,用了个委婉的说辞:
「太过谨慎。」
我一边往嫡姐的院子里去,一边想老太君位高权重、宽和仁慈,嫡姐到底有什么不满足的?
谢家长辈要是如此好相与,我梦中都能笑醒。
却不想嫡姐日日回想我们一同挑选亲事那日,已经疯魔了。
明明她才是嫡出。
明明她才应该金尊玉贵,被封诰命!
嫡姐怨恨之下用金簪杀了我,随即自裁。
所以她发现自己重生后,迫不及待地抢了谢家的亲事。
这下好了,不必做梦,养尊处优的清闲日子是我的了。
3
九月初三,是郑府两位女郎出阁的日子。
这本是嫡母为嫡姐挑选的良辰吉日,但为了让我赶在霍尧出征这日嫁过去,嫡姐磨了嫡母许久,才终于让嫡母点头,让我们同日出阁。
我被吹吹打打地抬进将军府,尚未跪拜双亲,一阵纷乱的马蹄声便踏入朱门。
婢女们有条不紊,在一道温婉女声的指引下将我送进新房。
静待片刻,一双黑色短靴停在我面前。
「归晚,军中急令,我即刻便要启程。」
团扇被揭开,轩然霞举的青年身披甲胄,望向我的目光含着愧疚:
「委屈你了。」
我愣了愣。
霍尧,竟生了这般好相貌。
「郎君!」
我扔了团扇,挥退左右,从箱中拿出早已备好的护身符:
「郎君,我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大婚当日便受召奔赴燕北。监军贪功冒进,命你与大伯追击敌寇,而你们遭受埋伏,不幸重伤,大雪封路又断了粮草……」
霍尧眼中的震惊逐渐变为凝重。
燕北军情乃是机密,非我一个闺阁女儿能知。
我咬了咬牙,将护身符双手奉上:
「郎君,我养在深闺,不通军事。本以为一场噩梦,谁知今日……万望郎君引以为戒,慎之重之,归晚在府中静待郎君凯旋!」
霍尧一言不发。
护身符躺在手心,随我手掌的颤动轻轻颤抖。
我本可以袖手旁观,不必冒险。
任霍家儿郎战死沙场,以未亡人的身份守在将军府,老太君会善待我,父亲嫡母会敬重我,甚至陛下会赐我诰命。
什么深闺寂寞,对我来说,反是好事。
可我自幼听霍家军的故事长大,我的外祖父早年在边境经商,遇南蛮来犯,是霍老将军救了他一命。
姨娘拍着我的背,哄我睡觉,一遍一遍讲的都是霍家军的事迹。
我郑归晚一介庶女,谨小慎微,可我知道良心二字怎么写。
我不忍那位托娘家弟妹替我添了两抬嫁妆的老太君一夜白头,也不忍下轿时奶声奶气提醒我「二婶婶,小心脚下」的幼童失怙。
更不忍数万将士丢了性命。
良久的沉默后,一只骨骼分明的大手从我掌中拿起护身符。
「多谢。」
4
霍尧出征,我也没闲着。
外祖家生意遍布大江南北,在盛京也有几家商行。
我拿着姨娘留给我的信物,去离将军府最近的那家留下口信,请外祖父派遣一位信得过的管事来见我。
本以为要等待些时日,不想第二日,便有一位女郎上门拜访。
「在下孙家长房,孙诺。」
她穿着一身男装,却并未刻意扮作儿郎,抬臂向我行了一个拱手礼:
「如今孙家在盛京的生意都是在下打理,如二夫人信得过在下,但请吩咐。」
我双眼一亮。
没想到这时候,她便已经在打理盛京的生意了。
前世,我与这位表姐也有一面之缘。
那是我与谢以安成婚的第三年,婢女拿着我的首饰去典当,被表姐认出这是孙家给我的添妆。
她带着一沓银票上门,问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我不想叫她为我担心,正要找说辞遮掩,便被闻讯赶来的谢夫人呵斥了一顿,说我自甘下贱,竟与商户来往。
表姐被气得拂袖而去,走前却仍然将银票压在了茶盘下。
我当着谢夫人的面叫婢女将银票还回去:
「娘说得对,我们谢家,不能用商户的银子。」
那时,谢以安刚被钦点为太学博士,需要银钱打点。
而他的小妹与高门定亲,也要置备丰厚嫁妆。
我却将到手的银钱退了回去。
谢夫人被气个倒仰,拿茶盏砸破了我的头,说自己心口疼,叫我顶着伤在床榻前伺候了她一夜。
任她如何折腾,我也不愿再去寻表姐。
好在,老太君并没有这样的偏见。
我同她说,我的姨娘出身孙氏,她还笑着夸赞孙氏的珠宝成色极好,叫我下次也一道去挑选。
想到这里,我不再犹豫,对孙诺行了个大礼:
「请表姐相助。」
5
我与孙诺密谈了半个时辰。
离开时,她捧着钱匣:
「归晚,你想好了?这可是你全部身家。」
我点了点头。
从我对霍尧说出那番话开始,便已经是场豪赌了。
既然如此,为何不博个痛快?
「霍老将军待我孙氏有恩,归晚,你放心,我必不负你所托。」
孙诺看我的眼神,已有钦佩。
送她离去,我也登上马车,回到郑府。
今日是我与郑归虞回门之日,老太君早就为我准备了丰厚的回门礼。
「妹妹如今真是贵人,这个时辰才回来。」
郑归虞望着两辆马车也装不下的厚礼,眼里闪过一丝恼怒,但很快,又被得意取代。
「不过也不怪你,新婚当日霍家二郎便出征了,你大概连夫君的相貌也没有看清吧。战场上刀剑无眼,要是……」
她捂着嘴:「是姐姐说错话了,妹妹莫怪。」
我笑了笑:
「既然姐姐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为何不起身赔罪?」
她面色一变:
「郑归晚,你是嫁了高门,便不将我这个嫡姐放进眼里了吗?」
「嫡姐出言不逊,是没把将军府放在眼里吗?」
我也冷下脸道。
郑归虞一愣,旋即恼怒地指着我:
「瞧你这副小人得志的猖狂模样!与你姨娘一样下——」
「谢夫人慎言!」
不等我开口,老太君赐给我的婢女已经开口呵斥道。
这个婢女是从宫中出来的,腰间还佩戴着宫绦。
郑归虞不敢造次,只能怨毒地剜了我一眼。
我们静坐着喝了一盏茶,父亲才带着谢以安走进花厅。
只看一眼父亲的表情,我便知道谢以安如前世一般,哄得父亲心花怒放。
连中三元之人,又怎会是花架子?
郑归虞此时又得意起来,她装作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样,走到我身边坐下,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妹妹,你姐夫不但才貌双全,待我也十分敬爱。新婚当夜,他便对我承诺,此生绝不纳妾。」
我点点头,这个我信,谢以安上辈子也是这么同我说的。
直到我死,他也并未食言,只是……
我看了郑归虞一眼,并不打算提前为她揭晓谜题。
这次,是她要选的,不是吗?
6
郑归虞对我的反应很不满意。
可是父亲与谢以安已经入座,她再说什么便很容易被他们听见,只能悻悻然地闭嘴。
姨娘去世后,我在郑府已经了无牵挂,用过午膳便提出告辞。
父亲与嫡母都无意留我,只是叫管家送我出门。
门外不远处,停着一驾青布马车。
我多看了一眼,恰在这时,一阵风吹起车帘,露出车厢里痴痴望着郑府的傅粉何郎。
真是有趣。
我笑了笑,转身登上将军府的马车。
接下来的两个月,我除了与孙诺见面议事,便是在将军府中陪伴老太君。
我主动求老太君教我理事,嫡母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将我嫁到高门大户去,所以除了基本的女红妇德,并未教我管家。
前世嫁去谢家,谢夫人自己都出身贫寒,更教不了我什么。
老太君对我的请求很高兴:
「好啊,你虽然不是长媳,但多学一些,也是傍身的本事。」
她将我与霍尧的胞妹霍犹芳放在一起教导。
如何管家、查账,如何交际、收拢人心。
霍犹芳学得抓耳挠腮,我却很珍惜这个机会。
不仅学,还爱问,老太君精力不济,大嫂便主动叫我去看她理事。
霍犹芳大为叹服。
一来二去,我与她也熟识起来,闲暇时,她提出教我骑马。
我乐得多学一些东西,却没想到我竟然很有御马的天赋。
她教了我三天,我已经能自己骑着马小跑,属于霍尧的烈马在我手底下温顺得不像话。
霍犹芳笑嘻嘻地说道:
「二嫂,你与二哥真是天作之合,连他的马都喜爱你。」
她打趣完我,又问:
「二哥写给你的信,你看了吗?」
我摇摇头:
「我没接到信。」
「怎么可能!」
霍犹芳急得勒住缰绳,拉着我便回府:
「二哥给我的信里千叮咛万嘱咐,叫我看顾好你,怎么会不给你写信呢?一定是你上午出了门,还没看见。」
我被霍犹芳推着进了卧房,却真在桌上看见一封未拆的信。
「吾妻,归晚,亲启。」
霍犹芳嬉笑着念出信封上的几字,夸张地抖了抖肩膀,将信塞进我手里:
「二哥太肉麻了,二嫂,你慢慢看吧!」
说完,她还为我贴心地带上了门。
我迟疑了一会儿,才拆开信封,却没想到纸上只有一句话:
【梦卿,盼梦成真。】
我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他在告诉我,我的梦成真了。
7
霍家军被围困燕北的消息传入盛京时,郑归虞立即打着安慰我的旗号登门探访。
却被婢女告知,我伤怀过度,病得起不了身了。
她装模作样地在老太君面前落了几滴泪,得知我实在无法见客后,半是遗憾半是幸灾乐祸地离去了。
霍犹芳在给我的飞鸽传书中写:
【二嫂,真不敢相信你们是亲姐妹,世间竟有此等小人,我霍犹芳算是长见识了!】
我没有纸笔给她回信,只是将她的信纸折了折,又绑回信鸽腿上。
这是我们约定的报平安的方式。
此时,我已经离燕北不足百里。
8
接到霍尧家书当日,我便去见了老太君。
我虽然早就做了打算,但霍尧若是不肯信我,我也无力再做什么。
可他信我。
我鼓足了勇气,踏入老太君的居室。
短短两个月的相处,我已经将她当作亲祖母了。我跪在地上,将我对霍尧的说辞,又对老太君说了一遍。
然后,我奉上霍尧的家书。
老太君沉默了许久,才对我说道:
「可你此去,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我如何跟二郎交代,如何跟你父亲交代?」
我笑了笑,握住她冰冷的手:
「祖母,我此去是与郎君同生共死的,至于我父亲,他本也不在乎我一个庶出女儿的性命。」
我将目光投向窗外,徐徐说道:
「祖母,我是庶女,姨娘去得早,父亲和嫡母都只将我当个物件。
「可是我嫁过来后,您待我好,犹芳待我好,大嫂也待我好,就连侄儿出去吃到好吃的饴糖,都不忘给我带一块。」
老太君落了泪:
「你这孩子,这些好,哪值得你拼上性命啊?」
我也跟着落泪: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更何况我一个荒谬的梦,郎君冒着杀头的罪也信了,我若退缩了,怎么对得起他,怎么对得起数万将士?」
老太君默然良久,忽然将我扶起来,按在坐榻上。
接着,她竟然敛衽向我行了一礼。
「祖母!」
「归晚,」老太君握着我的手,温声道,「你此去,便是霍氏的功臣。待你平安归来,祖母亲自为你请封县主。今后再无人能欺辱你,哪怕是你父亲嫡母。
「若是二郎待你不好,祖母也许你们和离。」
是爵位,不是诰命。
这意味着,今后就算我与霍尧和离,它依然属于我。
「归晚,去吧。」
老太君亲自从她的府兵中挑选精锐随我北上。
我们混在孙氏的商队中掩人耳目,只是我没想到,这支商队的领头人竟然是孙诺。
她仍然是一身男装,英姿飒爽:
「没有我,你以为你能一路调动孙氏的商队?
「况且这一仗胜了,我说不定也能混个皇商当当。到时,将军夫人可要替我美言几句。」
我与她相视而笑:
「好啊!」
9
一路向北,雾雪风霜,江山银色相连。
这一路都有孙氏的商队带着辎重汇入我们的队伍,等到燕北关时,商队已经长得见头不见尾。
路也越来越难行。
最后这百里路我们走了足足四天。
终于,车轮都陷进了厚重的积雪中。
「换雪橇。」
将军府的护卫和商队的护卫一起将我的命令传达下去。
我们从盛京带出的马车,车底都做了改造,只要拆开取出,便是一只橇,可以在雪地里滑行。
护卫们将雪橇绑在马上,橇与马车的容量、数量都差之甚远,想要将全部的粮草运过去,大约要七八趟。
但最后这一段路,只能用这种愚钝的方式将粮草一点点运过去。
霍尧的烈马也被我带了出来,它从进了雪地开始便有些焦躁,我只能一次又一次抚摸它的鬃毛,低声安抚。
孙诺走过来,递给我一块麋饼:
「吃点东西吧。」
我道了声谢,伸手接过,一道人影忽然向我扑过来。
幸好霍家的护卫寸步不离,当即抽刀斩去。
被斩断手的男人躺在地上痛苦哀号,我才发现那是个瘦骨嶙峋的流民。
寒风凛冽,传来一声声呜咽。
我转眼望去,光秃的树丛里竟还躲着一群骨瘦伶仃的男女。
孙诺叹了口气,对我道:
「城中的情况恐怕也不太好。」
我问身边的护卫长:
「我们还有多的食物吗?」
他劝说我:
「还有。可您给了他们食物,他们也活不过这个冬天。更何况流民难以控制,若是伤害到您……」
我摇摇头,打断他的话:
「他们不过十几个人,有了前车之鉴,不敢造次。
「分一些食物给他们吧,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护卫长拗不过我,只能将食物扔了过去。
三十只雪橇都装满后,我骑上霍尧的马,孙诺则留下来与剩下的队伍原地驻扎,等待我们将空雪橇送回来。
这是我跟孙诺商议后的结果,也是我此行的原因——
霍家父子出征,带走了亲兵,留在府中的护卫也并不是他们的熟面孔。
此时,只有霍家人能靠近警戒的城池,老太君年纪大了,大嫂尚有襁褓中的婴孩要抚育,犹芳尚未出阁。
我这个新妇,竟然成为了唯一的人选。
10
最后这一段路,我们又走了一个时辰。
天地茫茫,仿佛看不到尽头。
纵使我裹着最上乘的狐裘、蹬着最暖和的羊皮靴,仍然在刺骨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娇嫩的肌肤早已被寒风吹得皴裂,纤细的十指因为冻疮而变得红肿粗大。
手臂、小腿,传来阵阵刺痛。
我伏在马背上,一遍一遍告诉自己:
郑归晚,就是这最后一段路了。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能摆布你的人生。
因为你的姨娘是商户女,因为你是庶出,就轻你,贱你。
世人予我层层枷锁。
我偏要层层打破!
这股信念,支撑着我并不强健的身体。
在风雪中,前行一步,又一步。
「二夫人!」
护卫长又惊又喜:「到了!」
我拉开兜帽,抬头。
铅云低垂,巍峨城墙拔地而起,仿佛黑龙横卧,只有一面面红色旗帜在风雪中招摇。
一支利箭擦着马头而过:
「来者何人!」
我接过护卫长递来的军旗,展开。
与城墙上相同的旗帜在我手中招展。
「我乃霍尧的妻子,郑归晚。」
墙头上兵卒面面相觑,手中弓箭仍然指向我们。
我安抚地摸了摸马鬃:
「可叫我夫君霍尧出来相认,我在此静候。」
一个百夫长的头缩了回去。
我裹紧大氅,但不敢再戴上兜帽,风吹得我脸上刺痛。
终于,一个披着甲胄的青年出现在城墙上。
他低头,我抬头。
风雪中遥相望。
我有些紧张地抓紧缰绳,正如我看不清墙上那人是否是我一面之缘的夫君,我也担心他认不出城外之人是我。
赶走我事小,射杀我事大。
「开城门!」
我松了一口气,才发现羊皮手套已经被磨破,手掌被勒出一道血痕。
11
霍尧大步走到我马下。
「你怎么来了?」他接过缰绳,打量我惨白的脸色,「还好吗?」
我点点头:「我来送货。」
他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护卫揭开罩布,露出里面堆得满满当当的粮草。
燕北一带狂风暴雪,信鸽飞不进来,传令兵只传军情,所以他并不知道我的行动。
霍尧看我的眼神,有震惊,有动容。
似乎,还有一丝钦佩。
「多谢。」
霍尧挥了挥手,几个军士上前将罩布一一打开,仔细查验。
他的目光又回到我脸上:
「这是军令,你不要多心,我……我扶你下马。」
我点了点头,他扶住我的胳膊,将我从马上扶下来。
冻僵的脚掌在站立时传来一阵阵刺痛,我皱了皱眉,对霍尧说道:
「还有八十车辎重,都被大雪封在了山道外,请郎君派人将雪橇送回去。至于这些护卫,也已经精疲力尽了,让他们歇息吧。」
霍尧点点头:
「这些我来安排,你入城休息。」
我没有逞强,对他道了声谢,跟着护卫们一道入城。
领路的军士将我带进了一间宽阔的房屋,正南的墙壁上,挂着一副铠甲,旁边摆着一杆枪,一柄剑。
我手指轻轻抚过铠甲上斑驳的刀痕,心底一阵阵激荡。
出来太久,我已算不清日月。
刚才的军士告诉我,今天是腊月二十三。
前世,霍尧就是在今日,重伤不治。
他十六岁随父出征,率兵八百,背击敌营,斩捕首虏二千三百人。十七岁获封昭武校尉,同年领兵驱逐南蛮三百里。
十九岁娶亲,却因监军贪功冒进,命他与兄长追击残寇。兄长被俘,他拼着重伤,将兄长的尸首从敌军手中抢了回来。
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就此陨落在燕云城。
连失两子,霍老将军一夜白头,却仍死守不退。
没有粮草,没有援军,有的只是难凉热血,与身后燕北十三城的百姓。
最终霍家军守住了燕云。
代价是兵马折损大半,主将战死,燕云城十室九空,举国缟素,无数白头送黑发。
而今天,这场噩梦,永远只是一场噩梦了。
我靠在躺椅上,安稳睡去。
12
霍尧将我抱到床上时,我醒了。
屋里新烧了个炭盆,暖烘烘的,我拉住霍尧的胳膊:「郎君。」
「你醒了。」
霍尧卸下甲胄,只穿一件里衣,肃杀之气淡了几分,勾唇一笑,显露出几分少年意气:
「饿不饿?我给你带了腌肉。」
他小心翼翼展开一个纸包:
「这可是我从我爹嘴里抢的。如今粮食短缺,要吃上肉可不容易。」
闻言,我有些紧张:
「我带的粮食不够吗?我对你们需要多少粮食并无概念,也不敢去问祖母。只能请表姐将我的钱拿来定做雪橇,剩下的全部换成粮食。」
霍尧眼神一动,在床榻边坐下,将我的双手拢在他的大掌中:
「不够支撑我们打完这场仗,但足以让我们等到京中调拨粮草。」
我松了口气:「那就好。」
这时,我才发现我们之间离得有些近了。
呼吸交缠,在寒冷的冬日却分外灼热。
霍尧目光灼灼地看了我一会儿,直到我两颊发烫,他才沮丧地吐出一口气,嘟囔:「现在不行。」
我没听清:「郎君?」
「归晚,你休整几日,便与商队一起回京。」
他从床边的小屉里取出药膏,摊开我的手掌,将药膏细细涂抹在血痕上。
我点点头: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在这里,帮不上什么忙,反而令郎君分心。」
「好了。」
他收起药膏,将我塞进被褥里:「这里离北夷人的营地很近,他们时不时会来夜袭,但不用担心,有我在。」
他握着我的手,仿佛哄孩童一般拍着我的背:
「继续睡吧。」
连日舟车劳顿,早就令我疲惫不堪。
我本想再与霍尧说说家中诸事,但刚一挨着枕头,眼睛便睁不开了。
只觉得有人撩开我的鬓发,喟叹:
「瘦了。」
13
我们并未在燕云城久留。
休整几日,趁着雪停,便又踏上归程。
霍尧送我们出城,走远后孙诺回头,望着他持刀而立的身影,对我道:
「祖父这下可以安心了。」
我不解其意。
她笑着道:
「祖父一直觉得亏欠你娘。当年家中遭难,迫不得已才将姨母送给你父亲为妾,并不是想攀附权贵。
「后来家中生意终于做大,姨母却早早病逝了。」
她拽了拽缰绳,继续说道:
「说来我能掌管盛京的生意,还要托你的福。家里本来不愿意让我一个女子执掌京城的商会,是祖父力排众议,扶持我上位。
「他只有一个要求,要我照拂你。」
我回想起前世,不觉恍然。
「今日出城,霍校尉竟然跟着你称呼我为表姐。
「我便知道,他必定会敬爱你。」
孙诺一扬马鞭:
「走了!出来这么些时日,也不知道我的生意如何了。」
来时装着一车车辎重,去时便轻松许多。
越往南,路也越好走,来时花了一月,回到盛京却只用了二十日。
我一回府,便有婢女来报,嫡姐又登门了。
看来她不见到我,不会罢休。
我换了衣服,去花厅见她。
郑归虞却并没有我上次见她那么容光焕发。
我算了算时间,她应该已经无法忍耐了。
成婚四月,那容貌俊美、才华横溢、高中解元的夫君,夜夜挑灯苦读,从不踏入她的房门一步,至今未与她圆房。
14
但这些苦水,郑归虞是不会向我倾倒的。
我一出现,她又变得趾高气扬起来。
她打量着我因舟车劳顿而憔悴的脸色,仿佛误解了什么,得意道:
「归晚,燕北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你也不必太过伤怀,我们总归是一家姐妹,等你姐夫做了高官,我会让他照拂你的。」
「是吗?」我坐下给自己添茶,「那多谢姐姐了。」
我的退却让郑归虞连日以来的郁气一扫而空,她继续道:
「只是你就不要想让父亲将你接回家了,霍家满门忠烈,你就算是死,也只能死在霍家。」
她摇头叹息:
「可怜你年纪轻轻,便只能在这园子里蹉跎了。」
「霍家富贵,我不缺吃穿,在此没什么不好。」
我微微侧头,露出我特意戴上的一根步摇:「倒是姐姐,谢家的生活清苦,姐姐头上簪的、手上戴的,似乎都还是旧日的首饰。
「是没有钱买吗?」
郑归虞脸色一变。
她陪嫁丰厚,再如何补贴谢家,也不至于嫁过去几个月便没有银钱添置首饰。
只是每当她出门逛街,小姑子便一定要跟着。
她买什么首饰,小姑子也要买。
不但要买,还要孝敬家中的婆母。
若是不从,小姑子便会闹到谢以安那去。
读书人要脸,不肯花妻子的嫁妆,当着她的面便斥责妹妹。
可是转眼,又会用失望无奈的眼神看着她。
随后几日,不说踏入她的房门,就连面都见不到。
直到她亲自买了首饰去同婆母赔罪,谢以安才会踏入她的房中。或是亲自为她画眉,或是为她画画题诗,三言两语便哄得她没了怨言。
一来二去,郑归虞干脆自己也不买首饰了。
这些,她自然不会跟我说。
只是咬着牙冷笑:
「妹妹抓紧时间戴吧,再过段时间,别说步摇,衣裙都只能穿素的!」
「姐姐这是何意?」
我笑着望着她。
她气得胸口起伏,干脆凑到我耳边,一字一句道:
「妹妹还不知道吧,霍二郎已经死在燕云城了。」
不知为何,听她这么说,我心中有些不快。
我直起身子,轻声说道:
「姐姐就这么相信一个梦吗?那梦没有告诉姐姐,谢以安为何一直没有同姐姐圆房吗?」
她蓦地瞪大眼睛。
燕北战局已定,郑归虞再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所以我不介意叫她知道——
重生的不止她一个。